雨渐歇,空蒙浮白。
刘浓作别谢府,谢裒、谢鲲、刘耽送至院门Hello口,谢奕抱着小道韫行至榕树下,小道韫得了焦尾琴,爱乌及屋之下,嫩嫩的唤了声世伯。小谢安一路与刘浓并肩而行,见刘浓踏上牛车,下意识的将袍摆一撩,便欲往上窜。
成都侯闻听木屐声,回过头来,不顾仪态,蹲于车辕上,笑道:“安石,擅攻者必动于九天之上,擅守者必隐于九天下之下,《吴子》、《孙子》皆乃行兵于势,乃道行于术。安石若欲窥势于观火,尚需修习《六韬》,动静佐近《尉缭》,方可捕真!”
“谢安知也,择日谢安便起程至华亭,君几时归来?”小谢安木屐一顿,仰着小玉冠,怔怔的看着刘浓,神情极其不舍,近年来,他在修习兵书,意欲与刘浓比肩,共逐北胡。
众论后辈小郎君,刘浓最喜小谢安,非是别因,实乃小谢安内外浑彻若芝兰玉树,远观不食烟火,近察似玉堆琢,令人望之则喜,当下,微笑的看着小谢安,心中也有几分不舍,稍稍一想,柔声道:“天下若棋盘,行兵若博奕,然安石需知,其间之重,在于“博”也。行棋者,必身陷于棋,投子于棋,即乃投身于棋、化为棋,因时而动,潜势而随。若欲壁上观,作操棋者,必败于棋矣!”
小谢安想了一想,负手道:“然也,赢赵括知百家而弄兵,愧败于此,即乃作操棋者也!谢安岂会习他,谢安愿作投棋者,与君同尔!”顿了一顿,又道:“美鹤,待谢安习有所成之日,可否……可否入上蔡?”说着,脸上微红,眼中却带希冀。
刘浓看了一眼阶上的谢裒等人,再瞥了瞥榕树下面带微笑的谢奕,见众人神情坦然而但笑不语,心知此事定乃小谢安自己的主意,小谢安已八岁了,再有四五载即可入各府历练,当即便跳下车辕,眯着眼凝视小谢安。
小谢安并不情怯,正了正顶上小玉冠,扫了扫身上小月袍,挽起袖子,揽手于眉,沉沉一揖,淡然道:“谢安已有九岁,暨待几载,若可堪成都侯之眼,尚请成都侯不弃。”揖而不起。
分明八岁,却言九岁,小谢安迫不及待呀!刘浓心中好笑,神情却浑然不改,待得数息未作声,见小谢安作揖的尾指轻颤,知其必然忐忑,便问:“江山蒙雨极美,北地荒烟千里,安石可知?”
小谢安收了揖礼,定定的看着刘浓,正色道:“谢安知也,常闻人言洛阳柳,堆烟十里,潋滟千倾,真君子当逞丈夫意,复旧时之观也!”言至此处,一顿,挑了挑眉,补道:“谢安,不习尚兄。”
刘浓心中一乐,笑道:“何不从无奕?”
小谢安瞅了一眼抱女儿的谢奕,撇了撇嘴,冷声道:“阿兄目中无人也,吾将与美鹤比肩,不与阿兄同。”
刘浓微微一笑。
谢奕挤了挤眉,抱着小道韫耸了耸肩,在其心中,小谢安永远乃三岁孩童,故而,溺爱多过妙赏。
半晌,刘浓笑道:“甚好,洛阳之柳已衰,然刘浓必将复之。暨待来日,愿托洛阳于安石。”言罢,朝着阶上的谢裒等人一揖,至此一言,谢、刘两氏亲密更胜一筹。昔日,乃谢氏扶持刘浓,而今,则乃刘浓反哺于谢氏。
其间意,醇厚而微妙,各自心照不宣。刘浓跨上牛车,正欲闭帘,却见刘耽朝着自己一揖,当下,淡然一笑,含了含首。
雨后青石巷,清新而安澜,车轱辘辗过滴翠石板,浅浅留下一行痕迹,刘浓坐于车中,背靠车壁阖眼假寐,心思沉静如海,隐有暗流搅动,恰若如今之建康。王敦已亡,军府四分五裂,散落各方;司马睿将亡,经此一役,司马氏之衰弱,众所周知;昔日旧局乃王萧平峙谢袁,而今已于不知不觉中,化为三方。其一,当以郗鉴、纪瞻为首,拱卫晋室;其二,则乃谢氏为首,重拾王氏旧旧峥嵘,力掌朝堂;其三,便乃游离于两者之间者,譬如陶侃,譬如朱焘,譬如自己……
唉,我意不在此矣……
思及此处,刘浓坦然一笑,莫论局势何如,但持己心则可。揉了揉眉心,挑开边帘,让清风吹进来,扫拂眉间,抚平心静。暗中却更为坚定,暨待北舟南归,便行北回。
目光淡然,随景而走,此乃乌衣巷,两侧遍植榕树,趣÷阁直修长,若剑挺耸。此时雨后方歇,彤日显影,静下心来时,便隐约听闻,有春莺出巢,扑扇于枝头,鸣声清脆,宛若滴响于心中,令人神形俱醉,情不自禁的以手指敲击着窗棱,轻轻相合。
蓦然间,目光一滞。
华榕苍翠,早莺嫩黄,有子孤立于树下,正仰首观莺,其人头戴青玉冠,身披乌墨纱,手里捉着尺半长毫,脚上踩着浑白木屐。恰逢风来,撩起袍角,纹展波荡,孑然若仙。
树下,人观莺,车中,人观人,各作一画,各入画中。稍徐,树下人好似有所察,徐徐侧身,望向巷中,卧蚕眉微微一扬,倒捉长毫,阔步行来,木屐踏得啪啪响。
刘浓把帘一闭,挑帘而出,将将出帘,即闻人言:“成都侯,别来无恙?”
稍稍一愣。
须臾,刘浓默然一笑,跳下车辕,揖道:“逸少,别来无恙。”
王羲之止步于丈外,单手负于背后,笑道:“方才,王羲之练字于院中,雨晴,忽闻莺鸣,其声嘤脆,引人心足。是故,欲命人摆案于门前,观其舞,习其魂。”言至此处,洒然一笑,挥趣÷阁道:“昔日,门前来客不绝,故而黄莺不鸣。如今,冷雨洒青巷,竟得啼声湛静!得也,失也,其妙,不可言矣。瞻箦,以为然否?”
刘浓笑道:“逸少所言甚是,轻云蔽月,与月而言,落得清净。流风回雪,与雪而言,不过徒生辗转尔!”
“妙哉!!”
王羲之眉梢飞扬,浑不以王氏而今之势而忧,抖了抖尺半长毫,踏前一步,笑道:“但闻今日之言,便知瞻箦旧志未改。瞻箦而今已封侯,腰悬带血刀,即若轻云流风,你我各自持已,各得其所。”说着,想起一事,遂看了看巷中那一长窜白袍,懒懒笑道:“瞻箦流巷而过,王羲之驻足观莺,莫若就此别过,各入来处。何如?”
“理当如此,别过。”
“别过。”
二人对揖作别,一者辗巷而走,一者卷袖观莺,动静入画,却因各自不同,背向而行。刘浓心中静然,命车夫前往纪瞻府,既已作决,尚需与各位尊长辞别,况乎,尚得入卫氏一趟,待归时,势必已然顶月。
车队流出乌衣巷,直奔朱雀桥,将至桥头,却见对面行来一窜华丽的牛车,刘浓剑眉微皱,命车夫避于一旁,放下了边帘。对面辕上的车夫见了白袍,蓦然一惊,便欲扭头回禀,但见白袍已分流,且牛车已至桥心,便只能驱车而过。
刘浓坐于车中,轻轻抹过颤抖的左手,待车轱辘辗地声远去,命车夫速走。
背向车队渐入乌衣巷,因雨方歇,是故车内微闷,侍墨卷开帘,欲让清风透进来,转首之间,看见白袍之尾,眸子一滞,颤声道:“刘,刘郎君……”
刘浓入纪瞻府,恰逢纪瞻与蔡谟等人皆在,正行商议密事。刘浓稍作停留,即告辞离去。纪瞻未允,引刘浓入静室,二人对座于案。刘浓默然烹茶,纪瞻娓娓叙言,意欲劝刘浓趁势入江南。刘浓心怀感激,朝着纪瞻大礼稽拜,婉拒。纪瞻无奈,遂后,左右思之,而今王敦已亡,大江已开,便与刘浓细细一番谋划。
足足一个时辰,纪瞻方才容刘浓离去,并且送至道口。
刘浓来到周顗府,内中遍布白帆,悲声一片。王敦虽亡,周顗却未能逃过宿命,亡于王敦刀下。虽未留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然,酒量如海的周伯仁终究去矣,且因周顗向来清淡、不近人情,故而家徒四壁,徒留一干儿女,痛悲春风。
汝南周氏,一半已亡于刘曜,一半即存此院中,粗粗一看,不过寥寥十余人。刘浓感伤莫名,因时紧迫,便未予避人,对其子周闵言,暨待服丧毕,若愿出仕,可北入汝南。
遂后,刘浓来至卫氏,弄巷森森,微凉渗人。卫氏已衰,唯老槐依旧挺立。门随见白袍涌来,神情初惊后喜,当即窜入院中。稍后,中门大开,卫协领着一干族人迎于门口。
刘浓未予托大,早已下车,负手立于檐下,仰望旧日盛槐。待见了卫协,亲密未减,相携入内。
卫夫人颜色未改,得知刘浓前来,并未恭迎,领着庾文君于后院论赋画与书法。卫协与庾文君已有子女,长子已有七岁,幼女三岁。颇得卫夫人喜爱,一并于后院闻听教诲。
刘浓自入后院拜见卫夫人,见其神情微寒,心中不以为意,卫夫人即乃卫夫人,傲骨天生,岂会因时而改。
庾文君看着气象已具的成都侯,心中侧然,近些年,庾氏一落千丈,连卫氏亦有不如,而今族兄虽得保身,然即将奔赴巴东险地,若族兄有失,庾氏即亡也!转念又思,族兄言,成都侯乃庾氏大敌,若,若其……想着,想着,柔肠百结,螓首微垂。
刘浓见庾文君亦在,神情微微一愣,继而,见其一双儿女怯怯的,好奇的看着自己,心中愈发笃定。当即,默然跪坐于卫夫人案前,长长一稽,朗声道:“刘浓,见过尊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