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兴在离开的房子之后并没有回到自己在首都的住处。
他就近找了一家酒店,在客房里简单的洗完澡之后就坐到了桌子之前。
他喝了一口茶。
开始回想自己记忆中和众星有关的点点滴滴——这并不容易,从回到二十年前开始到现在,也已经过了足足七年了,过去的那些记忆,尤其是一些当时自己并不觉得重要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
他虽然一直都在娱乐圈中打拼,但不管之前还是之后,对于众星的了解也就只限于大家都知道的那点事情。
这些事情对于搞垮众星有任何帮助吗?
江兴将自己所有想到的都写了下来。
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他开始回忆之前任何国家上层对娱乐圈风向的肃清行动,对于娱乐圈中潜规则的容忍程度,以及和娱乐圈并不那么密切,但和公司关系密切的一些政策和底线。
他一开始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
如果说娱乐圈的事情因为就在身边,或者有意或者无意,江兴总会上点心记下来的话,那么他现在回想的这些政治上的事情,他当年就真的只是听个热闹听完就忘记了。别说是七年之后的现在,哪怕是当时听见的过了一年之后,江兴觉得自己能不能记得还在两说之间。
但他没有放弃。
他开始将自己的脑袋想成一个巨大的硬盘,他把脑海中因为回忆而生的所有事情都设立了不止一个关键点,他顺着这些关键点一步一步的反推。也许一开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甚至毫无关联的东西,比如说他最开始想起来只是隔壁邻居的一只狗,然后连接到邻居身上,连接某一天的对话上,再连接到他们对话时候电视机里新闻联播的声音!
——没有什么不可行的。江兴想。
他一定能够找出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这正是众星应该诚心诚意偿还给陆云开的代价。
一个晚上过去了。
江兴难得地没有在自己的生理时钟中醒来,而是被陈良打电话从床上叫醒。
他用略带含糊的声音回答了对方自己此刻的地址,然后挂掉电话闭着眼休息片刻,起床洗了一把脸。
和他通过电话的陈良很快来到酒店里,江兴打开门让他进来。他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在收拾桌子上的一堆纸张,那些纸张差不多都有半个指节那么厚了,他有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但也没有太在意,只问江兴:“你昨天怎么住酒店?”
“他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江兴回答。
“昨天那六百万?”这才是陈良真正想问的。
“我和云开在一起的照片被韩奇拍到了,这是封口钱。”江兴说。
陈良眉头皱了一下。但一旦摆正心态意识到“反正两个人不会分了不管怎么样这就是事实了”之后,陈良对此就像对别的事情一样特别稳得住,因此他听见江兴已经拿钱解决了问题之后,也就淡定地“哦”了一下,不再多说话。
“既然解决了,那就行了——话说回来,你打算在这里停留多久?我记得你现在身上还有一个话剧的工作吧?”
江兴一下子没有说话。
陈良觉得能够理解,他想了想,主动说:“要不然我去交涉一下?现在没有开始多久,中途换人是来得及的。”
“……我再想想吧。”江兴说,他的声音略有点低,好像藏着什么似的,“等我考虑好。”
一个晴朗的天气。阳光在丝绒红的窗帘下扫出一片扇形的光区,好似已经对这块地面宣示了自己的主权。
陆云开坐在一张舒适而考究的沙发中。
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年纪与陆云开相差不大、大约三十岁的男性。
对方正低着头,从露出来的侧脸来看,五官当然没有陆云开江兴这样的俊美精致,但他身上有着另外一种的让人痴迷的因子——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有别样的优雅与气质,像是那种中世纪油画里头的贵族。
“那么陆先生这次过来,想要咨询的是?”对方说话了,他询问陆云开,并打开了两个人交谈的第一个话题。
陆云开现在所在的是一家心理咨询室。
他对面坐着的就是心理咨询室的心理医生。
这位心理医生叫做沈淮一。
“……我的背很痛。”陆云开说。
“两个月之前再片场发生意外被砸伤。但不严重,当时也完全治好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反复的?”沈淮一问。
“……从我父亲的死亡开始。”陆云开说。
沈淮一点点头表示自己的明白。
“没有任何神经上的病变,就是单纯的心理因素。”陆云开平静地揭开秘密,“我这两天去咨询医生,他们给我下了这样的诊断。”
“这种病因的来诱发与来源是多样的,但决定因素非常明显,可以尝试考虑解决决定因素……你认为令尊的死亡是你的责任吗?”沈淮一问。
“……”陆云开。
沈淮一低头在记录本上写下了几个字。然后他询问:“还有什么吗?”
“你指什么?”陆云开问。
“我指你的背部疼痛,还有什么决定和重要的影响因素存在吗?”沈淮一问。
“没有。”陆云开。
沈淮一抬起了头。他的脸上带着并不明显但清晰可辨的微笑,他对陆云开说:“心理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建立在信任上,如果你不告诉你的问题,我就无法帮助你。基于心理医生的准则,我将为你在我这里所说的一切保密。”
“你看上去好像什么都知道了。”陆云开冷冷说。
“不,我只知道你刚才在说谎,而这并不难以分辨。”沈淮一说。
“我要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心理医生干什么?”陆云开反问。
“……”沈淮一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双手虚虚交握,看着陆云开的面孔,然后忽然说:“你昨天晚上没有休息。你们发生了争吵。你感觉到后悔。你的后背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痛得难以忍受。他能缓解你的疼痛,是吗?”
“………………”陆云开。
沈淮一这时候温和说:“那么你来这里咨询,想要的是斩断这样——并不寻常——的联系是吗?”
他用了这样一个词。
“并不。”陆云开很快说话,“我爱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往往能忽略这样的疼痛,我不知道背上的疼还在不在,我忘记了。”
他忽然闭了嘴。
沈淮一耐心地等待着。
几秒钟的安静之后,陆云开继续说:“我不确定他能忍受我到什么时候……我没有见到他的每一刻,都迫切的希望想要见到他;我见到他的每一个,都在惊恐和焦虑他可能——可能像我的亲人那样离开我。”
陆云开的声音有点发哑:“我并不想这样,我并不打算给他带来这么大的负担,我希望我自己能够更坚强一点,就一点……”
沈淮一点了点头。他再次做了记录,然后他说:“你恐惧对方离开你,不管是出于对方的主动,还是像令尊一样被动……”
他的笔在纸上写完字的时候轻轻点了一下,他这时候继续说:“而你认为,令尊被动的离开是因为你自己。”
陆云开的手抖了一下。
沈淮一的目光像是早有准备一样落在这里。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而第二关键的问题是,一个不配合心理医生的患者。
好像是证明沈淮一的想法一样,陆云开很快开口说话:“给我一个解决问题的锻炼日程计划,至少要能够缓解问题。”
……打算吃止痛药。
……下一次再见的时候,对方会更糟糕,还是更好?
都有可能。沈淮一想。他按照陆云开的要求,在纸上写下了一份计划与建议。
陆云开开始严格按照计划书上的建议开始规范自己的生活。
他早起早睡,一日三餐营养搭配,注重锻炼,甚至接了一点工作用作调整自己的状态。
虽然并不明显,但他确实感觉至少在身体上,他健康了很多。
江兴知道这一点。
陆云开的情况他一直在关注。
他最近其实没有做什么别的事情,国内的所有应酬也一概推掉,更多的就是呆在自己的住所处理还记在自己脑海里的所有可能和众星的倒台有所牵连的事情。
他们没有再碰面过。
在第一天的晚上,江兴已经说过了要去英国,他只是每一天记录的空暇时间去看看陆云开——这并不困难,陆云开的作息在最近非常稳定,他只要在固定的时间守在固定的地点,总是能够看到对方的。
江兴看见陆云开一点一点地好转。
从最开头单独一个人什么都不想搭理,到最近慢慢地会和周围人说笑。
从最开头独处的时候神情阴郁,到现在已经趋于平缓。
他多多少少有点安心。
他慢慢意识到,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陆云开其实一如既往的坚强——虽然坚强到有点固执的地步。
在江兴看着陆云开跑过公园,转身离去的时候,0021在脑海中出声和江兴交流:[你现在的情感极为特殊。]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过去吧……]江兴说。
[过去?]0021。
[总有些时候需要你自己站起来。谁都没有办法帮助你。]江兴说。
[你真正想要站起来了……你站起来了。]他最后说,[虽然结果也可能不尽如人意。]
英国方面昨天已经打电话过来询问了,如果他还要参演,就不能再无限制地拖延下去。
江兴这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出现在陆云开面前,但一直滞留在国内的最重要因素无疑是陆云开。
现在陆云开的好转让江兴稍微放心。
他回家之后将一个信封托付陈良交给陆云开,就真地上了当天的跨国航班回到国外。
离开的江兴没有发现,在他看见了许多之后那些没有看见的部分:
他转身之后,本来正和身旁的人有说有笑的陆云开一下子没有了声音,脸上的笑容也掉下来。
他安静了片刻之后,在身旁人迷惑的眼神之中,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这一天其余的所有计划,他都如同现在这样谁也不想交流地完成。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他再没有感觉到另外一个人在暗中的注视,不用接到江兴让陈良转交的那个信封,他很快明白了对方这回已经彻底离开。
而等他从陈良手中拿到那个信封的时候——
他打开来看,发现里面只有一串钥匙,是江兴曾经给过他的那一串。
他再次回到了江兴那套他曾经来过的住所。
他一扇门一扇门地推进去,看另外一个人在这里的生活痕迹。
他也发现了自己曾经没有发现了——他手上拿着的这一串钥匙确实意外的多,好像每一把锁头都额外再配置了同样的一把似地。
但并不是相同的,他一个锁头一个锁头的试过,没有任何一个合得上。
另一系列的钥匙是开启另一系列的门的。
他在这间已经没有了人的屋子里转悠了一会,目光忽然落在书房那把直通向天花板的手扶梯子上。
他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以为这是单纯的装饰。
但现在……
陆云开上了扶梯,他慢慢拨弄着自己的那一串钥匙,很快发现了其中一个细小的表面镀铜做旧的钥匙。
他将这枚钥匙插入钥匙孔中,严丝合缝;他轻轻一转,那道看大小刚好能容一个成年男子进入的通道开启了。
他出现在楼层之上。
这是一套构造和装修都与底下的大体相同的房子。但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了,地上都浮了一层薄灰。
他忽然意识到了很久以前江兴送自己这一串钥匙的用意。
他在周围转悠了一圈,看到天花板上还没有拿下来、但已经空了的大彩球,又在入口木板的缝隙位置找到了遗漏下来的一缕彩色纸条……
陆云开将钥匙拽进自己的手心。
他在靠着窗户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慢慢放松自己的身体,他的背脊靠在了沙发的靠背上,无时无刻的疼痛在这一时候好像得到了轻微的舒缓。
他的嘴唇先是闭着,然后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在念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像过去摆在桌子上的留声机,孤独的用针划着盘面,将心中的意图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的时候,陆云开乘上了飞往英国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