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柿子湾一带庄户人的穿戴还主要是靠土布,也就是这里人说的“棉布”。生产队每年按人口发“布票”,一口人一年二尺布票,凭布票去商店买洋布。
洋布是相对棉布确切地讲是相对于土布而言的,就是工厂里用机器纺织出来的布匹。没有布票,供销社是不卖给你洋布的;但有布票没钱,你也买不到洋布。
棉布和洋布各有各的好处,棉布暖和,但粗糙而且厚。洋布不暖和,但细致、薄、漂亮,再能干的媳妇也织不出像洋布那样又细又薄又漂亮的棉布的,所以,年轻的一般还是喜欢洋布。
爹妈总想把孩子打扮得比别人家的漂亮一点。即便是再没条件,也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更好的给儿女,而把苦留给自己。
以前孩子小,叶子家为省钱,一年到头几乎不买洋布,都是穿土布,多余的布票就卖给人家用了。
眼下狗娃、杏儿都长大上学了,打扮孩子是妈的心尖儿,叶子就没有再卖布票了。
渐渐的,天儿开始热了,再有一阵子就要过“六.一”儿童节了,叶子从板箱里拎出一个鼓鼓的红袱子,又从袱子里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只裹着的手帕。
拿出慢慢攒下的钱,数了数,留下点家里必需的,又拿上布票,骑上自行车就往清溪镇而去。
到了供销社,叶子拿出自己事先算好的尺寸,选来选去买了几块便宜的也就是人家整匹布卖得剩下的布头儿,有蓝的,有绿的,有白的,还有小碎花的。
从供销社出来,叶子没有去逛街,径直回到家里,又是量又是剪的,一针一线给孩子们做起了新衣裳。
到这个时候,乡下的衣裳款式和先前相比已经有了变化。以前,不论大人小孩都是中式的,而眼下已经改为西式的了。
就上衣而言,男式的是四个兜,女式的是两个兜的。
至于西式裤子嘛,和中式裤子主要区别在腰口、裤缝和口袋上。
庄户人家孩子多,一年到头也分不到什么红,孩子们一年最多做两次新衣裳,一次是春节前,另一次就是儿童节前。
至于大人嘛,那就不一定了,缝缝补补是常见的,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什么的,只要不穿补丁衣服就行。
叶子紧赶慢赶,赶在儿童节前一天晚上,总算给三个孩子都做了身新衣裳。狗娃和二狗是白衫子、蓝裤子,杏儿自然是小碎花衫子、绿裤子了。
她对丈夫贵娃说:往年都是做棉布的,这回给三个孩子都做了洋布的,娃儿家肯定高兴。
可谁知二狗不开心,非要和杏儿一样穿绿裤子。都说绿裤子是女孩家穿的,可这二狗就不行。好在二狗才三岁半,不上学。第二天下午,叶子便哄着二狗来到了柳湾。
“奶奶。”二狗一进门就喊道。“哟,二狗来了。”“啊,人家在屋里作闹的。”“咋呢?”“非要穿那绿颜色的裤子。”
“嘿嘿,你是小子嘛,敢是女儿家?女儿家才穿那绿的呢。”“额不管,额就要那绿的。”
“嘿嘿,还老讲究呢。”“讲究他那鬼哩,额眊他能穿几天干净的。”
“额不管,额就要。”“啊,要要。”“嘿嘿,额眊额二狗可是个整洁的娃儿。”外婆摸了下二狗头说。“嘿嘿。”
“额说,看额嫂子跟前有给娇娇做衣裳剩下的那块块子嘛。”“啊,要没的话,再看多娃那边有没有,艳艳也穿过绿的。”“嗯。”
“小子蛋蛋,还老难缠。”外婆笑着逗了下二狗的脸蛋说。“就是嘛,就没见过这号娃。”
“娃儿大了,知道为自己争了。”“啊,就是,可对他自己好着呢。”
结果,在叶子弟媳仙儿那里找到一块绿颜色的洋布,凑合着能给二狗做条裤子,只是稍微厚了点,人家是做冬天穿的罩裤剩下的。可二狗非要绿颜色的裤子不行,没法子,也只好这样了。
从柳湾回来,叶子一针一线给二狗也做了条绿裤子。二狗这才顺了心,不闹腾了。
一天下午,池泊岸上的马家老婆引着哭哭啼啼的小女儿找到了叶子家,说是二狗打了她家小女儿,胳膊上都打青了。
梁家婆婆赶紧上前赔不是说:“哎呀,甭哭,女儿,等二狗来了额打他。”正说着,二狗进门了。
“二狗,过来!老给额闯祸。”叶子当着人家母女的面生气地喊道。二狗慢慢腾腾过来,斜视了那母女一下。“好好在一块玩哩,咋打得架?”
“她骂额呢。”“骂你,敢就打人家?”二狗翻了下白眼,头歪到一边没吭气。
“再这样,咱不跟他玩了。”马家老婆回头对女儿说。“不玩就不玩,谁稀罕的?”二狗嚷道。“你这贼,打了人家了,你还有理啦?”叶子扬手就要打二狗。
可二狗赶紧躲闪一旁辩解道:“额告她说甭骂了,她还非要骂。额不打她?!”
“你听两个把(事)说清了,你再打娃也不迟。”梁家婆婆护着二狗对叶子说。
“她是女子,你是小子,你敢不该让着点?”马家老婆在一旁插话说。
“那她还比额大呢,她敢不该让额!”二狗反驳道。
“那你也不该打人。”叶子教训二狗道。“就是,你小子家咋打女儿家呢?”马家老婆接话茬道。
“她硬骂额妈哩,额不打她?”“骂你妈?”“嗯,她骂额妈是二婚头。”“这贼女子,胡说啥呢!再胡说,额撕了你的嘴。”马家老婆骂着把女儿拉回去了。
打架弄脏了衣裳,二狗的新裤子刚穿了半个月,便丢在一边不穿了。其实,也是天儿热得不能再穿了。
一转眼,就到了农历七月十五,叶子像往年一样蒸了“面人人”给孩子们吃。
只是因为家里白面少、黑面多,就做了几个白面人人,其余的都是高粱面掺点白面做的(这一带把小麦面称作白面,杂粮面称作黑面)。
做面人人,就是在前一天晚上先发一点儿面,第二天上午把发好的面与面粉用温水和和好,拿到案板上反复搓揉几遍,揪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再搓成擀面杖粗细的条子,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然后,拿出一只阴刻着小人人的木模来,在模子里撒上一点儿干面粉,把面条子往模子里一按,再翻过来一磕,便倒出一个个衣冠整齐、五官端详的面人人来。
把面人人一个一个拾到铺着馍褥子的炕上,盖上馍被子。过上大约一个时辰,揭开被角,用手指在面人人上轻轻一点,如果被点的地方马上弹起、复原了,就可以上锅蒸了。蒸熟了下下来,稍微凉一凉,就可以了。
叶子先拿出五个白面面人人放到木盘里,端到供桌上,再倒上一小碗开水,摆上两双筷子,把孩子们喊来,让狗娃上三柱香,一家人跪下来,烧过纸,磕三个头,把供桌上盛了开水的小碗端下来,在纸灰上洒过一条水线儿。
只是在祭奠的过程中,细心的叶子见二狗怕脏了裤子,膝盖没落地,假模假样走了个过程,但叶子没有当场数说娃。晚饭后,叶子说讲个故事,孩子们便围了过来。
叶子说:古时候,连年大旱,家家户户除了种籽儿,粮食都吃完了。能杀的猪、狗、牛、羊都杀得吃了,野菜、树皮也都吃光了,可这天还是不下雨,麦里天颗粒无收。
没办法,大人们就决定:保种耔儿,吃人活命;先吃小娃,再吃老人,保青壮年。家家户户换着杀小娃,煮了分着吃。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直到最后下了雨,渡过饥荒。为了让人记住丰年备荒的道理,也为祭奠被杀得吃了的人,就传下来七月十五拿面人人祭奠先人的风俗。
“嘿嘿,从哪儿听来的这陈芝麻烂谷子的?”贵娃笑着说。“咋人家胡说的,都是老人传下来的。”梁家婆婆说了一句贵娃。贵娃拿着蒲扇出门去了。
“先人是啥人?”杏儿问道。“就是已经殁了的亲人。”“敢真的把人吃了?”二狗问。“那可不。也是没法了。要年轻的活命,只得吃小娃和老人了。”
“敢小娃和老人就没用?”二狗反问。“嘿嘿,你小蛋蛋能干了啥?”“额能干的多着呢。”“嘿嘿,老捣乱还干活呢。”狗娃笑着对二狗说。
“你敢吃人肉?”二狗问杏儿。“嘿嘿,额可不敢。”杏儿道。“额们学的古文里头就有‘易子而食’的句子。……老师说,选择就是取舍,取舍是痛苦的。”狗娃插话道。
“哪敢真的?”“那还有假啊,听说人肉煮熟了是卷的。”“卷的?”“嗯,是卷起来的,展不了。”“甭说了,额害怕。”杏儿胆怯地说。
狗娃笑着问:“要真没吃的了,咱屋里先吃谁呢?”二狗答道:“先吃奶奶。”杏儿笑着说:“额才不吃呢,肯定不好吃。”
“那先吃二狗。”“那不行。”二狗说着躲到她妈身边去了。“不行?你睡着了,知道个屁?”
“妈,他们又欺负额呢,额害怕。”二狗抱住妈妈胳膊说。“这俩贼痞,甭吓唬娃。”
“说笑呢。故事就是教人节约、敬重祖先的。”狗娃一本正经地道。“哦。”二狗不觉红了脸。“嘿嘿。”叶子笑着看了二狗一眼。
夜色已晚,屋里的蚊子也被艾烟熏得差不多了。于是,一家子便回屋睡去了。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仨孩子,叶子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虽然很困,可一时半会儿还是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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