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月,北风徘徊,繁霜霏霏。
接连数月阴霾,连御花园的花木仿佛都萧瑟了不少。
一行绿裳褐裙、梳着双螺髻的宫女安静地穿过御花园。
张莹琇也在其中。
她们这行,是太极殿里的管事太监们亲自从各司挑选出来,调往太极殿伺候的。
太极殿,新皇的寝宫。
她们能被挑进去伺候,颜色自然不差。
张莹琇在这群宫女里头,也算得是中上之姿了。
但重点不在这。
重点是规矩。
她初来乍到,很多东西都是摸索着过来,陡然就要被调进太极殿……
忆起那位新皇的种种传闻,张莹琇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也不知道那位管事太监怎么挑的人,过来晃一圈,话也没说,就指了她。
难道,真的只看脸?
张莹琇暗自打量了眼邻近几位妹子的脸,暗忖道。
“前边就是太极殿,都把皮绷紧了。”领队的姑姑陡然出声警示。
张莹琇凛然,连忙收拢心神,垂眉敛眸,跟着众人走向出现在视线前方的高大宫墙。
很快,她们一行便到了跟前。
身为下人,她们自然不可能走大门。
她们走的是太极殿的一处角门。
角门,除供下人粗使行走之外,厨余、脏污之物,也从此门过。
故而,姑姑刚与角门外候着的瘦高太监打了招呼,便有俩粗使太监拖着一人从门里出来。
姑姑当即皱起眉:“又来了?”
瘦高太监苦笑:“可不是。”完了朝她身后的宫女们摆手,“让开让开,让他们先过去。”
宫女们下意识听令,让出道儿。
粗使太监也不客气,拖着人越过她们快速离开。
被拖着的人,太监服,脑袋耷拉,四肢软垂,裤子半褪,露出……皮开肉绽的后臀、腿部。
其背部棉衣更是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吸饱了血。
当即有宫女惊呼出声。
领队姑姑立马瞪眼过去。
可惜众宫女都被吓坏了,眼睛直勾勾瞪着那人被拖走。
还没等姑姑说话,角门里再次出现两名拖人的太监。然后第三队,第四队……
宫女们脸都白了,包括张莹琇。
在她眼里,那些被拖走的人头上,都顶着灰色的名字……偶有一两个带颜色的,也是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灰色淹没。
来到这里这么多天,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颜色。
再看那鲜血淋漓的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灰色,代表——生机已尽。
命都没了,自然对她无喜无恶。
张莹琇用力掐住掌心,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稳住,稳住,就当她现在玩着游戏,这些都是假的!假的——
“都看仔细了吗?”瘦高太监开口了,“慎刑司的大人们都是训练有素的,要打碎骨头,皮肉不烂就能把命收了;要留性命,皮肉烂光了都死不了……你们看看,这伤口跟花儿似的,红红艳艳的,还沾着血珠子,多漂亮。”
众宫女:……
张莹琇:……变tai死太监!
瘦高太监犹自继续:“都好好看清楚了,要是没看清楚,以后这些花儿就得落在你们身上——”
“好了。”领队姑姑皱眉,“把人吓坏了,你来干活吗?”
瘦高太监不以为意:“要是这就被吓坏,赶早——”收到姑姑的瞪眼,他见好就收,嘿嘿笑着闭上嘴。
就这么几句话功夫,已经有十几“人”被拖了出去。
好在,也终于拖完了。
瘦高太监朝角门里瞅了眼,确定后头没人了,一挥手:“好了,进去吧,里头正等着呢。”说着,当先踏入门里。
姑姑紧随其后。
众宫女无法,只得战战兢兢跟上。
她们这行人,除了身上衣物,连一针一线都不许带入太极殿。
进了角门后,她们一行直接被带到一堆婆子面前。
拆头发,脱衣裳鞋履……从头发丝到脚指头,浑身上下都被这群婆子摸了个遍,才算过关。
若不是怕死……张莹琇心里忿忿然,面上依然半分不显,只乖乖低头当鹌鹑。
见其他人还在收拾,她想了想,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手指,戳动悬浮在左手边的小球球。
面前“唰”地出现一块半透明的屏幕,中间是个横五竖十的网格大框,框上写着“仓库”二字。
她飞快扫了眼最底下的数字,微微松了口气——钱还在,暂且不慌。
……
半刻钟后,她们一行被带到太极殿的管事嬷嬷面前。
这位嬷嬷姓徐,是名面容沉肃的妇人。
她们这批宫女统共十二人,分到针线、茶水、洒扫、伺膳等处,就一个不剩,甚至有些地方还不够人手。
徐嬷嬷皱眉,朝领队姑姑吩咐:“让他们再送一批过来。”
领队姑姑苦笑:“嬷嬷,这月已经是第三批了……”
而新皇登基,还不满一个月呢。
想到进门时看到的那些灰名尸体,张莹琇背后直冒凉气。
另一头,徐嬷嬷却已沉下脸:“第几批又如何?难不成她们还不乐意了?”能伺候皇上,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瞧小的这嘴。”领队姑姑忙给自己一个耳刮子,解释道,“哪有不乐意的,是小的没把话说明白。”
徐嬷嬷冷眼看她。
领队姑姑赔笑道:“徐嬷嬷,您也知道,宫里这几年来了许多新人。”她压低声音,“好多连规矩都没学明白呢,哪里敢往皇上跟前送,这要是出了差错,谁也讨不了好啊。”
徐嬷嬷神色稍缓:“规矩不行可以教……实在不行,就从西六宫挪些出来。”
西六宫是先皇的妃嫔住所,能跟着迁过去西六宫的,规矩定然错不了,但,那些大都是贵主子们跟前得用的,她们这些当下人的,哪里敢调?
领队姑姑只能苦笑了。
徐嬷嬷看了她一眼:“放心,若是真到那地步,自有太极殿的人出面。你把话传到了就行。”
“诶。”领队姑姑大喜。
接下来,这些管事们开始核对名录,做人事交接。
张莹琇低着头听她们在上头一个个交接。
身高、外形自不必说,竟然还要确认籍贯、出身、性情、特长……完了还要挨个叫过去问话。
张莹琇暗自心惊。
她太天真了,她怎么会以为太极殿选人只看脸呢?
她急忙开始翻原主记忆,努力揣摩原主的说话方式和记忆点。
好在,管事们问的问题都不难,都是平日里的活计相关。
问完话后,她就被针线房的管事姑姑领走了。
她原来是在司制司干活,每天都是捏着针线缝缝绣绣,被分到针线房也是正常。
正因如此,她对此次调任才没有太过抵触——毕竟不是主子跟前伺候的,风险低。
但现在,她不那么想了。
那十几条人命太震撼了。
而且,为什么针线房会缺人?做衣服、绣花这样的活儿,为什么会缺人?
……打死了吗?
入太极殿第一天,张莹琇感到前路极为渺茫。
***
“……下月初二,户部刘大人家的嫡长孙百日。”
“备份薄礼送去。”
“是。下月初七,太常寺张大人的母亲寿辰。”
“……不送。”
“是。下月——”
“行了。”疾行在前的明黄色身影骤然停下,“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要来问朕。”
跟在他身后的长福苦着脸:“奴才也不懂这些……”
“徐嬷嬷呢?”赫连煜不悦。
长福小心翼翼:“宫里都归她管呢。”言外之意,徐嬷嬷也忙得很。
虽说主子还没大婚没妃嫔,事情也是不少的。不说别的,先皇的妃嫔才刚迁宫,那边乱着呢。
赫连煜:……
他皱眉:“宫里多的是人,速速把事情分下去。”
“正分着,正分着呢。”长福连连点头,“听说今天会来一批人,教好了,嬷嬷就能松快——”惊觉失言,他懊恼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赫连煜反倒缓下神色,再次抬脚前行。
长福连忙跟上去:“主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些年,嬷嬷对外头之事知之甚少,就算接过去,也不定顺手。”
赫连煜头也不回:“不顺手就找个做得顺的人。”
“诶诶,奴才也觉得找人更快一些。”长福小心翼翼,“听说左都御史陈大人家的孙女待字闺中——”
赫连煜瞟他一眼。
长福立马闭嘴。
“谁让你来当说客的?”
“哪能啊~”长福见他并无不悦之意,登时咧开嘴,“咱现在万事俱了,就差人生大事,奴才这不是着急嘛。”
赫连煜头也不回:“你连根儿都没了,着急也没用。”
长福:……
他苦下脸:“主子——”
“皇上万福。”候在殿门外的徐嬷嬷迎上来。
赫连煜微微颔首,脚步不停:“听说今天收了一批宫人?”
此话一出,徐嬷嬷立马瞪向后边的长福,后者干笑着做了个求饶的动作。
“嬷嬷?”
徐嬷嬷回神,不甘不愿道:“确实收了几名宫女。”完了立马补充,“都已经安排下去了,待您得空,奴婢就让——”
“现在有空,叫上来吧。”
徐嬷嬷:……
再次瞪了眼缩头缩脑的长福,她不情愿道:“奴婢这就让人去安排……都这个点了,先让人传膳吧?”
赫连煜摆手。
主子之令,徐嬷嬷自然不敢违。
于是,一刻钟后,今日进殿的十二名宫女,便齐齐站在太极殿偏殿里。
张莹琇自然也在其列。
她一脸懵逼地看着宫女太监们有条不紊地上膳、摆桌,完全不知道太极殿这些人在玩什么把戏。
“皇上万福。”
“皇上万福。”
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传来,张莹琇瞬间回神,连忙跟着众人跪下行礼。
明黄色衣摆、方头黑缎龙纹靴从她面前经过。
张莹琇屏住呼吸。
木椅磕碰之声传来。
“主子,先用膳吧,待会该凉了。”徐嬷嬷轻声劝道。
“不着急。”清朗男声如是道,“都在这儿了?”
“……是。”
“抬起头来。”
……没头没脑的,跟谁说话呢?张莹琇嘀咕。还有,她们还跪着呢,这皇帝忒不是人了。
却听站在身侧的太监低喝:“让你们抬头,还不赶紧的?”
张莹琇:……
眼角看到身边宫女都直起身,她忙不迭跟着直腰抬头。
当然,视线只敢落在自己跟前的地砖上。
屋里安静了下来。
半晌,清朗的男声再次响起。
“这家伙长得下饭,让她过来伺候。”
张莹琇暗乐。长得下饭是什么样——
不知谁推了她一把,她一激灵,下意识抬眼。
对上一双意味不明的深眸,以及,红到发黑的名字。
“你,”身着明黄色便服、头顶暗红大字的男人朝她勾勾手指,“过来。”
张莹琇:……
妈呀,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