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郡兵堵着少林寺的大门口,堆积柴草,正打算放火烧寺,忽见有个和尚战战兢兢登梯上房,远远叫道:“本寺道信禅师,烦请太守与语。”
郡守命人回复说,要么赶紧打开寺门出来投降,要么准备着与寺院同灭吧,还有什么话可说的?朝廷诏命已下,没有你们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和尚闻言,又再高叫道:“如此,即请太守近前受降。”
郡守端坐马上,由兵卒环绕着,说:“吾即在此,便可来降,何须近前耶?”不会是想趁机挟持我吧,我可不上你们的当哪!
“兵士在侧,柴薪于前,门不得启,请暂退。”
郡守心说这倒有些道理,好吧,那就让士兵先后退半箭之地,看看秃驴们是假降呢还是想拖延时间——话说就算拖延时间也没用,难道还会有谁来救尔等不成么?
士兵们听令后退,随即寺门便即悄然打开,就见一名年轻僧侣,穿着法衣,领着四五名布衣僧众,缓缓步将出来。郡守一瞧这不是住持僧璨啊——“汝何人耶?”
那和尚缓缓走近几步,合什行礼:“吾道信也,初识太守尊范。”
“僧璨因何不出?”
道信和尚——也就是魏文成,大声反问道:“璨师使吾相问,今太守妄动兵戈,杀戮僧众,围寺积薪,所为何耶?”
郡守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朝廷有旨,罢佛毁寺!”
“未闻诏旨,不敢从命。”
郡守说你想死个明白啊,那好,我程序给你做足了。当即就怀中抽出旨意来,高声宣读。魏文成略歪一歪脑袋,侧耳倾听,等到郡守诵念完毕之后,这才微微一笑:“不知朝廷因何而下此乱命?”
郡守说什么叫“乱命”?诏书上写得清楚明白:“国治不在浮图。唐虞无佛图而国安,齐梁有寺舍而祚失。大周启运,远慕唐虞之化,宜遗齐梁之末法……”
魏文成笑道:“此蜀郡公之言也……”这话我听说过,是卫元嵩对皇帝说的——“然天子欲灭我教,非因鉴齐梁之失也,实为救大周之祚耳。今迦蓝充斥州郡,浮屠遍于乡野,僧徒不事耕织,寺院广据田亩,则国家力役既稀,赋税益少,如虫蛀根本,久而必废,是以不得不行灭佛之事也。”
郡守说和尚你倒是挺明白的嘛,既然如此,你们还敢反抗这难以逆转的国政不成吗?魏文成摇摇头:“吾等焉敢抗拒?然寺僧久不事耕织,即遣散亦不能编户,如吾璨师,年过六旬,即使蓄发,于国何益?胡不允其遁去?”
郡守点点头,说虽然诏命上要求和尚一律还俗,但宽放几个老和尚还真不叫什么事儿——终究僧璨德高望重,他也不敢太过于得罪——“即欲纵僧璨一人耶?”
魏文成说了:“寺内老僧十七,请皆纵放;教门经典,请允携行;迦蓝建筑不易,可收为郡产,请勿毁弃。太守允此三事,本寺将奉上诸契,田亩山林献于国家;僧众还俗,以为国家编户。”
郡守冷笑一声,说你条件实在太多啦,难道是认定我不敢真的烧寺吗?其实他还真不怎么太敢,不过做个姿态而已,但和尚们也别逼人太甚啊。
魏文成笑道:“太守即焚本寺,败垣瓦砾,胡益于郡?即焚僧众,焦皮朽骨,胡益于国?释道传承,自因其本,人心诞谩,须有神灵拘束,以是生耳。吾以为灭佛之举,必难长久,须种子留存,方使大周异日不弱于齐、陈也。且为太守计,以为世真无佛欤?以为造业而无报乎?”
郡守一瞪眼睛,说你还敢威胁我不成吗?!
魏文成说岂敢:“吾今即使太守见佛门圣迹,以知诏命虽不可违,罚亦不可过也。”
说着话伸手朝背后一指。郡守定睛一瞧,这才发现,敢情就他们说话这会儿功夫,那几名跟出来的和尚已经把寺门口堆积的柴薪都笼到了一处。他正迷糊呢,不明白和尚们想做什么事儿,就见魏文成转身迈步,就上了柴堆了,随即跏趺而坐。
“吾此世尘缘已尽,即当圆寂,且使太守见佛门圣迹也。”
还没等郡守等人反应过来,就有和尚含泪上前,用火把引燃了柴堆。郡守还在冷笑,心说你以为在我面前自焚,就能够让我打消烧寺的念头,宽放尔等吗?未免太过小瞧我啦,老子沙场都上过不止一回,烧杀抢掠等事做得多了,哪儿在乎你这个?
忽见火焰升腾中,魏文成的身躯微微一颤,周边随即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来,然后这金光聚拢在顶门,“嗖”的一声直冲云霄,吓得好几名士兵直接就把手里的武器给抛了,跪下来虔诚膜拜——终究他们中也有不少是信佛的。郡守本人也几乎翻身坠马,战战兢兢扶着鞍桥,定睛细看,只见半空中沐浴金光,竟然现出一尊来佛身,手拈一朵金花,朝着他微微颔首。
这下子郡守彻底傻了——他的信仰虽不虔诚,从前随大溜儿也信过佛,秉持着中国人传统的美德,对于鬼神之事,向来宁信其有,所以原本就想着和平解决这次事端来着。终究少林寺家大业大,声望也隆,真要是搞到毁寺焚僧,就怕郡内百姓甚至大户从此都怨怼自己,导致政令难行。所以别看这位郡守横眉怒目,貌似一步也不肯退让,其实不过为讲条件而摆出来的姿态罢了。
但他是真没想到,这少林寺中真有所谓“圣迹”出现!眼见绝大多数士兵都已经跪下了,寺门口那几个和尚也跪倒在地,耳听少林寺内传出来整齐洪亮的诵经之声,不禁两股战抖,赶紧地滚鞍下马,撩衣拜倒,口称:“凜遵佛旨,请恕前愆!”
那佛像再次点头,一个声音在郡守脑海中响起来:“宽人一命,当受福报;毁寺灭佛,必生灾异。”话语终结之后,便连金光带佛像全都悄然隐去。郡守抬起头来再往柴堆上一瞧,只见熊熊火焰中空空如也,再也不见魏文成的躯壳。
这可真把郡守给吓着了,只得依从魏文成的条件,允许包括僧璨、昙林在内的十七名老僧携带大批经卷安然离开少林寺。少林寺也就此献出了房契、地契,其余僧众一并还俗归乡,上了国家户口……
那么僧璨等人究竟逃到哪儿去了呢?按照魏文成的指点,僧璨南渡陈朝,跑去太湖边上魏文成呆过的广福庵隐居,后来又搬去了附近的司空山,一直到隋朝开皇十年才重新出世,驻锡江北的山谷寺。又两年后,一名十四岁的小沙弥前来求法,僧璨看他相貌仿佛魏文成,算算日子,怀疑是魏文成的转世,便即将其收为门徒,也起法名叫做“道信”。
这位道信才是真正的禅宗四祖,后传五祖弘忍,弘忍分传神秀和六祖慧能……但这支禅宗正脉,此后再也没有回归过少林寺。
少林寺是在六年后的大象二年才始恢复的,北周静帝更其名为“陟岵寺”——因为长安城内的陟岵寺就在宇文邕眼皮底下,根本存不下来,早就已经在灭佛风波中给彻底毁掉了。翌年杨坚篡周,建立隋朝,即将陟岵寺恢复少林的本名……
昙林则是先遁回了熊耳山定林寺,当即遣散寺僧,献上地产,然后再南逃入陈。他不好跟人说自己一条胳膊是被官兵砍断的,只说云游遇盗,就此被称为“无臂林”。
后事暂且不论,再说魏文成装模作样于火中坐化,并且现出金身,威震了开封郡守之后,便即随着金光,踩踏虚空,直奔东北方白山而去——也就是后世的长白山。非止一日,登至山巅,那位曲墨封正跟这儿等着他呢,见了面就问:“汝尘缘已尽耶?”
魏文成躬身施礼:“已尽矣。”
他此前人魂飘荡,在山顶跟着曲墨封学法,进益非常之快。这一来是因为曲墨封境界比较高——起码比凡间那些和尚、道士要强多了——明师易出高徒;二则只有人魂在此,没有肉身牵绊,也没有其余二魂七魄的骚扰,一门心思都放在学习上,自然进步神速。数年之后,眼瞧着虚空魔主一脉的道法,魏文成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曲墨封就要他人魂归位,去把自己的其余魂魄和肉身全都召过来。
顺便还说:“凡间若有不了事,可皆了之。”
其实虚空魔主一派以灭世为本,又何爱于凡间呢?但是想要毁灭凡世只是分分钟的事情——当然啦,这是他们自己的判断,假世界系统可不会坐看人间毁灭——却要防着诸天神佛的干扰。神佛因凡人信仰而生,也因凡人信仰而存,真要是凡间灭亡,那诸界全都会濒临毁败的边缘哪。所以魔主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天上,暂且还顾不得凡间之事。
终究若杀尽诸天神佛,则凡间自灭也。
曲墨封之所以要魏文成了却凡间俗缘,一是只有毫无牵挂,道法才易精进,二是通过日常的接触,发现魏文成对凡间似乎尚有眷恋之情,要他灭世,心理上那道坎儿不易迈过。曲墨封心说我本来也是凡人,你这种想法我完全能够理解啊……
但其实他想岔了,魏文成本非此世之人,又何爱于此世呢?只是终究在凡间辗转了那么多年,熟人不少,真硬不下心来主动向凡人出手——就好比面对电子游戏中无智识的NPC,只要牵扯到相关情节,有些人也是舍不得下手杀灭的,能存便存。要打诸天神佛,他就没啥心理负担啦,至于神佛皆灭后凡间再无保障,终究隔着一层呢,即便理智上能够想到那么远,情感上也不至于被压上重重负担。
所以魏文成便即人魂归位,最后帮了少林寺一把,然后才连肉身带魂魄一并飞来白山。曲墨封对他说:“今吾主广布道法,或将攻伐仙佛也,汝当精修,勿失良时。”据说虚空魔主是相当厉害的,满天神佛全都不是他对手,但问题双拳终究难敌四手,佛、道两家修成者成千上万,光靠魔主一个根本打不过来。所以他只得暂且隐遁世间,秘密地搜罗党羽,偶尔去突袭几名落单的仙人、佛菩萨啥的——比方说此前被迫轮回的上成公……
如今魔主羽翼日益丰满,看起来大决战不久后便会展开,曲墨封要魏文成加紧修炼——此前你光修的人魂,如今要连其余魂魄和肉身一起修炼——以免错失了为魔主效劳的良机。
随即笑着一指魏文成:“可即蜕去缁衣也。”换个打扮吧,别再装和尚啦。
魏文成当即摘下毗卢帽,然后身随心动,头发嗖嗖地就往外长,顷刻间便已有一寸多长,随手梳理两下,梳成一个分头;他身上的袈裟也自然褪去,僧袍变成了一件道袍。
其实虚空魔主一派对于装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总体而言偏道,那是因为魔主在“感悟”前——其实是被自然之力附身前——本就是个道士,所以习惯性蓄发、鹤氅,若是从前是个和尚,说不定如今一门上下全都得剃光头……魏文成干脆利用这个机会,长发也不留了,发髻也不束了,就觉得脑袋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倒是说不出的畅快。
才刚“变身”,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大叫:“师兄救我!”随即一道黑气就直奔山巅而来,到了曲墨封面前现出人形,是个四十上下的清隽文士。魏文成定睛一瞧,认得啊,这不是师叔么?
话说魔主总共收了四名大弟子——本来魏文成可以排第五的,但直接就给打发到下一辈儿去了——分别是曲墨封、钟爱华、蔡知和路易。魏文成就光见过曲墨封和路易二人——他当时还腹诽来着,你这名字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法国人啊?是路易十四还是倒霉的十六啊——而如今来者,就正是这位路易路师叔。
曲墨封还没来得及问路易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就见天际现出一派五彩霞光,随即四位神灵踏空而来。就见这四神是两男、两女,各自科头、着金甲,手执四尺长剑,一个个拧眉怒目,凶悍无比。
就听路易一边大喘气一边说:“吾为六丁六甲追杀,无奈只得托庇于师兄也!”
魏文成闻言,不禁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