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严世藩这头总算把前头皇上交代的工作基本做通,思索片刻,又跟杨慎汇报之后,才去乾清东殿找虞秘书。
“是你?”虞鹤一瞥见他,就想起来了这是谁。
两人之前交流颇少,也就在修制学纲时有所接触。
严世藩也跟着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虞秘书竟还记得下官。”
因为皇上一句戏言,虞鹤的字真成了美人。
他本身不避讳自己的出身,做事直率坦荡,学足了陆炳的风范。
如今下属同僚都对他尊敬有加,老辈如杨首辅则会偶尔含笑喊一声虞美人,权当做对小辈的亲昵。
“不必这么拘谨。”虞鹤示意他坐下来,一边登记着名录,一边闲谈道:“立春时见你们赛马——功夫不错啊。”
“骑射之艺都是徐大人教的,”严世藩望着他,笑的平静:“孤身一人留在京中,多亏有各位照应着。”
两人就公务之事谈了一会,大致交接了情况之后,虞鹤忽然心里一动,开口问道:“这‘谁为东君掌青律’里面,东君是什么意思?”
严世藩自然是饱读诗书,不假思索道:“既有太阳,又有春神的意思。”
虞鹤一怔,心想终于能回去给公主交差了,便捧着脑袋听他讲起来。
与此同时,王守仁坐在案前,神色略凝重的看着密信。
皇上那边,情况一切大好。
不仅征战无往不利,还没有大的什么损失。
可正因如此,他才会格外的不放心。
要知道,越是作战顺利,越是容易拖延时间。
战线会不断拖延放长,乘胜追击的次数可能会更多。
他不担心皇帝打败仗,只担心自己三人之中,有谁会岁月难等。
杨一清和自己,那都是在病难之中亲手救回来的。
但是眼下,哪怕有太医时时请着平安脉,也怕出些什么意外。
虞璁猛地打了两个喷嚏,心想肯定又是鹤奴那小崽子在惦记自己。
自从上次写信寄回北平之后,明军一路北上,已经连着拿下了四座城池。
上次渔网之战大伤了蒙军的元气,几乎在之后的日子里没有再看见什么增援。
本身明军储备的渔网并不多,而蒙军不是犯怵被打怂了,是真拿不出这么多人来了。
草原上的人虽然也能生能打,但是本身不如汉族人那样群居,而是在大海般的草原中各自漂流,有时候根本找不到亲友们又去了哪个方向。
这次蒙军拨出来的八万军队,其实当真是核心而中坚的力量。
要知道,明军的反咬和掠夺是一种难以忽视的羞辱,哪怕俺答有意按兵不动,都拦不住那些愤怒的叔伯。
这一次,不光是俺答自己派了援军,他的大伯和二叔也各自带了部落中的勇士强将,谁知道全都折戟沉沙,就这么一去不返。
随着第四座城池占下,明军越打越有状态,越干架越得心应手,蒙古人真的慌了。
他们侵占草原是不太好,可占了都这么多年了,也就在这一带放牧牛羊,偶尔出去抢点东西过冬——怎么就突然这么不依不挠的打到底?
大汗帐中也时时都有争吵——本身达延汗生了近十个儿子,他的孙子俺答现在虽然被拥为大汗,可还要协调这些长辈甚至是远方亲戚的意见。
他们早就习惯了欺压汉人,有些人现在哪里压得住这口气。
由于缺乏足够科学的会议制度,现在提议层出不穷,让人陷入焦头烂额的情绪里。
有的说要远征南下,把北平城都打下来,有的说要赶紧退避讨好,免得扩大战事,还有的竭力要求再次出兵,说什么都要把那几个无关紧要的城池抢下来。
俺答被一众亲戚们逼到了极点,终于派了使臣,想与这新皇帝接触一下。
虞璁在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正在楼下练射箭的陆炳。
还真被我给猜中了?
俺答这是沉不下气,想跟我议和了?
外交信函一打开,全是歪歪扭扭蝌蚪文般的蒙古语,又忙不迭找了两三个翻译过来,看看到底都说了什么。
等三千营的人过来翻译两遍之后,皇上忍不住笑了。
俺答到底还是年轻啊。
嘉靖帝的壳儿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可是自己是再活一遍,不论是见识还是格局,都加起来够三十多了。
这封信,既没有说求和的意思,也没有挑衅和质问,全文都充满了试探。
他们并不想把河套之事看成是入侵领土,这个时候倒又开始装作无辜而又忠诚的藩属国,在此刻只是‘不小心’放牧牛羊越界了,希望大明的皇帝可以理解和宽容。
如果说要深读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大致就是——河套都给你,别打了行不行。
虞璁看完这封信,吩咐翻译以后抄送给高级和最高级将领,自己睡了个回笼觉以后才决定想事情。
首先在这个过渡期里,明军自然不能急着出兵往前打。
俺答那边的情况,已经在信中展露无遗了。
第一,是他们那边没有足够的军力,来进行反扑。
之前连着折损的□□万人,已经是相当大的数量了。
——要知道,土木堡之变的时候,蒙军统共也就出战了几万人。
第二,他们没法临时调度和联系上更多的部落,需要较长的时间来谋划准备。
陆炳在此刻已经练完了弓射之术,上楼来看他一眼。
“怎么了?”
虞璁拿着原件,跟他把大概情况给说了一遍。
“果真如此?”陆炳抬眉道:“那陛下所设想的鸿门宴……”
“这次如果要见面会谈,势必不能选在城中——蒙军势必会戒备而不同意当面会谈。”
虞璁深吸一口气道:“狙击是确实要狙击的……但不能这么来。”
皇帝的构想非常的明确。
他既要完成草原上的会晤,也要搞死俺答这个人。
俺答不死,蒙古就会按照历史的轨迹不断团结统一,虽然不太可能干翻明王朝,却也会跟熊邻居一样没玩没了的骚扰掠夺。
但是在草原上想要完成狙击,第一要距离,第二要制高点。
距离这种东西,很好办。
两军会晤,到处都坐着人。
但是本身明军的队伍会集结,就可以把陆炳藏在里面。
与此同时,制高点也极好建成。
原来用作工事和攻城的扶梯、木制手脚架,此刻可以合力搭成一个三到四米的瞭望塔——这方面的工事,早就提前跟随军工匠提点过,在完成上完全没有难度。
虞璁想了想,决定还是把俞大猷和唐顺之叫来。
本身军中优秀的将领很多,他叫这两个人过来,主要还是为了问问——那天的风向会怎样。
在这个时代,玄学也是相当诡异的重要啊。
要知道,这古代没个啥气象台卫星观测的,算人算事不如算天。
如果那天阿彷呆的地方完全是处在逆风之中,那极有可能赔了老公还折兵。
俞大猷听皇上讲完,呵呵一笑就开始掐手指头,跟神婆似的念叨了几句,一抬眼皮道成了。
“成了是什么意思?”虞璁看向唐顺之道:“怎么就成了?”
“大概就是,无论如何都会很顺利吧。”唐顺之摆手道:“天机不可泄露,陛下知道这事就行。”
皇帝沉默了一会,心想玄学就玄学吧。
当天下午,使臣就回了俺答的营帐。简单的解释了几句,还带了一份皇帝的礼物。
当时俺答正在与群臣们会晤,直接吩咐他把那个漆箱打开,大家当众看看这箱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结果宝锁解开,箱子被掀开的那一瞬间,许多人就直接当场傻掉了。
这是一尊,用白玉雕成的白羊。
它的眼睛被翡翠镶嵌着,每一寸都温润趁手,连皮毛的纹理也清晰逼真。
要知道,草原人哪怕去边境掳掠,撑死了也就能抢到些金子。
可这一整块大玉,可是从吐鲁番那边带来的!
俺答明显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连羊蹄子上都缀着宝石,他只觉得气血都在往头脑上翻涌,完全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不仅如此,使臣还按照吩咐,把旁边的小箱子也打开了。
华美的鸡血玛瑙项链,亮闪闪的戒指和首饰,这下连远处的女人们的都沸腾了!
这明朝皇帝,出手真是相当大方啊。
俺答愣了半天,先前的戒心和警惕不经意间消磨了许多。
一方面,他出生在草原,确实物质生活再怎么好,也比不过被千年沉淀的农耕民族。
第二,哪怕到了这个节点上,他也只是觉得明朝军队就想把河套地区抢回去种田。
——大蒙古有千万里的草原,遥遥看不到尽头,根本不缺这么一片草皮放羊!
俺答缓缓起身,捧了那闪闪生光的珠宝翡翠,最后的理智终于被贪婪击垮。
“定时间吧,我们在草原上见见。”
-2-
当初在出发行军之前,虞璁就多了一个心眼,吩咐专门分拨一列士兵,来护卫和运送珠宝首饰、珍奇异玩。
本身作为皇帝出征,他力求饮食出行都尽量简单,但是这些专门用来送礼的东西,绝对——绝对要跟祖宗似的呵护着。
跟敌人送钱这件事,其实听起来很蠢。
因为不管你送多少,他都可能从看不起你,演变成更加的看不起你。
这件事做起来也会显得很蠢。
以至于很多将领在这一刻根本不能理解他,到底为了个什么意思。
但是虞璁要的,就是让俺答的部落能够藐视明朝,不断地加深他们的误解和偏见。
有的时候,这些看似露拙的事情,就是为了把锋芒都收敛一下,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多的索取,反而很怂。
如果当年明英宗是假装智商欠费,在也先放松的情况下来一波疯狂反杀,肯定会比爽文还要爆炸。
虞璁看了明史上下,还真曾经考虑过想穿越到谁身上。
要么穿成永乐大帝,打脸那个看不起他的父皇,开创辉煌盛世,见证一个全新王朝的成长,
要么穿成明英宗,再来一次土木堡之变——
先凌迟王振那个死太监,然后一路打崩他们狗比瓦剌部落!
但是自己怎么也没有想到,会一觉醒来变成嘉靖帝。
这三年里,小皇帝兢兢业业,疯狂加班,搞得朝下无数赞美,连王守仁都觉得他没有私心。
不是虞璁没有私心,是他的阈值太高了。
现代人拥有的感官刺激,3DIMAX电影,VR游戏还有社交网络,天南海北的食物包括分子料理,想要体验什么去一趟万达都可以满足心愿。
古代只有皇帝才能碰到的山珍海味,只要淘宝一键下单,就可以美滋滋的坐在家里等了。
到了这个份上,他穿回去做皇帝——跟上山下乡有什么区别???
昏君所钟爱的,无非是豪奢的享受。
但是虞璁第一是依旧被现代的感情洁癖约束,这辈子就想只爱一个人。
第二是真来个酒池肉林……他看着也腻得慌。
在这种情况下,感受下权力的力量,不断的笼络人心,强化军权,把这个国家一点点的收拾起来,反而成了最可贵的娱乐。
本身权力确实是奢侈品,有这种东西的加成,加班都可以很有成就感。
小皇帝看着信使喘气的样子,心里又叹了口气。
哪怕来个传呼机都好啊……这也太落后了吧。
哪怕穿越过来三年了,他也没有完全适应这个朝代的生产力和科技落后,做梦都在玩商场的观光电梯。
和俺答的宴会定在了三天之后,地址是在河套与草原交接处的胡塞河旁。
这次的宴会,对于蒙古人是个什么意味,暂且不论,但是军队里第一时间通传上下,严禁有任何延误作战的行为。
他们极有可能,在这场宴会中发生□□和任何形式的危险。
刺杀的行动,虞璁只放心陆炳一人,无论如何都只肯让他来。
从前在紫禁城里没事闲得慌,都是指哪射哪,糟蹋了不少树梢的小麻雀,拿去给佩奇当零嘴儿。
保卫帝王的职责,被安放到了唐顺之的身上。
陆炳思索多时之后,才择定了他。
本身军中能材辈出,但是懂武又可以灵活应变的,还是这个看似年轻的书生。
宴会是从下午开始的。
两列大军临河相对,俺答作为屡屡战败的那一方,亲自率众渡河,过来同他们参与宴会。
这个时候,为了表现仪式性和庄重性,虞璁特意嘱咐让两列长队站好,用最高礼节来欢迎来客。
从宫里带来的厚毯也一路铺到了宴会旁边,还有人特意采来了许多鲜花,用来装点附近的景致。
三四十个美姬载歌载舞,身上的衣裙华丽美艳,让许多大胡子蛮人都看傻了。
唐顺之站在虞璁的身边,陪伴君王一一接见那些贵族。
这求和友好的态度,实在是再诚恳不过。
俺答一面看着旁边那些刻意袒胸露乳的汉族美姬,一面跟虞璁行了个礼。
这大明的皇帝……日子是真滋润啊。
虞璁含着笑抑制住自己握手的冲动,示意他先行落座。
暮色将至,火把一一的亮了起来,远处有工匠无声的搬来木架,开始搭建瞭望塔。
在这一刻,虞璁又有种自己在演舞台剧的抽离感。
这草原的大汗,这载歌载舞的人群,还有这布景般的一切……
怎么突然有种《冰与火之歌》里血色婚礼的感觉。
他正是知道自己的计策有多不讲道理,才更觉得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心跳过快,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时候,就有种临时上考场前,摊开草稿纸和铅笔橡皮的凝重感。
越是紧张,越觉得自我抽离。
还好随行的文官对繁文缛节再了解不过,把一切流程都安排的相当妥帖。
在这个过程里,虞璁只要像个摆设一样,戳那微笑寒暄就行。
由于这次会面,鞑靼那边是确实想要先寻求安定,共谋发展,所以来的王公贵族也相当的多。
不是他们终于变善良了,想要和大明朝友好相处了。
而是现在正在接羔产马驹的忙碌时期,明军再这么打下去会扰乱他们正常的放牧和养马,确实应接不暇。
哪怕秋天收获惨烈,到时候再倒戈相向都无所谓。
宴席自然还是明代风格的宴席,瓜果蔬菜、飞禽走兽全都摆上了桌,连瓷器都是上好的汝窑哥窑精品。
黄锦伺候着皇上,不时眉毛一跳。
他已经看见有五六个蒙古人,还没开始吃饭就把那些小盘子藏进袖子和怀里了,再吆喝侍女们拿盘子来了。
陆炳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一架架烤全羊也被端了上来,伴随着美酒的香气散发出浓厚的香味。
少数人知道这些牛羊恐怕都是前不久他们抢下来的,此刻也只能憋着气谈笑敬酒,不提别的。
虞璁站起身来,就民族团结、两地和平之类的主题说了些屁话。
他开会了两三年,这种套话信手拈来,听起来也冠冕堂皇,很像那么回事。
旁边还配备了两个蒙语的同声传译,方便让蒙古族的那些贵族听懂皇上叽哩哇啦的都在说什么。
在座的汉臣知道他在说屁话,只脸上绷着笑容还边听边点头。
俺答那边惦记着羊群马群的繁衍,只想着赶紧结束战争,心里也只当这些都是屁话。
很快,伴随着歌舞团的第五轮表演,宴会的热烈程度被推向了新的**。
虞璁一边憋住自己唱难忘今宵的冲动,一边想合着自己是带着文艺团来慰问乡野百姓的,还一个劲使眼色让唐顺之帮自己挡酒。
徐阶那是个喝两口就脸红的主,比自己还怕被灌酒,但是唐顺之喝酒跟喝白开水一样,脸不红心不跳还能再来两杯。
有唐顺之在,那些蒙古汉子居然罕见的怂了,看来是真喝不过。
黄锦端了一盘烤韭菜过来,全程没有和陛下有任何眼神交流。
这盘菜的意思,是瞭望台已经搭建好了。
这里火光连天,到处都是大胸美女和好吃好喝的,那些蒙古人连偷碗都忙不过来,哪里看得见在驻军的后方,有一座瞭望塔在无声无息的建立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黄公公听着嘹亮的呼麦声端来了一盘点心,白面桃子上缀着一点红。
陆大人已经就位了。
虞璁看似醉意朦胧,但都是装的。
他看了眼那桃子,突然开口道:“黄公公,替朕端一碗醒酒汤来。”
坐在旁侧的俺答闻言大笑:“这宴会才刚开始呢,多喝点啊!”
黄公公应了一声,安静的退下了。
陆炳看着远处的人影,眸光冷了下来。
他要让自己安静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到极点。
这件事情,他从前从未做过,可是为了熙儿,也必须做到。
拉弓,绷如满月。
指尖都含着力道,全身没有一块肌肉敢放松。
在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听见任何的声音,眼睛里只有那遥远的人影。
错一分毫,都会伤到他最敬爱的帝王。
呼。
吸。
射箭!!
下一秒,一只穿云之箭破空而来,在这一瞬间直接穿透了俺答的喉咙!!!
俺答双眼猛地睁大,手指颤抖地摸索着喉咙上的箭矢。
他想要说什么,可是气管已经被直接穿刺,只能发出含混的呼吸声。
刚才还热闹而又欢乐的人群,在这一刻全都寂静了下来。
唐顺之放下酒杯,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那个蒙古大汗终于支撑不住,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虞璁深吸了一口气,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用尽力气怒吼出声!
“来人——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