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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确实没有去学校,他正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沿着梧桐树走着。直到现在他的脑袋都还是昏昏沉沉的,不是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
楼长——就是他们这栋楼的治保委员早上把他叫醒了,告诉他:“你爸爸出事了。”
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那贪杯爱酒的爸爸喝多了出了什么事儿或者是撒酒疯惹出什么麻烦呢。
等到跟着楼长大叔去了派出所,他才知道自己爸爸惹出来了可不仅仅是乱子那么简单。
林雪的妈妈,那位平时待她很和善的阿姨,据说现在还在职工医院里躺着。而严肃的警察叔叔甚至都不让他见父亲一面。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少年的心里被不知名的恐惧笼罩着,他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竖起耳朵聆听外面走来走去的人低声地交谈。
“真的吗?犯人已经承认了吗?”
“是的,他已经招供了。承认自己酒醉之后强奸妇女的事实。”
“真是酒醉害人啊。”
“可不是吗,家里还有个孩子呢,以后让孩子怎么过啊。”
“现在还在严打,估计是要枪毙吧。”
“比不上八三年但也够呛。那时候我记得有个小伙子从窗户里看一个大姑娘洗澡被联防队员抓住就给毙了。这个……哎。”
门口恰好两个警察在抽烟,一个年轻的小警察殷勤地给大叔点上火:“宋叔,没想到我转正了办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这么个大案子,真刺激。”
叼着烟卷的老警察却一脸严肃地道:“这可不是什么刺激,那是一条人命啊。小钱,那个小姑娘的证词都收集齐了吗?”
“都问好了,这小姑娘挺聪明的,和我侄子同一个年级,据说成绩也不错,就是看上去有点儿吓傻了的样子。哎,回头我给她买点糕点,安慰一下。”
“笔录呢?我再看看。”
“我放在档案盒里了……”
两个警察的声音越来越小,想必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了。李一觉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他要……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溜出了派出所,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
上学去?不要,学校里的同学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现在事情肯定已经传开了。自己的爸爸是坏人,他觉得自己在学校里以后也没了容身之地。
回家?可是他一想起送他来的路上,楼长大叔那一副扭送特务的眼神,他就不想再回去。
不知不觉,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又走到了学校的门口,恰好此时放学铃声叮铃铃的响了起来。李一蓦然一惊,下意识地就掉头回转。
学校正门口的斜对面就是一条小巷子,李一趁着人潮还没有出来赶紧钻了进去,但没走几步就看见三两个躲在巷子里抽烟的初中生。
李一并不认得这些人,往日也和他们一点儿的交集都没有。今天他也不想和他们发生点什么。但是却有一个个高儿的穿着学校制服斜挎着松松散散的书包的家伙拦住了他:
“喂,小子,叫什么啊。”
李一沉默着并不回答,对方一个按住了他的肩膀,手劲儿有点大叫他挣脱不得。站在它面前的那个高个儿叼着烟,一副香港电影里不良少年的做派:
“小子,飞哥问你话呢。”
一个明显是跟班儿的死胖子拍着李一的脸蛋:“哑巴啊,是不是?”
“放开我。”李一试图挣扎,但是在他们这个年纪,小学生和初中生的体格差的太远,他在人家的手里就像是一只雏鸡一样被拎着。
“小子,飞哥问你叫什么呢。”小流氓还不依不饶地拿手拍着他的脸,李一越挣扎,却被他们抓得越牢,慢慢地,压在他肩头上的那双手,快要把他按得坐在了地上。
“不许欺负人!”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子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小混混们转头看去,只见张嫣身后跟着赵祁、钱阳等一班小伙伴。本来这些小混混是不会被几个小学生给吓跑的,钱阳却一马当先的冲出人群,指责那个高个儿混混:“夏轲,你欺负他我就找我家里人把你送进去!”
听到这童言无忌的威胁,夏轲也掂量了一下后,连一句狠话都没敢放下就灰溜溜的带着小弟们跑了。钱阳一脸骄傲的看着张嫣,等着她来表扬自己呢,结果人家径直过去把李一扶了起来:“没事儿吧。”
“张嫣,他是流氓。”后面有小伙伴喊道:“不要和他一起玩。”
张嫣一甩辫子:“谁说的?李一他不是!”
“他爸爸是大流氓,他就是小流氓!“也不知道是谁那么讨厌。
李一甩开张嫣的手,他觉得这些人都讨厌到了极点,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讨厌他们,只想赶紧离开他们。
“你去哪儿,李一。上午你就没来学校。“张嫣紧紧地在他后面追着,赵祁、钱阳,还有一堆小小子,小丫头也都跟着,起哄着。
李一越跑越远,张嫣被他甩下来之后慢慢地跟不上李一的步伐。这里的巷子如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李一拐了两个弯之后就彻底地消失在大家伙儿的视线之中了。
好容易甩掉那些讨厌的人——他们不过是先看我的笑话而已——李一心里这样想着,他更加茫然不知所措,学校是不想也不能再去了的,去那里只会自取其辱,被人嘲笑。
过去他一直是大家艳羡的对象,现在自己却成了众人眼中的小流氓,到底该往哪里去呢?
李一彷徨着,肚子有些越发的饥饿了。他早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吃,只在派出所里被人给了一杯热水,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小伙伴们成群结队的回家吃饭,他却一个人饿着肚子在巷子里游荡。
还是回家吧,李一准备回去早点儿吃的,他在拐出巷子,顺着大路准备要回家,却看着前面梧桐树下披肩发的女孩似乎很面熟。
他紧赶两步追了上去:“林雪,林雪!”
林雪听到了他的声音,不但没有停下,却还加快了脚步。李一追上去要拉住她的手,林雪却尖叫起来:“放开!放开!坏蛋!”
路边有做生意的店主好奇地探出脑袋来,看到是两个十岁的毛孩子又回去打理自家的账本了。
李一看见林雪的眼睛都已经哭红了,她疯狂地想要挣脱他,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对他咆哮,就像是野猫面对着流浪狗的威胁一样。他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手,让哭泣着的林雪跑开了。
“完了,完了。全世界都不要我了。”李一如此想到——抛弃是个汉语六级词汇,五年级下学期才能学到抛弃后面接人称代词的高级用法。
他盲目地跟在林雪后面,跌跌撞撞的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尽管一切景物如旧,但周遭一切却都非同往常。李一垂着头,躲避着一路上那些往日熟悉的近邻们的指指点点,恨不能自己变成一个聋子,好把那些细琐的流言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中午也不知道拾掇了一些什么勉强填充到胃里去,他昏昏沉沉的靠在自己的床上,看着贴满了墙头的奖状,泪水不知不觉如同泉水一般涌出。这个懂事而且聪慧的孩子已经知道,自己从此远离了寻常孩童的生活。
从那天以后,似乎再没有人见过他,派出所来找过几次都没有找到他,有人说,李一和时代中学的小混混们混到了一起,大人惋惜一个“少年神童”的陨落,但更多人似乎言之凿凿:“老子英雄儿好汉,爸爸流氓崽混蛋”乃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李一去了哪里?仿佛就这样销声匿迹了,厂里忙着改制,搞股份制改革,大人们都人心惶惶,整天交谈着什么“下岗”、“买断工龄”之类听不懂的词,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强奸犯的小崽子。
这起案件很快就宣判了,法院经审查认为:本案事实清楚,证据充分:有被害人的陈词、被告人的认罪供述、撕扯破损的睡衣、被害人女儿的证人证言、联防队员等多人的证人证言相互印证,构成封闭证据链,被告人李崖犯强奸罪罪名成立,虽然属于未遂,但入户强奸性质极为恶劣,在未成年人在场时对其母亲采取暴力胁迫手段意欲发生性关系,应当从重处罚,被告人关于醉酒无意识的辩解依法不能成立,故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1994年的春节前夕,省高院核准了死刑执行令,在年二十三的上午,慵懒的太阳在残雪尚未消融的地上拖撒出一道并不明媚的光痕,李崖最后一次呼吸着有点儿湿润的空气,似乎还有植物的芬芳,他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恐怕没有谁知道了。
几天后,一辆公安局的车停在了居委会楼下,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进了主任办公室:“您就是赵主任是吧?”
“是的,是的,请坐,屋子有点乱。”快到年底了,大家都在忙着收拾自己的办公室,这两位正好赶上这鸡飞狗跳的时候了。
“是这样的,被执行死刑的李崖在死前写了一封遗书要交给他的儿子李一。经过公安部门的多次寻找,都没有获得关于李一现在居住地址的线索。所以根据上级协调,李一现在的法定监护人就是你们车间所在的向阳路居委会。您是居委会的代理主任,这封信我们就交给您了。“
“哎哟。”主任张大妈也是头疼:“这孩子现在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也找不到,居委会也开过几次会,说是有这孩子的消息的时候相互通个气,可这几个月过去了,都是扑风捉影的信儿,孩子的影子可是一点都没看到。再者说了,你们公安都找不到,我们也怕是找不到了。”
“上级的意思是,他的户籍还在你们这里,将来有一天如果是回来了,就请把这封信交给他。如果我们或者其他的有关部门知道了他的下落,或者发现了他,也会和你们及时沟通的。”
话说完了,两位警察不由分说地把信就放下来了,庄严地行了一个礼就要拔腿而出。这时候一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姑娘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姑姑,我打了盆水来。”
“嗯,张嫣帮姑姑把窗户擦一下,姑姑送一下两位同志。”
张大妈把两位同志一直送到了警车上,还拉着他们说了半天诸如“找不到人可不是我们居委会的过错”之类的话,等她回到办公室里,正好看见侄女踩着条凳要去够最上面的玻璃:“小心点儿,来姑姑扶着你。”
这姑姑与侄女俩,忙和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各种文件也都分类打包,该装盒的装盒,该送档案室的送档案室,该丢的也都叫张嫣拿到楼下的垃圾池子里用火柴点了烧了。至于那封信么,早就已经被忙忙碌碌的张大妈忘得干干净净。毕竟,李一的下一次出现,已经是在两年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