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着,汪明慎才又得了活。
虽然,当时李铁山在常委会上的否决意见,以及稍后的带队剿灭土匪,都非是专为汪明慎而为。
可汪明慎这押运领导的人情和好处,确实受得最足。
李铁山的这个人情,可以说不单挽救了他的生命,还挽救了他的政治生命。
是以,这个情,不管李铁山记不记,可他汪明慎得念。
因此,这会儿听薛向提到李铁山,汪明慎就算论如今的党内地位,早过了已经闲置多年的李铁山,但一声“老书记”还得叫出口来。
这就是传承,这就是规矩,这也是维持一个体系正常运转的虽未明规定、却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见汪明慎脸色缓和,薛向心下松了口气,暗道,李铁山终究没有空口白话,自己这层护甲却是批上了身,嘴上却道:“李伯伯身体还好,每顿还能喝半斤酒呢,他血火冲杀了一辈,能在家乡安享晚年,自是好的!”
“坐坐……”
汪明慎招呼薛向坐下,便又详细问了李铁山的近况,言语中又自责了几句没怎么去探视老书记。
没办法,不管汪明慎这些话是否自肺腑,但当下,这姿态必须表现出来,要不然事后,薛向和李铁山谈及今日拜访,若是他汪某人冷言冷语,传出去,那可就难听了。
是以,此刻,他虽不喜薛向,却还得做谆谆长者状,笑脸相迎。
却说,汪明慎和薛向陡然演了这么一出。众人都惊呆了。
汪明慎何等身份,那可是明珠市委书记,放诸全国。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袁克利等人虽是至亲,却也知道汪明慎的身份该有多了不起。他们这些人虽然在汪明慎面前得宠,可终究是被作了小孩那般宠溺。
他们何曾见过汪明慎以如此正式地、官方的方式,对待薛向这么一位年轻人。
这边,薛向和汪明慎就李铁山往事谈笑风生,有来有往。
那厢的袁克利、汪紫衣等人简直瞧呆了,皆瞪大了眼睛,凝在薛向身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人聊了约莫二十来分钟。话题渐渐从李铁山身上拔了下来,落到了政事上了。
起头的自然是汪明慎,这种级别严重不对称的会谈,薛向能拿到谈话的主动权,那才怪了呢。
“……薛向啊,我在内参上,看到了你上次在务虚会上的言,你言语间,似乎对国有企业很不满呀,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么?”
汪明慎可是老干部少的高级知识份出身,乃是正经的二十年代交通大毕业生,理论素养高。他既然怀疑薛向务虚会上的言是邀他人之功,这会儿却又因为李铁山的关系,不得不对这小笑脸相迎,心有不谐,自然想为难为难薛向。
薛向却是不曾多想,据实以告,道:“汪书记,我不是对国有企业不满,而是对咱们的国企这种普遍自甘堕落。裹足不前,毫无开拓进取。奋向上的精神状态,心有不满!”
薛向语出惊人。这年月,虽然中央隐隐有彻底改革国企的呼声传出,可真正的改革重点,却是集中在对物价的调控争议上。
倒也不是中央诸位英明睿智的大佬,看不见国企的弊端,而是国企牵扯的利益已经不能用巨大来形容了,而是层层叠叠,几乎缠绕了这个国家的全部。
是以,即便在中央,此刻,也绝无一人敢将国企批驳得一无是处。
因此,这会儿薛向的尖锐,才显得刺耳,亦让人震惊。
汪明慎轻轻磕了磕茶盖儿,“言过其实了吧,国企存在了数十年,按你的说法,岂非只有过而无有功?”
方才薛向的这番言,又让汪明慎将心中对薛向的评价,调低了几级。
在他看来,薛向这番话,正是应了他先前给薛向的“行事冲动官混”的评语,当然,此刻,还得加上个“好大言惊世”的标签。
薛向道:“汪书记当面,我焉敢如是说?不管如何,这几十年来,咱们的国企,也为咱们的国民经济生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又怎敢只念过不记功?再者,我批评的是咱们现在的国企生存状态,而非过去的经营模式,因为时代在变化,事物内部的矛盾也在不断变换,曾经适应时代、适应企业展的模式、经验,到了如今,也有可能成了累赘、包袱。”
“不说别的,咱们就拿那条咱们绝大多数国企都实行的另类封建世袭制的“父继,兄终弟及”来说,这不就是天大的弊端么?假若老父是厂里高级技工,而儿只是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傻小,可这个家庭生怕儿将来顶不上老的班,身为高级技工的父亲几乎一定会早退几年,舍弃更高薪级的退休金,而也要让自己儿顶上自己的班儿,而我们的工厂通常都是讲人情的,这么一来,工厂某些人的人情做足了,厂里少了一名能创造高额利润的技工精英,却多了名混日、吃白食的小,您说说长此以往,国企的效益怎么维持。“
“而我说的这个现象,想必汪书记您也多有了解,就这个现象,在咱们共和国所有的国有企业,都广泛存在,除此以外,像什么生产靠哄,销售靠政府,资源调配靠人情,厂黄了靠救济,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汪书记,咱们的国企黄了,还有政府收拾烂摊,可这收拾烂摊的花费,可是一个儿一个儿,从农民手中挤出来的,这些年,就苦了咱们农民兄弟,而咱们农民兄弟的无私奉献,不就指望国企强了,咱国家也强了,好能反哺他们。”
“如今,国企普遍呈现这种状态,您说咱们拿什么反哺十亿农民???”
薛向前世是孤儿,虽未做过农民,却始终对农民怀有最深沉的感情,这点从他主政靠山屯、萧山便可看出,他施政也总是从农民的角出,最先为姓考量。
此刻,他论述国企危机,最终又回到反哺农民的立场上来,便是他这种情怀的根本体现。
却说薛向言罢,满场久久无声。
袁克利、汪紫衣早在薛向叫出“汪书记”那刻,已经开始揣测他的身份,初始听他道出个什么“李铁山伯伯”,汪明慎面色大变,众人皆以为此人是汪明慎曾经的某位叫李铁山的老领导的后人。
可这会儿,又见薛向正襟危坐,同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级大人物汪明慎坐而论道,这帮人的眼珠都要惊爆了。
更不提,薛向的剖析,深入浅出,有理有据,就是从不曾在工厂干过的他们,也知道若是国企普遍皆如薛向所言这般,那真是离死不远,不改革不行了。
尤其是,听到薛向论述完农民悲苦的沉重一叹,不仅是汪紫衣等人心中一颤,便是汪明慎已经耷拉下来的眼皮,也忍不住一跳。
薛向这一叹,是由心而,还是作伪,以汪明慎的城府和眼力,一眼可辨。
霎时间,汪明慎对薛向的印象虽不说来了个一八十的大转弯,观感却是好了不少。
没办法,这个年代的老干部,几乎都经历过那段最苦难的年代,对农民对土地的感情也最深,汪明慎虽是书香门第出身,可在窑洞岁月,也侍弄过田地,深知种田不易,更知道国家的政策,为了使得工业大展,对农业和农民的帮扶不够不说,还压了不少担。
是以,此刻,薛向这沉重一叹,让他感同身受。
不过,感叹归感叹,对汪明慎这种者型干部来说,感情分并不能左右论战成败结果,只见他伸手抬了抬,作了个请薛向喝茶的手势,便又道:“你说的这些问题,或许都存在,也着实不小,但我不认为,这能作为否定国企存在的根本依据,因为你说的这些问题,都是能通过技术性层面的改革来解决的,并不如你在章中说到的,需要通过改变所有制形式,来引入什么竞争机制,这样搞是要天下大乱的,咱们国家是工人阶级领导,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国家,其国家形式,就主要体现在生产资料归属上,你这里要从根上否决社会主义制么?”
薛向还真没仔细研究过汪明慎的履历,只凭习惯性认识,认为这也是个泥腿出身的老革迷ng、老前辈,此刻,听他反击犀利,切入点精准,立时,就知道自己此前的认识出现了重大偏差。
但听薛向道:“汪书记,先,我要纠正您的是,我从没有否定国企存在的必要性;其次,转变所有制形式,也并不意味着从根本上否定生产资料归属,在我看来,所有制的重点应该体现在控制力上,而不应该以多寡而论,在所有制上,我们国家继续控制了石油、粮食等这些主宰经济命脉的产业,放开其他行业,引入私营,引入竞争,既搞活了经济,也动摇不了我们的政权,更改变不了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本质,这岂非两全其美,况且,我始终认为其他所有制形式也是我们全民所有制的一个重要的补充,就如同咱们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一般,虽然转变了经营模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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