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窗向东,恰逢金色的阳光初升乍现,层层叠叠的光晕透过窗户浸透晕染了整个房间,把每一丝阴影的遮掩,都抽离拉远。
金色的光辉映照着床榻上的侧脸,那双往昔灵动万分的双眸静静闭着,在金色的光芒之下,呼吸规律地微微起伏着。
可这何其宁静的画面,却被木椅骤然被推动的刺耳声响打破,敬岚惊慌地控制住自己的脚,下意识一手摁住了椅子,没有让它有更大的响动。
步羽阳微微侧着视线,指尖在身侧纱袍上轻轻拈过,轻声开口:“她,不会醒的。”
敬岚目光僵在步羽阳的脸上,目光望见他狭长的眸间没有笑意,却是深深浅浅,分毫不可明了。
视线再一次落在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容颜之上的一刻,敬岚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一连串的疑问也随着敬岚的思维逐渐清晰而接连冒出。
洛秋秋...洛秋秋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在本部吗?她怎么可能比他先到这里?
不对,珞琅早在半月之前就看到过她...
半月之前...半月之前,第三宫本部还正是内部动荡不安之际,洛秋秋就在本部,就在他们眼前!
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
敬岚百分百相信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他们眼前在他们身边的就是洛秋秋本人!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都太过熟悉这个人,还因为墨斗鱼在体内时,敬岚触碰她时,看到的就是她本人的经历。
易容者可以骗过他们的眼睛,可他绝不相信墨斗鱼那种生物都会为外表改变。
更重要的是,敬岚相信念力给他的反馈!
从她在浓浓瘴气中出现的一刻,敬岚尚未看见她,就已经知道是她的气息。
这个世界上,绝无可能有两个人有相同的气息,双胞胎都是不同的。
即便是小知与秦笑渊的关系,在除开秦笑渊收走小知神识的时间里,小知的气息都仍旧是不一样的。
也就是说,在第三宫本部的,绝对是真的洛秋秋不会错!!
可是...敬岚眼角的余光却不自觉地不停扫向步羽阳,敬岚宁愿相信自己是错的,都难以相信这个人,会把未曾确认的事实随意而言。
他们的经历步羽阳已听过,关于本部、关于洛秋秋,一切都经由他口在刚刚传进了步羽阳的耳朵里了!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步羽阳还是带他们来见这个洛秋秋,这说明什么?
“这不可能!”
忍不住脱口而出,敬岚紧紧咬牙,一把推开步羽阳,上前伸手便抓住了这个躺着的“洛秋秋”的手臂。
而几乎是掀开被子抓住的一瞬间,敬岚的脸色骤然白了下去。
他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从被子里抓出的,竟然会是一只裹着厚厚纱布、下半截空空如也的手臂...
而真正让敬岚手瞬间颤抖起来,连她的手都抓不住的是,她的气息,就是敬岚所熟悉的那个活泼灵动的百事通。
眼前似是闪现海门大典一夜,漫天烟火辉煌之际,在他们面前的包裹中是何等一番场景。
敬岚僵直的后背忽然一颤,脑海中无数的可能性形同决堤,瞬间在他的脑海中炸裂开来。
究竟...究竟哪个才是洛秋秋?!
为什么会是一样的气息?
这个是假的才对,这个应该是假的才对!
可是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证明这个洛秋秋是假的,反而那只断手,在证明她...是真的...不!不可能!
敬岚的手逐渐紧紧抓住了头发,有些语无伦次:“步大哥...她...她是谁?”
步羽阳静静瞧着他,只缓缓上前,将洛秋秋的手放回了被褥之中:“如你所见,虽然我尚不清楚你们所见的洛秋秋究竟从何而来,但只要将她带回去,一切自然明了。”
“不过在此之前,需告知敬岚兄弟另一件事情...”步羽阳没有回头,只是目光微斜,视线隐隐转往了敬岚的方向,双唇微微动了动,嗓音很轻很轻:“对她下手的,即是凤掌柜本人。”
在步羽阳低低的声音传入耳朵的一刻,前一晚为战中战后种种疑惑不解所掩埋的,看到蓝光下残霄真实面目的所有负面情绪,全都在此刻复苏。
无论眼前的阳光有多明媚温暖,此时此刻的房间,躺在床榻上那道金色的身影,却让敬岚的心不自觉揪了起来,深深的阴冷像长虫一样爬上他的脊背。
鞋后跟被踩得低了一分,敬岚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扭头就往外走去。
虽然他很清楚他是想逃,可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再继续在这个房间里呆下去了。
不料刚刚走出两步,手臂却被余桐一把紧紧抓住,余桐极力压制的低沉嗓音在身后响起:“小子,你可别做傻事...”
话音落下的一刻,似乎已经知晓敬岚是怎样的反应,怎样的状态,手没有什么停留便放开了去。
不知道究竟是碰到他勉力维持的哪一个点,敬岚只觉得心头的刺痛忽然被放大了无数倍,抓住头发的手不自觉滑下,紧紧扣住了一只眼:“你让我好好想想...我必须想想...”
余桐没有言语也没有再阻拦,敬岚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越走越快,几乎一出房门就跑了起来。
绕过好几个已经空了的房间,敬岚一路越跑越快,出了房门一路直跑到了院门口,敬岚伸手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反手把门重重摔上,敬岚背靠着木门整个人才忽然松懈下来,顺着木门滑落在了地上。
敬岚以为他自己又会像墨斗鱼那时一样,脑袋一片混乱。
可出奇地,他却那样清醒...那样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失而复得...而复失?
他怕那个他们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救回的洛秋秋,如若是假的...就意味着洛秋秋...
敬岚紧紧把眼闭了起来,耳边步羽阳的话又回响而起——
“她,不会醒的。”
“对她下手的,即是凤掌柜本人。”
“......”
恶榜第一……
从在北寒山初识至今的一切,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连环画般浮现。
那时候还是初春的季节,他初初随着巫蕈儿从无尘寺下山,北寒山上生死几度,最终那个人在崖边借着步竹的承诺,把他不留余地推到了行路人的身边,把他从崖上推了下去,推出了她的世界。
那天他就知道,他和行路人的羁绊,将是这一生的。
而后的灼灼夏日,他们在木幽谷的毒阵里,他认定了“家人”这个身份,他亲口向秦笑渊说出了这个词汇。
直到秋日里的醉月阁,古州岛地下逃亡,他差一点儿失去了秦笑渊,再之后小岛之上的老人家与铜骨叟……
老人家……海边那个叼着烟斗的老人,仿佛还在回头吐出烟圈,沧桑的眼望着远方,向他们说漫无边际的远海,是何其危险却迷人的地方,海族的传说随着海浪起伏,没有人知道莫测的洋流之下,有着什么东西在千千万万年间仰望着人世。
眨眼之间,老人浮肿的尸体,惨无人道的画面却在敬岚眼前浮现!
如同海门大典的血腥,全都是她们……
苏岄濯!心茗!
敬岚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更无法接受,他曾在洛流城观景台听郑渝论这天地正道,曾敬天品捕堂之律法严明为天下付诸一生,更曾助他二人诱捕抗击铜骨叟。
到头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恶榜第一最直系的爪牙?
敬岚讽刺地苦笑起来,洛秋秋为了行路人,蒙蔽自己的双眼将宁海村那一家人尽数灭口,最后换来的又是什么?
暗府,原来这才是暗府……此时此刻再想起那一日同断脉人统领莫图交手时,他曾说过的话语。
没错,他们根本就不会知道,那被行路人所敬重的凤掌柜,那缚猎人的奶娃娃相貌的统领心茗,她们居然会是九域恶榜上,名列首位的恶徒!!
赤风沙域,风岩之战……越走近一步,敬岚越觉得这无数人命葬送的惊世屠杀背后,是何其令人难以想象的扭曲可怖。
且不说真相到底深暗至哪一步,至少现在都已经让他开始毛骨悚然了!
一个传承几百年的古老的域,敬岚无法想象在几百年前的古代,他们是什么样的光景,又是如何承受住时间的考验存在至当世。
更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庞大的巨兽,是怎样在一场战役中,顷刻崩溃?!
这场战争的真相背后,究竟埋藏着多深的黑暗?
而今的第三宫暗府,又究竟还隐匿着多深的噩梦?
他们如今究竟是认清了这暗府的本来面目,又还仅仅是初窥一面罢了呢?
敬岚突然害怕起来,他觉得余桐说得一点不错,也许比起行路之人,他更像个捕卫。
他不能接受,他从小到大为人处世的准则本心,绝不容许他接受恶榜第一的行径!
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都不行!
仇恨,永远不能是伤害祸及无辜之人的借口。
氏硝老人是对的,那时候他就已经劝过他,给了他离开行路人的机会,只是敬岚自己信誓旦旦向他说一定要走下去,说着他自以为正直自以为执着的决心与觉悟。
现在想来,氏硝老人恐怕早已经想到,会有今日的情境了。
敬岚觉得心口紧紧绷着,让他想紧紧抓着,喘不过气来,摸到胸口那仍然静静坠着的霄魄。
那是他的信念,他一路走到这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那里熠熠生辉,支撑着他的信标。
“关向和……我…我要怎么办?”
他看到了方向,他已经何其清晰地看到了探查风岩之战真相的方向,氏硝老人许诺他的隆鼎武擂第一人、暗府与赤风沙域深深的牵连...
可他却看到这路上,越往前血色暗色越深重,他的双腿在颤抖在犹豫,他没办法容忍自己继续往前。
可如果他停下了,关向和要怎么办?
这个已经逝去的人,为了他、为了实现那个遗志而赔上了性命的,第一个说要与他把酒言欢的人,要怎么办?!
“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就好了?”
门后突兀传来的嗓音却将他的思绪打断,余桐立在门的背面,同样后背轻轻靠着门扉,头微仰,五官精致迷人的线条被门檐涂上层层阴影。
敬岚一僵,眼里浮起一抹瞬时而过的光亮,又再度低沉下去:“可我答应过,承诺过他……我不能那么做!”
“你也向凤掌柜、向百事通承诺过,你是一个誓死效命的行路人…”余桐指间轻轻扣着门面:“于是昨夜,你不就已经那么做了么?”
“我!”敬岚张了张嘴,最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脸埋进了手臂:“我……只是想要保护珞琅和郑大哥……”
“这世上的承诺,不都是用来打破的?”余桐莫名地笑了起来,嘴角微垂:“没有哪个人哪一条承诺是负责的,所以那些真正沉重的事情之上,愿意负责任而不愿意骗你的人,都只一言不发,就像百事通一样默默便去了的...”
听到的是笑声,可落到敬岚的心里,却像是荆棘入骨一样,远比刚刚敬岚看见洛秋秋一刻的触目恸心要疼,霎时就红了敬岚的眼眶:“我只是想,如果连承诺都没有的话,也许我退缩的时候,会连坚持的理由都找不到...啊!”
话音刚刚落下,还不待敬岚反应过来,余桐忽然把门往里拉开了,敬岚身形一个不稳后脑就倒在了门槛上。
“是啊,傻小子…”
余桐蹲下身低头和敬岚对视着,高束的发丝从肩侧垂落在敬岚的脸侧,轻笑了一声:“这便是你身上别人没有的美啊……只是而今,我却有些觉得这份美在你身上,太重了些……”
敬岚把手盖在了眼睛上,微微咬牙:“为什么这种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
“谁知道呢…”
余桐摸了摸脸,却伸手把敬岚的手从眼睛上拉开,直直盯着敬岚的双眼,语气重了三分:“小子,你给我听好了!”
“如果你困惑、不解,却还开不了口问谁时,就问你自己到底想怎么做,想好就干干净净去做!什么道义?什么责任?会限制你本心的,就都不是你的!”
余桐紧紧盯着敬岚的双眼,神情之中忽然涌上一丝非常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一巴掌就狠狠敲在他的额头上:
“别他娘的再让我听见你去问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