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颜倚在床头,低低的喟叹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寂寥。
他不知道月华是否在意?
可他在意。
就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他的腿慢慢移到床沿边。
朦胧的月光下,就看到屋内男子薄唇紧抿,额角渗出了汗,双手撑着床沿,一点点挪动着僵硬多年的腿。
慢慢地站起,重重地摔倒。
咬紧牙关,爬起。
再摔下,再爬起。
一遍又一遍,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吃痛隐忍的声音,身体跌撞到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
最后只剩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吃力而坚定。
“月华,等我。”
苏临笙思绪沉沉地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
她想起了五岁那年,叔叔为了生辰哄她开心呀,使劲了浑身力气从轮椅上飞了起来给她演示功法,然后私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抱着双膝面色痛苦至极。
眼里的泪无声无息地淌了出来。
她不敢想,方才她离去后,叔叔又会怎样独自面对那份痛苦?
他故作镇定地支开她,一定是悄悄在房里,一遍遍地练习着。
萧怀一推门进来,将热好的鲜肉混沌搁在桌子上,俯身到她床榻边。
温暖的手指怜惜地擦去她滚落到嘴角的泪,“怎么哭了?”
苏临笙就着他的胳膊起身,趴在了他怀里,鼻头微红,“没有,我就是晚饭没吃饱,饿了。”
萧怀一也不戳穿,“那就起来吃了再睡。”
“好香。”小姑娘状似不经意地吸了吸鼻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馄饨,把方才的情绪掩在飘出来的热气里。
“我收了礼物心情激动睡不着,”萧怀一不紧不慢地倒了杯温水给她,没有征询她意见,剩下的话直截了当,“晚上我在这里睡。”
苏临笙慢慢把脸从碗里抬起来,眼里露出难得明朗的笑,“哦。”
还是被他发现了她难过的情绪呢?
他故意那般说,故意要留下来,只是怕她又彻夜难眠。
萧怀一依靠在床头,她刚吃过,头晕沉沉的,就把脑袋枕在了他腿上,好像是困了,好像思绪又一直在转。
萧怀一察觉到了缘由,怕她情绪憋着,迟疑开口,“你担心洛叔叔?”
苏临笙几不可闻地“嗯”了声,“我一直在想,若是我当年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叔叔是不是便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是不是就不用归隐在若隐寺多年?早日和叔母相见。”
十七年,对于常人来说都是漫长的时光。
何况对于整日只能坐在轮椅上的人?
虽然当年的古苑因为雪妃和叔叔的逃难而毁于一旦,她和父亲遭受了池鱼之殃,但鬼叔叔并没有责任为了她,而一辈子困住了自己的脚步。
这点她只要想起,就不太明白。
萧怀一手抚摸着她散落的青丝上,“当年你还小,他和圣女之间走到如今的局面,都是命运使然,与你无关。”
洛颜知道当初她能活下来多么艰难。
她是雪妃用命换下来的东临第一位公主。
十七年来,他小心翼翼地和古神医呵护着她,知道自己身体有缺陷保护不了她,便断绝了所有跟都城的联系,默默隐在角落里。
至于圣女月华……
说起来更是心头唏嘘。
月华大婚之夜被抛下,得知洛颜与别的女子殉情灰飞烟灭后,用追魂术寻他无果,便在天下散布了和月知行的婚讯,妄图刺激洛颜出来。
而那时的洛颜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下半身不能动弹,半张脸已毁,他唯一的选择,便是彻底地从人世间销声匿迹。
如此阴错阳差,便蹉跎了十七年。
“洛叔叔和圣女之间当年也有太多的误会,阿笙,你要相信他们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苏临笙爬起来,钻进他温暖的怀中,“嗯,圣女能等叔叔十七年,一定爱叔叔极深,她看到叔叔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一定不会在乎叔叔的腿是坐着,还是站着的。
萧怀一揽着她的肩膀,“乖,睡吧,我看了夜色,明天会是好晴天。”
***
次日。
天气明媚,秋高气爽。
日暮斋的院落里,常青藤的藤子铺满了整片篱栏,郁郁葱葱。
院子的竹倚上,冷若冰霜的女子仰躺着,手中执着一壶酒,缓缓地倒入喉中。
不是月华,又是谁。
她喝的急,酒从她红润的朱唇流到了脖颈处。
她毫不在意地用衣袖拭了拭,继续喝。
在竹倚的旁边几案上,几个空了的酒袋被仍在了一边。
没错,都是她喝的。
从清晨喝到日暮,醉了便睡,醒了再喝。
她清楚地记得已经过去了三十个日日夜夜了,她把自己的性情收敛,圈在这幽静的一方天地里,熬着孤单。
生怕那个消失了十七年的男人突然回来她错过了,她又不在。
可为何过了这么久,那个人迟迟不出现?
“咳……咳……”烈酒入喉,呛的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她踉跄着起身,整个人仿若摇摇欲坠的纸片木偶,一身热烈张扬的红裙铺洒开来,裙裾在秋风中落寞扬起。
她仰首倒尽了最后一滴酒,跌坐在长满苔藓的台阶处,声音凄苦,“洛颜,你再不出现,我真的守不下去了,我会一直恨你的。”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穿过了篱栏,小院的木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月华闻声,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回眸。
她讷讷地站在台阶处,望着门口轮椅上的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风一下子就吹红了她的眼。
而她那身明艳动人的红色裙衫也刺痛了洛颜的心。
他离开她的那天,她也是穿着喜气的红色嫁衣,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的新郎。
十七年了,她竟四处飘零,至今孤身一人。
“怎么会……这么傻?”他痴痴地盯着她,心口哽咽。
风把她眼眶里打转的泪花吹成一滴滴,滚下来。
她跌跌撞撞走到他跟前几步远,抬手抹了把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
她盯着他看,从上到下。
尽管他左半边脸覆了暗银色面具,尽管他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可她还是认出了他。
她身体往前又走了两步,然后又往后紧张缩退了一步,迟疑着喃喃自语,“我又喝多了,一定是我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