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瑶最后也没能等到冰棺中的小兔妖。
夜色浓郁,灯影稀疏,圆月渐渐隐入云层,她走近冰棺一看,里头哪里躺着什么人?
空空如也。
别说人了,连件衣裳的影都瞧不见。
余瑶觉出不对劲来了,财神虽然不见这小兔妖,但心里必是无比在意的,不然也不可能不要命了的去救,这人不见了,他还不得当场发疯嘛?
余瑶当即联系上了财神。
“汾坷,那冰棺中真有人吗?为何我什么也没见着?”
良久,财神有些无奈,又有些虚弱的声音传来:“别找了,她在我这。”
余瑶哑然,问:“怎么会?”
她现在虽然是肉体凡胎,但眼力还是不差的,更何况方才财神还在,他当时可是能调动神力的状态,这里就是他的主场,没有什么动静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财神低眸,脑海中的封印悄然瓦解,他看着卧在自己脚边,只有巴掌大的晶莹白兔,面上无甚表情变化,只是出口的稍哑的声音出卖了他。
“跟来做什么?”沉默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小兔往他脚边靠了靠,小小的身子拱成一团,它将嘴里衔着的乳白小珠放下,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像是在淌着泪一样。
半空中,黑雾似薄纱,依旧温柔,拂在人的脸上,柔和又熨帖。
财神看着脚边的妖丹,勾唇笑了笑,他问:“这是做什么?还我一命吗?”
白色的小兔后脚微蹬,突然一跃而起,财神没有伸手去接,它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雪白又糯软的一团,“你走吧,既已两清,无需觉得欠我,更无需用妖丹补偿。”
小兔人性化地摇摇头,两眼泪汪汪。
她没了妖丹,还有财神的一身功德撑着,待身体情况稳定些,只要她想,甚至可以即刻飞升成仙,那是曾经,她最向往的事情。
现在却突然变了味道。
他身上的气息那么熟悉,模样却变得陌生,小小的一只,又孤单又难过。
那个人保留了她被财神抹去的记忆,也将她死而复生一事的前因后果都说得明明白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
他会做到这一步。
财神不再看她,转身,天青色的衣角在黑暗中现出幽幽的光亮,随着脚下的动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一步,两步,三步。
他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际。
缩地成寸,不知行了多久,他才缓缓地松了松手掌,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满目寂寥,尽是荒唐。
然后,手指被一双毛绒绒的耳朵轻轻地蹭了蹭。
财神蓦然垂眸,看到一只傻兔子,直立着身子,竭尽所能地用耳朵去蹭他的手。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一切的事情就是浓缩在了昨日,而今天,苦难终究过去,她又乖乖巧巧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可有些事情,终究是回不到过去。
他们都无比清楚。
“我抹去了你的记忆。”最终,他淡声道。
“所以,你是怎么回忆起来的?”财神料事极准,他眼风一扫,问:“是谁和你说了什么?扶桑,还是伏辰?”
小兔摇了摇头,一脸的纯真懵懂。
财神叹了口气,终于退了一步:“你先把妖丹吞回去。”
小兔又摇了摇头,顺带着又吐出了嘴里叼着的妖丹,巴巴地看着财神,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一样。
财神于是只好掰开她的嘴,将妖丹塞了回去。
妖雾氤氲,巴掌大的小兔变化成人形,是与财神差不多大小的女童,她生得极好看,眼瞳是柔柔的红宝石色,并不显得邪气,反而十分纯真,不谙世事。
财神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又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千烟思索了好一会,才小声回:“我不认识他。”
“他长什么样?”
“丑。”千烟小心巴巴地瞅了他一眼,“很大的眼睛,眼珠子往外凸出来,很小的嘴巴,门牙掉了三四颗,说话乱漏风。”
财神愣是把脑海中见过的人都翻出来一遍,也没找到像她形容的这样的。
凡为妖,为魔,为鬼,为仙,为神,修为到了一种境界,模样便可随心变化,财神倒是见过不少款不同风格的俊朗耀眼,只丑得这样有特色的,真是一个也没有。
“他跟你说了什么?”财神神色极淡。
千烟抿了抿唇,回:“他将记忆还给了我,然后还说,我得将妖丹给你,不然你会没命的,而且我身上有你的功德业果,我若是一直待在你身边,雷劫便会稳定下来,你也能获得与之对抗的神力。”
财神伸出手掌,打断了她的话,“我不需要。”
“在我这里,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他分明顶着小男童粉粉嘟嘟的面庞,说这话时,却依稀有七八分从前的模样。
“你走吧,别跟着我了,天族和神族即将开战,十三重天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千烟的眼睛更红了。
他摆明了不想再在从前的事上多说什么,千烟便不再说话,但仍是执拗地揪着衣袖,默不作声地跟上他的步伐。
不论去得去不得,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得留在财神身边,看着他顺顺利利渡过雷劫。
届时,他让她走,她绝对没有二话。
财神再冷静理智,此刻,也有些烦躁了。
所有人都在问他到底怎么想的时候。
他其实没怎么想。
就是单纯的,觉得不该是这样。
从头到尾,她也没强迫他必须做些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无需她此时小心翼翼来靠近,一副犯了错,可怜兮兮的模样。
谁也没有做错什么。
“大人。”千烟的声音十分甜,是那种纯真轻柔,让人忍不住溺在里头的调子,“您让我跟着,等大人平安度过雷劫了,我再走。”
财神呼吸微微一滞,才要开口拒绝,就听留音玉里传来了余瑶的声音。
“汾坷。”默默听了全程的余瑶道:“你听她的。”
“当年你为了她,现在总该为我们想想。”
当年你为了她以命换命,现在,你为了十三重天上的朋友们,活下去。
千烟朝他手中的留音玉盈盈行了个礼,声音微哽:“多谢余瑶神女。”
面对余瑶,财神的声音稍稍温和了些:“瑶瑶,大战在即,我们明日十三重天上再联系。”
余瑶应了声好。
财神那边怎样,余瑶是管不了了。
她回了昌平王府。
夏昆在书房等她,担心她出什么事,又不敢贸然去寻,好容易听到脚步声,急忙起身开了门。
“瑶瑶。”他温声道。
书房里润着一股花香,极新鲜的还带着露水的,一瞧就是方才出去摘的,余瑶最喜欢这个,她惬意地眯了眯眼,坐在离夏昆不远的地方,小脸红扑扑,认真道:“小龙太子,我知道怎么解情劫了。”
“只要我们死了,就能回去了。”
夏昆再是沉稳镇定,此刻也被惊得瞳孔微缩,他苦笑着摇头,叹:“传言十三重天的神君们得天独钟,下凡历劫不过是走个形势,原来竟都是真的,连带着我,也沾了小神女的光。”
余瑶笑得眉目皆弯,问:“在人间,用什么法子,死得最干脆,没有苦痛?”
夏昆哭笑不能,但仍是极耐心地回:“王府中有一味无色无味的毒,服下去之后,毒发起来并不痛苦,人走得也安详。”
余瑶很心动。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当拿到那杯毒酒的时候,余瑶已经散了发,由丫鬟扶着睡了下去。
在此之前,她还给罗言言留了一封书信。
不然那个小姑娘,得知这样的消息,还不知道得哭成什么样子。
而夏昆则要晚些,他想等明日天亮,去看看府上老王妃,说两句话再走。
那药果真如夏昆所说,发作起来没痛苦,也没有挣扎,她的灵魂在半空中滞留了一会儿,灵力化作暖光融进她的身体,余瑶浑身轻盈,消弥已久的力量重新回到身体里。
她探查了下身体的情况,发现被废的仙身已经恢复,灵力也较之前充沛了些。
这次下凡,没有什么波折,总的来说,好处还是大一些。
余瑶心念微动,身形缓缓隐去。
十三重天的气氛格外凝重,余瑶从财神那得知,现在琴灵,凌洵和伏辰守着天渊,墨纶镇压着邺都和魔域,顾昀析和扶桑则还在蓬莱。
蓬莱常年隐匿在幻象中,若是不得允许者,就算找破了天也进不去,因此被九重天那群仙家称为最难窥见真容的神岛。
大门是由小红雀渺渺把控的,这一次,它非常迅速地给余瑶开了门。
速度之快,令余瑶受宠若惊。
然而一进去,便是一道斩天的剑光,余瑶寒毛倒立,迅速后退,红得像璀璨晶石的红雀扑棱着翅膀飞到她的肩膀上,口吐人语,声音稍显尖细:“余瑶,你快去帮忙。”
余瑶抬眸一看,天已经塌了半边,一道犀利到了极点的剑气斩在空中,天便分成了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两边,一边是澄澈温柔的蓝,一边是火舌翻滚肆意的赤红。
余瑶第一反应就是:九重天打进来了。
来的还是大人物。
天君还是什么别的老妖怪?
“什么情况?”余瑶凝神望向首山那头,那边是战争的主场,不断有山脉坍塌,溪流倒灌,各种神通齐显,打得天崩地裂。
渺渺小爪子紧紧地勾在她的肩上,才要说话,发现大地开始震颤,无数的根须从地里迸发,遮天蔽日的树冠撑起,绿浪涛涛,长风阵阵,一颗万丈庞大的扶桑树拔地而起,每一片叶片上都莹着一层绿光,令人身心舒畅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扶桑的本体。
本体往往是最适合战斗的形态,被打出本体,意味着打出了真火气,要开始硬碰硬了。
“快去帮忙啊!”渺渺在余瑶耳边扯着嗓子大喊。
余瑶心想哥你可真看得起我,扶桑都要变回本体抗衡了,我一过去,只怕就得被秒成血灰。
这不是去送人头,白添乱嘛?
“扶桑在跟谁打?”余瑶大声问。
渺渺扯着嗓子喊了声什么,余瑶没有听见,但是她看见了一拳打穿山脉的顾昀析现出身形,将手中的剑随意一丢,散漫的姿态尽数收敛,匕首模样的上霄剑悬浮在半空中,闻见了鲜血的味道,格外兴奋地抖动。
余瑶瞳孔一缩,问:“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共同御外都来不及,还搞起内讧来了?
看得出来,扶桑是真的被打出了火气,从开始到现在,他几乎是被按在地上摩擦,顾昀析武力值高得离谱,肉身强,近战强,伤害高,上霄剑还没出就已经如此变态,简直毫无弱点。
上霄剑的威力,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在此等情况下,先发制人往往是上策。
万丈庞大的扶桑树抖了抖身子,铺天盖地的绿叶组织成一根巨大的藤条,带起飒飒的破风声和万钧的力道,对着顾昀析身上抽去。
余瑶呼吸一顿,她飞身掠上去,急喝:“干什么你们?”
扶桑一见是她,力道卸了大半,顾昀析呵笑一声,徒手抓住那根藤条,闲云散淡地一拽,扶桑的叶子一下掉了好多。
劝架的来了,这架是打不下去了,扶桑有些狼狈地变化成人形。
小红雀赶忙从余瑶的肩头飞到扶桑的掌心,小脑袋一啄一啄地安抚他。
余瑶则站在顾昀析的身边,搀着他的手臂到处查看,担心得不得了:“你做什么跟他打啊,伤着哪里了?要不要紧啊?”
她可没忘了财神说的,顾昀析身上有重伤。
顾昀析慢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好半晌,才略略挑眉,问:“舍得回来了?”
余瑶翻看着他的手掌,极小声地道:“你都受伤了,我还怎么待?”
她这话说得理所应当,没有一丝勉强,顾昀析低头,看了看她乌黑的发,胸腔处堆积的几欲爆发的躁意慢慢地缓了下去,他闷声不坑的,任由余瑶检查。
那头,小红雀扶着扶桑,心疼得吱哇乱叫,“帝子下手也太狠了,这肉都撕下来一块。”
余瑶抬头一看,扶桑的虎口裂开了好大一条口,猩红的血不断往外流,血肉模糊,又因为里头蕴着剑气,不好清除,只能硬挨着。
她皱眉,才要抓着上霄剑走过去将剑气吸收了,就见身边杵着的高大人影晃了晃,顾昀析左手握拳置于唇边,唇色极白,他重重地咳了一声,然后偏头对余瑶吐出一个字。
他说:“疼。”
余瑶楞了楞,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这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见到他说疼,这得受了多重的伤啊。
余瑶把顾昀析扶走了。
另一边,小红雀歪着头,狐疑地看了顾昀析的背影几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开心起来:“你把顾昀析打伤了?你的修为超过他了?”
扶桑默默地咽下了喉间涌出的一口血。
饶是他这样轻易不外露情绪的人,眉间也涌出了难以言喻的郁气。
疼,疼个屁!
除了恃强凌弱,顾昀析现在,连脸都不要了。
他有伤?多重的伤啊,还能让他一天两天的抓着自己揍。
刚刚近身战斗的时候,他的拳头落在顾昀析的身上,跟石沉大海一个样,自己都现出本体了,他却连喘都不带喘一下的。
装模作样!臭不要脸!
扶桑默默地擦了擦肿红撕裂的嘴角,然后转身,对着小红鸟说了句疼。
小红雀顿时眼泪汪汪地跟他哭诉:“我也疼啊啾,我的灵宝和灵石全被打没了,我刚刚去找余瑶,还被顾昀析的剑气扫断了三根羽尾。”
她几乎声泪涕下:“我长了五十年才长出来的!”
扶桑哑然失笑,伸手揉了揉它的小脑袋,道:“没事,等会都赔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