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房里,父皇母后都不见了。
他呆呆地坐了会儿,怀疑昨夜是一场梦。
好半晌,才意识到什么,叫来宫女一问,才知道自己半夜被父皇母后“抛弃”了。
小家伙一路飞奔,半路上撞见了正携手往颐华宫来的父皇母后。
沉睡中的顾骁野,和醒来的气场是不一样的。
顾子期本来想要扑进母后怀里的动作,也就僵了僵,脱口而出的声音也变小了:“父皇,母后。”
许落含笑蹲下身抱了抱他,“乖。”
一家三口难得温馨地吃完早饭时。
顾子期期期艾艾地问:“母后,我晚上还能来你这里睡吗?”
他小小年纪,思虑却深,夜里时常睡不安稳。
昨夜有许落陪着,竟是难得睡了个好觉,是以,此刻才大胆一问。
岂料许落还没说话,顾骁野说,“都六岁了,下次就别睡在你母后房里了。”
顾子期心里别提多失望了,却也只能垂着小脑袋答了声是。
“可我们昨天才第一天回来。”
许落忍不住为儿子说话,“而且这么些年,我们都没在他身边。”
顾骁野:“嗯,所以下不为例。”
许落:“……那我以后都不能和子期睡了吗?”
顾骁野:“不能。”
许落撇嘴,不满地看了眼顾骁野:“可我还想多陪陪他呢。”
“陪可以,但留宿除外,他已经六岁了。”
顾骁野坦然无比地与她对视,神色间毫不掩饰地表达着“你只能和我睡”的意思。
许落要是再坚持一下,她真怕他会当着孩子的面说出这句话来。
好吧,貌似六岁的小孩,也是该跟父母分床睡了。
额,就听他的吧。
从昨夜,亲眼见到许落带着顾骁野回宫,百里长安几乎是一夜未眠。
接到宫里的征召,他几乎是立刻就快马赶了过来。
跟着常公公往宫里走时,百里长安心里竟难得生出几分紧张。
六年前,他执意将顾骁野留下的那道遗诏压下,执意要辅佐刚出生的顾子期为帝。
因为他的坚持,遗诏的内容后来成了不宣之秘。
朝政之事,由他与郭禹共同处理,那会儿他身兼左丞相与玄甲军统帅之职,郭禹又身体不太好,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独撑。
可是落在一些朝臣眼里,变成了他独揽大权,猜疑之心,便渐渐滋生。
有人在郭禹面前说他的闲话不算,还有人给许元明去信,说他极可能有不轨之心,想要取而代之,要许元明提防。
虽然他襟怀坦荡,并无半分二心,虽然郭禹和许元明相信他,但,这些猜疑,终究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非议。
便连民间,也流传着类似“天下终归百里家”的谣言。
谣言最盛时,还有试图为顾家主持公道,想要刺杀他的耿介之臣。
自然以他的身手,是伤不到他分毫的,但这事造成的影响,却是沸沸扬扬。
不过最后百里长安也没追究对方,只是找了个由头,将那人贬往外地做官去了,同时也承诺待幼帝长大,他定会还政于小皇帝。
这几年,说是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也不为过。
然而几乎没人相信,他会真的将手中显赫的权力归还出去。
直到半年多前,顾子期过完六岁生日,百里长安便主导了一场迟来的,极为正式的登基大典。
眼看着顾子期处理政务越来越顺手,又有郭禹从旁襄助。
百里长安干脆此去了左丞相一职,仍旧当他的玄甲军统帅去了。
至此,朝中对他的非议,才算慢慢消退了。而他,也总算欣慰了些许。
……
百里长安从未想到,与顾骁野仍有重逢之日。
当年,顾骁野昏睡三年醒来,他乍然见到顾骁野,喊了声皇上,便红了眼眶。
而这次,这次仍是未能免俗。
喉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颤抖着唇,却一字都说不出来。
想要跪下行礼时,顾骁野却扶住了他,“只有你我二人,不必行虚礼。”
顾骁野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问:“为何不按遗诏行事?”
为何不按遗诏行事呢?
其实郭禹也不止一次问过他。
当初他拒绝将遗诏公之于众时,郭禹劝他不要意气用事,要他以天下为重,不要辜负顾骁野的苦心。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非意气用事。
这一生中,每每回想过往,百里长安总是忘不了,当初与顾骁野相识的种种。
当年战场上他们配合无比默契,后来做了君臣,这份默契犹在。
有些事他哪怕不言,可顾骁野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他也同样能读懂顾骁野,朝堂上,只是一个眼神对视,他就明白,顾骁野是赞成,还是反对。
他们一起经历生死和各种风云诡谲,那份情义,值得他铭记珍重。
当年许落对他曾提过,在另一个时空,顾骁野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你差点就造反了知道不。”
他听来只觉匪夷所思,但也更觉庆幸。
因为他无法接受,自己会领兵反抗顾骁野。
后来许落告诉他,他最终还是没有反时,他竟莫名舒了口气。
顾骁野于百里长安,不仅仅是知遇之恩。
他们之间的情义,已然远超君臣。
某种意义上而言,顾骁野是百里长安心中的知己,因为没人能像顾骁野这样了解他自己。
若他真的造反,那才真是亵渎了这份知己之情。
哪怕顾骁野留下遗诏,要他接受这江山,他也不能受。
在这份情义面前,江山与帝位,都算不得什么,唯有一腔热血,堪作酬报。
顾骁野深深地看着他,一瞬间思绪起伏,层层叠叠的记忆交错闪过,最后,化作眼前百里长安棱角分明的脸庞。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已不是当初年少时,可此刻,彼此间的情义,却远超少年时。
太多的话,都已然不必再说。
能得百里长安数世追随,忠心耿耿,始终不改初衷,是他的幸运。
是夜,静寂已久的宫中,难得有了一场宴会。
烛光与月色交相辉映,映着殿中顾骁野与百里长安、郭禹、温平相对而坐的身影。
今夜没有君臣,只有故人。
……
朝臣很快知道顾骁野归来之事,这或许是最让群臣激动,也最让群臣期盼的帝位更迭。
顾子期成了小太子,每日的主要工作,便是读书习武,而顾骁野,重新成为帝王。
大梁朝的统治,比任何时候都更稳定兴盛,而顾骁野与许落“死”而复生的故事,竟被民间好事者写作话本,写出了好一出缠绵悱恻凄美绝艳的生死大戏。
话本还是百里长安的夫人入宫带来给她的,许落看得想笑,却又唏嘘不已。
而今,她已然和百里长安的夫人成了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百里长安有个女儿,名绾绾,只比顾子期小一岁。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长得甚是可爱,不止是许落很喜欢她,便是自家儿子对她也很有好感。
不过她家儿子再喜欢小妹妹,也还算克制,绾绾小姑娘却稚子之心,童言无忌,不止一次地说喜欢子期哥哥,闹着要来宫里找子期哥哥玩。
许落便时不时将她接到宫中小住,以方便她和顾子期一起玩。
于是某日,百里长安入宫奏事,顺便准备接在宫里已然住了多日的自家闺女回府时。
“常公公,我们这是去哪里?”
百里长安突然发现,他们走的路,竟不是去往乾元殿的路。
“皇上在湖边点翠亭等你。”
常公公笑着说,“娘娘带着小殿下去湖边摘荷叶了,说是要做荷叶酥,百里小姐也在呢。”
百里长安人还未到湖边,就听到自家闺女开心的呼喊:“子期哥哥,我要那朵荷花!”
他循声望去,就见自家闺女和小殿下正坐着小船,在湖面摘莲蓬荷花,玩得不亦乐乎。
许落与顾骁野正坐在亭中,含笑看着这一幕,就连许元明也在。
百里长安奏完事,顾子期带着绾绾也回来了,两人各自抱着莲花荷叶,衣衫都被水浸湿。
得知父亲是来接自己回去,绾绾小姑娘不乐意了:“我不要回家,我还要和子期哥哥一起玩。”
百里长安好言哄劝,绾绾只是不肯,见百里长安要来抱她,她干脆抱住了身边的顾子期:“子期哥哥救我!”
几个大人都忍俊不禁。
许元明笑道:“绾绾,你是不是想一直住在宫里,一直和子期哥哥在一起?”
小姑娘点头:“嗯!”
“那不如,等你长大了,嫁给子期哥哥好不好?”
许元明开玩笑道,“你们若是做了夫妻,就再也不用分开啦。”
绾绾立刻道:“那我现在要嫁给子期哥哥!”
一句话逗得许元明和许落都乐了。
百里长安这个尴尬,咳了咳:“闺女不懂事,僭越了……”
“什么僭越不僭越的,难得他们互相喜欢,要我说,不若干脆给他俩定个娃娃亲。”许元明提议。
“我觉得完全没问题呀。”
许落现在已经开始为自家儿子操着老母亲的心了,“阿野,你觉得怎样?”
顾骁野勾了勾唇:“可以。”
百里长安:“……”
除了替自家闺女谢恩,好像没别的能做了。
于是一桩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多年后,等两个孩子长大,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生活岂非正是如此?
历史的长河浪潮翻涌,永不止息,一代人风起云涌的故事终结,而下一代人的人生,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