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不语,今日的公卿才子中,可有看中的?
祖母,我不急,等阿姐遇到好的了再给我挑一个。
瞧瞧这孩子,就爱粘着姐姐。不言,你呢?
长辈明鉴,今日列坐之公卿,看似满堂金玉琉璃、实则一片土鸡瓦狗。我秦不言要的夫君,必是君子朗朗,如日月入怀,上无愧天地,下不负黎民。
你这哪是挑夫君,分明是挑明主。
吃饱喝足的老猫不晓得主人的心事,蹬着两条肥腿拱进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
掌灯的老嬷嬷见夏洛荻坐在廊下,便给她披了条厚氅,道:“娘娘,都落霜了,怎么不进屋歇着,动了胎气可怎么好?还是在等什么?”
“嗯。”
嬷嬷心道她莫不是在等陛下,又见她抬头望着皇城上苍茫的夜色,道:“我等天亮。”
“老奴不明白,给娘娘拿个手炉来。”
入冬了之后,天上的星星就越来越少,乌沉沉的夜色绵延向日出的放心,仿佛长夜难明,永无尽头。
不一会儿,堂外有脚步声门口徘徊了一阵,最终还是推了门进来。
封琰进了院门,一眼便看见坐在廊下的夏洛荻。
她整个人裹在大氅里,显得颇为纤细,刚想问她为什么不进屋,便看见她膝上的猫正四仰八叉地打着盹。
于是索性便在她旁边挡风的位置坐下来,踌躇了片刻,道:“案犯仇老六指认归指认,但拿不出别的实证,难免有欺秦不语是个哑子之嫌。眼下她已由乐相作保不必去天牢,暂时软禁在相府之中,你且放心。”
一个“谢”字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转而说道:“今天是我失态了。”
背上犹然残留着夏洛荻抱上来的余温,虽然她马上又端起了一副自持的态度,但这种软化无疑是个好兆头。
不合时宜,但架不住封琰心里高兴。
但这又不是他抒发感情的时候,趁着接过旁边嬷嬷奉上手炉的功夫,飞快地看了一眼案卷摘要小抄,道;“此事你不宜沾手,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探案能力……”
夏洛荻:“我介意。”
但这仍然浇灭不了封琰新近萌芽的查案热情:“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
夏猪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把你手里的字条给我。”
隔行如隔山,封琰见过猪跑已有七年了,但术业有专攻,猪找他要案情梗概,他还是不得不给。
夏洛荻仔细看了一遍,道:“薄有德不像是这般好说话的,他们不可能放弃不语那二十多条人命的杀人罪。”
无他,因为这是最好定罪的,只要秦不语死了,这场风波就会平息下去。换个正常的君王,谁都会认为薄尚书这样处理是顾全大局的行为。
唯一的解释就是……
“陛下骂过他了。”
“我没有骂他,也没有刻意为秦不语说话,只是素来看不惯那些个文官一党愚民为器的作风,随口说两句真话,没想到他便怕成那样子。”封琰道,“其实你知道秦不语的身世?”
何止是知道。
但这桩案子,还没有人把秦国公叛国案联系到她身上,毕竟她是乐相门生,身家清白,且即便有人怀疑她的身份,看到秦不语之后恐怕就会打消这个念头。
大小秦姝是堂姐妹,小秦姝这般倾国倾城,没道理大秦姝容貌差别那么大,还整日里板着一副死人脸。
而且她还有个儿子睚眦,顶天了也只能算是个收养妻儿有误,犯了世上男人都会犯的错。
“我晓得。”夏洛荻垂首道,“便是没有眼下这桩意外,我也会寻个机会,彻查秦公案。”
“这一回,因为是非,还是亲疏?”见她陡然沉默,封琰鬼使神差地又问道,“若你是秦不语,找到了真凶,你杀不杀?”
夏洛荻不置可否,稍稍坐近了些,靠在封琰肩上。
“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她的目光越过重叠的宫城,城墙那头是千家万户,灯火可亲。
“我去年曾破获过一桩案子,有歹人用客死异乡的假尸骨兜售给遭受过战乱的百姓人家,称那是燕军南下时征辟的大魏民夫,其实只不过是乱葬岗随便拉来的尸骨。我处置了歹人后,受害的有一家寡母,一边对着我磕头,一边同我说……”
“若是大人能早生几年就好了,一定能早些抓到那叛国的秦氏恶贼,有多少儿郎便不用死。”
“因不语的缘故,我分明是晓得秦家大约是冤屈的,可我对那老妇却分毫厌恶不起来。她没有错,在她看来是那样的,整个大魏都是这么说的,一切错误归咎于秦家身上,百姓们就能相信大魏真的脱胎换骨了。”
“可以说,是非有之,但凡事不能仅已是非论,亲疏有之,但行事不得仅因亲疏而起,最重要的是……”
说到这里,夏洛荻停了声,良久,才对封琰慢吞吞地说道:
“今晚你别走了吧?”
“啊?”
“留下来陪我看日出。”
“……大半夜乌漆嘛黑的,等日出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我看到了啊。”
天日朗朗,早就在眼前了。
……
乐相府邸。
却说裴侍郎因那日之事,被罚停职半月,但他也没闲着,刑部的上官骂完他之后,前脚走,他后脚就溜去了乐相府想商讨接下来如何应对此事。
乐相尚未回府,远远地,裴侍郎就瞧见丞相府门口多了不少闲杂人等。
有为说书取材的百姓,有刑部派去守门的差役,还有不少想登门拜候、想要力劝乐相珍惜风节勿要牵扯进叛国案的大小官吏。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两日之内发生的,消息传播得比他想象得更快。
“裴大人,请在偏厅休息。”
裴谦坐在相府那嘎吱嘎吱乱响的老松木椅子上,可以说是屁股上长了钉子,时不时四处张望,直到相府里的杂役给他上了一杯粗茶后,提醒他不语夫人被软禁在后院,有刑部差役看守,不可能让他见的,这才偃旗息鼓。
其实那日仇老六指认之后,除他们自己人外,就只有牢里的犯人知道此事,和兰少卿商议之下,二人都觉得此事关系重大,应先压下来暗中查访。
但就在他们打算去刑部调叛国案卷宗的时候,就那么刚巧撞上了薄有德那老狗贼,他就跟脑袋上多长了一只眼似的,就把他给截下了。而且动作奇快无比,马上就打听到了秦不语那日入宫,召集了差役堵在宫门外。
凭着三法司官员的本能,裴谦觉得这里面怕不是有人做局,但事情源头出在自己身上,也委实不好判断到底是谁有这个神机妙算的本事。
而且还有一件麻烦事。就是睚眦那个人间太岁星,混世小魔王。
裴谦也算看着他长大,这熊孩子行事但凭心意、手段乖张,要不是经常被他老子制裁,迟早是个占山为王的料。
“睚眦昨晚回来了吗?”裴谦小心翼翼地问道。
乐相府的仆人道:“小夏校尉昨晚就回来了,眼下正在房中读书。”
“哦,正在读书……”裴谦喝了口茶,然后一口喷了出来,“他读书?!”
得到仆人的肯定之后,裴谦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广大想当睚眦继父的登徒子里,他自认算是比较有责任心的,当即便让仆人领路去了后院睚眦屋里。
睚眦正翘着二郎腿躺在椅子里,手里还当真捧着一本书。这不可能,这必然是失心疯了。
裴谦发自肺腑道:“睚眦,你有什么心事想不开的,可以和叔父谈谈……”
睚眦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才有心事。”
裴谦日常没讨得了好,顿时又觉得睚眦正常了许多,凑过去道:“好嘛,算叔父有心事。你这是在看的什么书?想考个文职了?”
“正好。”睚眦将手里的书摊开,是一册大魏地理志,“你们刑部捣过的土匪窝多,帮我看看,哪片山头适合占山为王。”
裴谦为之色变:“你想干什么?”
睚眦:“我想占山为王,后半辈子靠杀富济仁奉养老母。”他是认真的。
裴谦眼前一黑,后面跟着的杂役连忙掐他人中给他掐醒过来。缓了好一阵,裴谦把门关上,苦口婆心道:“你年纪轻轻何必行此极端,眼下只是仇老六一个死刑犯的证词,加上户部查出来籍贯不同,也说不得准。再说,你娘一个弱女子,怎能杀人”
“不,我娘一定杀过人。”
睚眦放下书册,对裴谦道:“我目睹过上次我娘被那女反贼绑架时反抗的场面,她一定用类似的手法杀过不少人,知道那样一定会一击毙命……只不过她当时留手了,只想吓那女人一吓。”
裴谦语塞。和所有熟悉秦不语的人一样,他们都深知秦不语是个秀外慧中、温柔心善的女子,自然先入为主地觉得仇老六是临死之前随口污蔑的,背后必定是薄老贼借题发挥。
但现在看来,南秦姝这个称号,以秦不语的美貌是当得起的。毕竟之前去过北燕,真正见过“北明珠”西陵公主的使臣都说这称号绝非浪得虚名,是一位当真能令天下为之倾倒的美人。
“可……怎么会呢?”裴谦这回也是来向乐相汇报相关刑部卷宗的,“据卷宗所记,洛郡秦家灭门后,官军押送大小秦姝回京。路上大秦姝马车失控,连人带马冲入江中尸骨无存,小秦姝则是在驿馆事发后,逃到附近悬崖投崖而死。”
睚眦朝外看了一眼,却对裴谦说了句题外话:“那你晓得我是怎么被我爹收养的吗?”
裴谦摇摇头,他只晓得睚眦是夏洛荻出去办案时捡来的孤儿,其他的并不清楚详细。
“我从知事起,就在韩王地盘上一处秘密据点被当成死士养,骨折淤伤是家常便饭。是我爹查到那鬼地方才把我捞出来的。刚到家里第一次见我娘时,我就看得出来……她一定摔断过腿。”
裴谦这下彻底六神无主了。秦不语是真的“南秦姝”,是那个叛国贼秦啸的孙女。
“这……”
裴谦是干刑部的,没人比他晓得秦国公叛国案是多大的麻烦,因这个祸端,秦国公死后,他的十万啸云军直接弃守大魏关口,让北燕兵马如入无人之境。
可以说,这桩案子背后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也就表示,作为秦家遗孤的秦不语必死无疑。
“不可能的,陛下不可能重审这桩案子的,这……天下的百姓也不答应。”裴谦抱着脑袋,只觉得头发一根一根地掉
“看开些,来帮忙选个风水好的山头。”睚眦昨晚晓得这件事之后已经看开了,还安慰他道,“现在收拾收拾包袱,跟我带我娘上山,我可以封你一个狗头军师。”
“不行……”裴谦开始抽泣,“我奶奶还在炀陵养老,我放不下炀陵的高官厚禄。”
睚眦欣然提刀:“甚好,那我就可以灭口了,然后再去宫里接我爹。”
就在此时,屋门大开,乐修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裴侍郎,随本相来。”
裴谦马上站起来:“乐相,不语可还有救?能否周旋周旋,减刑改判流放?”
“不必了。”乐修篁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下旨,责令大理寺、刑部二司重查,都察院旁听,重审秦国公叛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