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的时候,苏陌忆带着大理寺的人,浩浩荡荡地从清雅居离开了。
他手里依旧拽着林晚卿写给梁未平的那封信。
可那封信哪是写给梁未平的,分明是写给他的。
她知道自己走后,他一定会去审问梁未平,所以干脆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留下这封信。
里面不仅交代了那一夜为何与他有肌肤之亲,还提到了自己此番的去处。
虽然苏陌忆没有强问,但他敢肯定,林晚卿一定还亲口告诉了梁未平。
这样就算梁未平忍不住交代了,与信上的信息一致,苏陌忆也没有了再为难他的理由。
真是细枝末节都替梁未平考虑到了。
不知为何,苏陌忆胸口闷着的那团火,好似又烧了起来。
“大人,”叶青凑过来,看着那张被他捏在手里,皱成一团的信道:“可要去林录事的家乡找她?”
苏陌忆冷笑,扬手将信撕了个粉碎。
“她若是真的要回家,便不会写在信上了。”
叶青急了,追问到:“从时辰来看,这么久的时间足够逃出盛京。一旦出了城,这人就如鱼入大海,林录事若是不回家,要找她可就不容易了。”
苏陌忆回头,目光如炬。
“从城门到盛京唯一的一个驿站,步行需要至少两个时辰。她一个女子,又是在夜里,若是贸然从城里出去,我们只消快马加鞭,不会追不上。”
“所以……”
“所以,她这是调虎离山。”苏陌忆捻弄着广袖之下的食指,摩擦出沙沙的响动。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城门,目光幽暗道:“既然她想让我们追,那我们也别辜负了这番心意。”
同样一抹冷月,照着城门下那个怒火中烧的人,也照着破庙里那个彻夜难眠的人。
她俯身将手里的一个热包子放在地上,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门框。
一只小白狗摇着尾巴从远处跑了过来,嘴里含着一张小纸条。
“吃吧,”林晚卿拿过它嘴里的纸条,揉了揉它的头。
小白狗乖巧地叼着肉包,趴在一边吃起来。
林晚卿是一个时辰前从大理寺出来的。
叶青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几番试探,知道苏陌忆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身份。
故而她猜想,如果连苏陌忆最信任的叶青都不知道,大理寺中应该没有人知道。加上方才苏陌忆走得匆忙,大约也只交代了叶青看住她。
不让她走,可没说不让别人来。
她借口买药,托人找了个扮成她相好的花娘,带着女子的衣衫前来探望。
叶青又是个老实人,看见姑娘的衣着暴露一点,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所以林晚卿其实是穿着花娘的衣服,大摇大摆走出来的。
她买通了街头的小乞丐,让他去大理寺门口蹲着,如果看到有人带着衙役出城门,就来向她汇报。
如今看来,苏陌忆已经吩咐人出城去拦她了。
她抬头看了看今夜的月色,说不清是喜是悲。
父亲的案子,看来一时半会儿又得被搁置了。不过,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努力。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小白,”林晚卿拍拍小白狗的背,笑道:“早点睡,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翌日,林晚卿算好时辰,起了个大早。
她离开大理寺的时候,只简单收拾了些细软,带了两套路上换洗的衣裳。
为了躲开城里可能的眼线,她没有换下昨日的一身女儿装扮。她一手拎着个布包,一手抱着小白,跟着第一批出城的人离开了盛京。
算算时间,从昨晚到现在,大理寺的人应该已经至少追出几十里地了。
盛京城是南朝的首都,地处要塞,易守难攻。故而出城和进城都必须经过一个狭窄的山谷,那里也是这段路上唯一一个休息的驿站。
林晚卿盘算着时间,想着或许能赶在午膳前去那边歇一歇,顺道吃个午饭。
大道笔直,树木成荫,身边不时有赶路的车马经过,卷起飞扬的沙砾。
一路很顺利,行到午时,她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那个两层楼高的小驿站。
灰砖黑瓦,外面用防水布支起一个阴凉的区域供旅客歇息。
林晚卿觉得她今日运气不错,若是放在以往,这个时候驿站早就人满为患。如今看起来,这里仿佛还空得很。
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小白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
门帘上的铃铛被撩动,发出清脆的响声。林晚卿伏身行进去,在大堂找了张桌子坐下。刚才放下手里的包,一个跑堂的小厮就行了过来。
“姑娘,”他笑吟吟地唤她,轻声道:“今日这驿站在整修,客人都往二楼请。”
林晚卿一怔,目光落在墙角处穿着木工衣裳的少年身上,随后跟着小厮上了二楼。
她被带到了最里面的一个雅间,干净幽雅,窗户不临街,不会被来来往往的行人干扰。
林晚卿走进去,想打开窗户透口气,却发现推不动。
一旁的小厮见状忙道:“修整是内外一起的,为避免突然开窗引发事故,故而窗户都开不了。”
赶了一早上的路,林晚卿已走得腿脚酸软,只想快些歇息用膳,便也没当回事。
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点了一份豆腐白菜汤和酱腌鸡。
店小厮笑着走了,临行还不忘带上房间的门。
然而趴在脚下的小白发现了不对。
它忽然支棱起耳朵,眼睛紧盯大门。喉咙里滚过几声低吠后,小白猛地站了起来,在原地焦躁地转圈圈。
门外响起沉稳的脚步。
林晚卿抬头,只见茜纱窗上印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她还来不及细想,便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录事怎么才来就走?”
清冷,低沉,隐隐还带着怒意。
她的心霎时冻住,往下沉了沉。
午后时分,烈日艳阳,一切好像静止了。
窗外传来夏蝉呱噪的嘶鸣,像鞭子在抽着耳朵。
房门被打开,一袭月白色暗绣纹襕袍从那扇半开的菱花纹木门后走了进来,不疾不徐地来到她面前,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
他头戴玉冠,长袖曳地,腰间一条青白玉带,显得官雅清贵,兰芝玉树。
如此仙人之姿,此时看在林晚卿眼里,却好似地狱修罗。
讶异,惊慌,心虚,种种情绪一瞬间堵在林晚卿喉头,让她唇齿翕合,却发不出声音。
苏陌忆强势地盯着她,目光幽暗道:“林录事,这是又打算去哪儿?”
昏黄油灯之下,潮湿霉臭大理寺的监狱里,林晚卿看着墙上挂满的刑具,安分地跪坐在一堆烂草垫里。
对面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坐在太师椅上,正不动声色地看她。
两人的视线在幽暗的空间里交汇了一霎。
这是苏陌忆第一次见到她穿着女装。
面前的女子明眸皓齿,朱唇粉面。一双澄澈的眼水汽氤氲,饶是在当下这样污浊的环境里,也透着一股清明,让人过目难忘。
他随即目光一闪,随即将眼神落到了她的发顶。
“你到底是谁?”他沉声问道。
“京兆府录事,林晚卿。”
苏陌忆拧着眉,冷冷地看她,“你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仿造文书骗过吏部,欺上瞒下在朝为官。这桩桩件件都是要命的大事,你最好想清楚再答。”
林晚卿不以为意,在草堆换了个方向才慢腾腾道:“卑职从小热爱刑狱,可无奈是个女儿身,出此下策不过是想要谋取一个机会,一展抱负。为何要被大人说得如此不堪?”
“你以为本官会信?”苏陌忆冷笑。
“信与不信,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林晚卿抬头看他,卷翘的睫毛一抬,像两只振翅欲飞的小蝶。
苏陌忆心中又是一颤。
一双大掌藏在月白广袖之下,拽紧,又松开;松开,又拽紧,最终落在椅子扶手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那好,既然不想说,我们换个话题。”
他顿了顿,目光逼视她道:“这些事的知情人,除了梁未平,还有你的父母吧?你说,他们包庇犯罪知情不报,这笔帐要怎么算?”
林晚卿被问得几乎要从草甸上跳起来。
这个狗官到底怎么回事?!
他知不知道他面前跪着的这个人,除了是犯人,更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念及救命之恩也就算了,竟然还用她父母至交的命威胁她!
早知道当初救他做什么?
让他跟着那些盛京纨绔,流连花丛,声色犬马醉生梦死好了!
一股怒火倏然窜起,林晚卿从草甸上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苏陌忆道:“大人从头到尾只说卑职欺瞒身份一事。那敢问大人,卑职为救大人自毁清誉,这笔帐又要怎么算?”
“不许提那件事!”突如其来的怒喝打断了林晚卿的提问。
苏陌忆脸上那层努力维持着的淡然,被这个问题瓦解。他的整张脸不可自制地红起来,就连脖子根都隐隐泛着血色。
他这是……
被戳到痛处的恼羞成怒?
林晚卿怔了怔,一个一直被忽视的想法浮现脑中。
女扮男装混入官场,这件事说到底,是吏部的审查失职。
苏陌忆并没有证据怀疑,她进入大理寺是图谋不轨。故而如今他紧咬不放,真正的理由,应当是接受不了被一个女子趁虚而入,之后潜伏在侧,甚至一走了之。
这对于一向清高,又自诩断案如神的苏陌忆来说,无疑是最大程度地挑衅和蔑视。
所以,当下要瓦解他的愤怒,必须要让他意识到,这件事并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林晚卿思忖着,又默默跪了回去。
若是换做之前的情形,她必然不敢尝试。可如今这狗官都将刀架到她脖子上了,除了铤而走险,破釜沉舟。
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短暂思虑之后,林晚卿干脆换上一副被恶人先告状的愤怒,既委屈又诚恳地对着苏陌忆道:
“桃花醉的药效欢好一次便可解,但那夜药效过了之后,大人并没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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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狗官:这是什么虎狼之词?!myears!mye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