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卫国结婚的时候已经三十多了,足足比刘招娣大了十岁。
当初他在战场上受伤,瞎了一只眼睛,整个左眼都是萎缩的,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怖。
因为这,原本定了娃娃亲那户人家跟他退了婚,接下来一连好多年,他都没说上媳妇儿。
眼见着弟弟谢卫民也道了年龄,不能再耽误了,没办法,家里只能让老二先结了婚。
那些年为他的婚事王贵芝没少操心,甚至跟背后说闲话的人动过手。
所以听说刘家愿意把闺女嫁过来,不管因为什么他都很高兴,暗暗打定主意要跟刘招娣好好过日子,不让她被人嘲笑嫁了个独眼龙。
结婚后谢卫国慢慢发现,刘招娣自私、贪小便宜,骨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十分顽固。
可她也的确勤快、能干,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就连下地干活也不输给男人。
看在她比自己小了十岁,又没嫌弃自己瞎了一只眼,能忍的谢卫国都忍了。
顶多发现她偷偷借钱给娘家,他把家里的钱都攥在自己手里。她要是说话做事惹到了王贵芝和老二家,他由着王贵芝教训她,然后默默帮老二家做些什么作为补偿。
好在刘招娣胆子不算大,除了嘴碎,也闯不出什么祸来。
可如今,她娘家居然把主意打到苗苗头上。
这要是今天没当面解释清楚,苗苗一辈子都完了。
谢卫国面色铁青,见刘招娣闻言整个人都傻愣在那儿,一言不发将她拽出屋子。
刘招娣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手里的包袱使劲儿扒住门框,“我是跟人跑风了还是不过日子了?你凭啥要跟我离婚?我不离!我死也不离!”
谢卫国却连话都不想跟她说,过来大力掰开她扣在门框上的手指。
刘招娣嗷地叫出声,“疼!手指头要掰断了!掰断了!”
她边喊边朝自家丈夫看去,可谢卫国眉头都没皱一下,愣是把她的手从门框上扯了下来。
刘招娣突然心里一凉,死死抱住了谢卫国的腰,“卫国,卫国你不是真要跟我离婚吧?”
谢卫国抿紧唇,一把甩开她,一手捞起包袱拉着她继续往外走。
这回刘招娣终于哭出了声,“卫国我真没掺和,真的!我又没干啥,你不能跟我离婚!就算你啥都不看,也得看在我给你生了儿子、给你们老谢家生了大孙子的份儿上啊!”
眼见着谢卫国把她拖出了房门,她拼命朝正屋那边喊:“妈,妈你快拦着卫国,他要跟我离婚!建华!建华你死哪儿去了?快帮我拦住你爹啊!”
程立春闻言有些不安地站了起来,见丈夫谢卫民和婆婆王贵芝都没动,又重新坐下。
而直到刘招娣被脱出大门,哭喊的声音一路远去,谢家始终没有人出面劝和,包括谢建华。
今年刚十七岁的少年一个人蹲靠在通往后院的墙边,低着头用手捂住了脸。
长这么大,这是他头一次如此为难,也是他头一次看得这么通透。
刘家做出这种事,以后两家就算不成仇,也要断绝来往。
他妈在谢家是待不下去了,还不如回刘家去,省的她成天惦记娘家。
只是为什么他妈、他舅妈,做事就从来没为他和他爹考虑过?
这些年他们父子俩明里暗里为他妈擦了多少屁股,如今刘家又搞出这种恶心事,让他们以后拿什么脸面对二叔一家,面对他姐?
想到谢苗,谢建华再难忍住,肩膀小幅度耸动起来。
谢卫国因为外貌,没少被人拿异样的目光打量,也不怕丑,愣是一路把刘招娣拽回了刘家村。
路上有人问起,他也不发一言,阴沉的面色配上狰狞的左眼,看得想劝的人都没敢开口。
到了刘招娣娘家,他把人往门里一推,丢下包袱转身就走。
刘招娣想追,却被门槛绊倒,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刘老太太知道自家儿媳妇和孙子去谢家提亲了,一直在家等着。听到动静她还以为是他们回来了,趿拉着鞋就迎了出来,“事儿说妥了?”
结果到院子里一看,儿媳妇孙子都没影儿,反倒是她二闺女满脸是泪,正费劲儿地从地上爬起来,旁边泥里还摔着个打得乱七八糟的包袱。
她一惊,伸手拽了一把,“你这是咋了?和卫国打仗了?”
刘招娣却用力打开了她的手,干脆坐在地上嚎起来,“完了!都完了!我叫你们别打苗苗主意,老谢家肯定不带干的,你们偏不听!现在卫国不要我了,你满意了!满意了!”
她吼得歇斯底里,嗓子都破音了。
刘老太太还是头一回见自家二闺女对着自己大喊大叫,差点被吓了一跳,接着怒起来,指着刘招娣来时的路,“你跑谁家门口号丧呢?要嚎回你自己家嚎去,别搁这儿给人添堵!”
刘招娣一听那句回你自己家,却更疯,“我没有家了!啥都没有了!”她使劲儿捶着地面,就那样扬头冲着刘老太太吼:“卫国要跟我离婚,他不要我了!都怨你们!怨你们!”
刘老太太让她哭得不耐烦,正准备找笤帚抽她,闻言突然一愣,“卫国要跟你离婚?那莲花和大丰呢?他俩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神色间终于有了紧张。
刘招娣见都这种时候了,自家亲妈居然只关心弟妹和侄子,一点不担心谢卫国要和她离婚,悲伤、绝望一股脑涌上来,最终全化成满腔怨愤。
她拿手背抹了把脸,居然冷笑起来,“大丰耍流氓,被顾家带来的警察抓去派出所了。他们全被抓去派出所了!”
刘老太太一听,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刘招娣却不肯放过她,“顾家那小子和他妈来提亲,正好碰上大丰对苗苗耍流氓。他们家可是带着警察来的,你孙子被抓起来,就要木仓毙了。”
木仓、木仓毙!
刘老太太捂着胸口,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从刘家村回来的路上,谢卫国一面走一面想,到家时基本平静下来了。
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王贵芝和谢卫民夫妇却坐在屋子里,气氛沉闷。
见他回来,王贵芝欲言又止,“你和招娣……”
谢卫国一摆手,“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妈你不用劝我。”
王贵芝看看他毅然的神色,张了张嘴,最后只长长叹了一口气,“行吧。”
她这个儿子寡言、隐忍,做的永远比说的多,决定了的事情也很难更改。
离婚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非冲动。
刘招娣或者该说是刘家,这回是真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说一千道一万,是我当初没打听好,给你定了这么个媳妇儿。”
王贵芝撑着膝盖站起身,“我去做饭,你们缓缓吧。”
谢卫国却叫住了她,“妈,我还有事,想跟你和卫民两口子说。”
王贵芝闻言,又重新坐回炕沿,“啥事儿?”
谢卫国看看谢卫民,又看看程立春,“顾家的提亲,你们还是赶紧答应吧。”
谢卫民没想到他要说的居然是这个,一愣,“怎么了?”
“今天刘大丰说那话的时候,附近不少人都听到了,恐怕还是会对苗苗的名声有点影响。”
谢卫国脸上难掩愧疚,却没有躲避谢卫民的目光。
“我看苗苗和顾家那小子感情挺好,既然早晚都得订婚,晚订不如早订。咱们热热闹闹地把事办了,别人看到顾家的态度,肯定不会再瞎猜。”
可两个人的婚事要是就这么搁置了,在旁人看来,说不定就会怀疑谢苗跟刘大丰是不是真有什么。而顾涵江出手教训刘家人,不是为了维护谢苗,而是为了维护自己和顾家的脸面。
谢卫民不傻,谢卫国一说,他就想到了这些。
甚至,做了这么多年大队书记,他想到的比自家大哥还要多。
苗苗和顾家那小子订婚,不仅今天这事儿不会再影响到苗苗的名声,以顾家和吴家的地位,日后肯定没几个人敢给苗苗找麻烦,也不会在背后乱嚼舌根。
谢卫民望向王贵芝,“妈,苗苗是你一手带大的,你有啥想法?”
“只要苗苗高兴我咋都行,这事儿你不用问我。”王贵芝摆摆手。
“那行。”
谢卫民咬咬牙,下定了决心,“等顾家再来人问,咱们就松口。”
说是这么说,但想想要不是刘家闹这一出,苗苗哪里用得着这么早订婚,他就恨得牙痒痒。
刘大丰那个小兔崽子,就应该判他几年,让他出来祸害人家闺女!
所谓低头娶媳妇抬头嫁闺女,谢家人摆明没打算攀附顾家,肯定没那么容易松口。
宋云都做好多磨几天的准备了,没想到第二天吴老太太去探口风,谢家人就有所松动。
王贵芝拉家常一样和吴老太太说起,最近家里事儿多,还要看最近有没有啥适合办喜事的日子,可把她忙坏了,晚上觉都睡不安稳。
宋云一听,忙做了点京市那边的菜送去了谢家,再次提起订婚的事儿。
这回两家坐下来一商议,后天日子不错,赶早不赶晚,宋云还得回京市上班,干脆后天得了。
宋云乐呵呵回去,赶忙把准备好的聘礼聘金拿出来,又去买了四样礼。
提亲那天送的都是常见的礼品,订婚时带上门的东西却有讲究。
像粉条,代表的是长长久久,鱼则代表年年有余。
宋云问过吴老太太,按照当地的习俗买好,并没花多少钱。
而顾家的大头,全在聘金和聘礼上。
聘金的红封大大的,一共1499元,寓意一世长久。
而聘礼,顾家直接给了一个房本,“这是北大附近的一套四合院,离北大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了。苗苗要是想自己住就自己住,不想住租出去也行。”
宋云说一套四合院,那估计房子小不了。
虽然这时候京市房子还没那么贵,但在大多数人只能跟别人挤在公房的情况下,拥有一整套属于自己的四合院,还是够奢侈了。
等日后京市房价疯涨,学校附近的房子又向来抢手……
谢苗觉得有了这套四合院,将来自己什么都不用干,也能舒舒服服养老了。
正这么想着,她碗里突然多了块鱼肉。
谢苗顺着筷子收回的方向望去,就见顾涵江又夹了块鱼肉,低头仔细地挑刺。
她桃花眼弯起,把碗里这块吃了,笑盈盈等着下一块。
果然没过多久,顾涵江又把挑好刺的鱼肉放到了她碗里。可是她望过去,他却怎么也不看她。
谢苗拿筷子戳了下鱼肉,见几个大人正在说话,轻轻咳了声,“不想吃鱼了,想吃鸡。”
顾涵江伸向鱼的筷子一顿,临时转了个弯。
然后没过多久,谢苗碗里就多了个她最喜欢吃的鸡翅膀。
谢建中也正准备去夹鸡翅膀,结果动作不够快,被顾涵江给抢了。
可顾涵江抢了也没吃,而是越过他,在他眼皮子底下把翅膀给了他姐。
谢建中觉得有点牙酸,还有点饱,干脆埋头扒饭不去看两人。
作为介绍人被请来的吴老太太见了,却欣慰地眯起眼,打从心底替顾涵江高兴。
这顿订婚宴,谢家开了之前宋云带来的茅台,喝得还算热闹。
身为准女婿,顾涵江面前也放了个酒杯,被谢卫民和谢卫国联手灌了不少。
谢卫民和谢卫国本来是准备把他灌醉,看看他喝醉后酒品怎么样。
结果一杯多下去,他一张俊脸都被酒意蒸红,眼睛却依旧清亮。
反倒是谢卫国心里有事,三喝两喝有些高,自己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谢卫民见状,只能咬牙靠自己,可一拿酒瓶,里面已经空了。
“等会儿,我去再开一瓶。”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身体轻微摇晃了一下。
程立春看了有些担心,谢苗也皱起眉,“一瓶行了,爹你少喝点。”
“我去下厕所。”
谢卫民正想说什么,顾涵江突然起身,步伐沉稳地出门,朝后院方向走去。
王贵芝见了就拉了把儿子,“行了,再开一瓶你也喝不过涵江,别逞能。”
谢苗却想到了那年冬天顾涵江帮谢建华、谢建中善后,醉倒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这次喝得比那回还多,他不要紧吧?
谢苗想着反正自己也吃完了,看谢卫民又跟吴淑琴她爹聊起来,悄悄离席跟了出去。
她在通往后院的门边正好遇上出来的顾涵江。
男生脸微熏唇微艳,比起平日的冷漠,身上多了丝迷人的醉态。
见到谢苗,他脚下有些不稳,伸手撑了下墙。
谢苗赶忙过去扶住他,“你是不是喝醉了?”
顾涵江不回答,只顺势把头靠在她肩上,“他们故意的。”
谢苗当然知道他爹是故意的,不然谁会一个劲儿找孤僻话少的人喝酒,不怕冷场啊。
她拿手背贴贴他发烫的脸颊,“我看也喝得差不多了,要不你去我屋躺躺吧。”
“不去。”
顾涵江拒绝,说着还拿下巴在她肩上蹭了蹭,很有几分耍赖的味道。
谢苗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有些小孩子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控制情绪的能力变差了。
谢苗决定趁这机会问问他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涵江。”她抱着他的腰,在他耳边问:“刘大丰说那话,你生我气了?”
“没,他找死,我生你气干嘛?”
“那你怎么不理我?”谢苗隔着衣服在他肩上咬了下。
顾涵江一点没感觉到疼,反而扣住她的后脑,低头与她两额相抵。
他灼热的呼吸带着茅台醇厚的酒香,轻轻扑在她唇上,让她忍不住抿抿唇,感觉有些痒。
距离太近,谢苗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却感觉他眯眼的动作有些危险。
“我为什么不理你?”
男生的唇磨着她的唇峰,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你怎么不说说你为什么要退婚?”
退婚?
他们才刚订婚,哪来的退婚?
谢苗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当初那件事,“你是因为这个生气?”
顾涵江听了,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未婚妻。”
而且他一直都是这么对别人说的,天知道想起那时候他们早退婚了,他有多气。
这话听得谢苗更意外了。
她顾不得唇上那一点刺痛,“你不知道?你家人没跟你说……唔……”
灼热的吻混着诱人的酒香落下来,让她剩下的话全在纠缠中融进两人唇齿间。
谢苗觉得自己可能也有些醉了,不然周遭的声音怎么可能突然都变得遥远起来,轻飘飘的。
她听到屋里热闹的喧谈声透过大敞的窗户传出来,听到家里电话响了,谢建华跑去接起,说是找宋云的。
她还听到宋云接起电话,似乎十分震惊,拔高声音问了句:“你看到安安了?”
安安?
谢苗猛地回神,顾涵江也在这时候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