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首发/作者三生糖
第二十四章
张识出现并不在意料之中,云娆到大慈恩寺前心中无比紧张,再加上岑煊并未详细告诉过她,究竟要如何带她离开,她心中一开始也没底。
她原本想找机会甩开茯苓与连翘,没想到两人将她看得紧紧,根本寻不到机会,直到三公主突然驾到,人潮推挤起来那一瞬间,她手腕猛地被人拽住。
拽住她手腕是个男人,面容看起来极其陌生,但云娆却认得那双冷峻慑人墨眸。
她眼睛慢慢瞪大。
是岑煊。
下一瞬,男人用力将她拽到怀中护住,没有任何挣扎余地就被迅速带离人群。
云娆没想到岑煊会亲自现身带她离开,她原以为岑煊所谓“安排好一切”,是吩咐好他人带她走。
昨夜容珺折腾太甚,云娆双腿实在酸软得厉害,走路本就吃力,如今岑煊带着她往人潮反方向走,更加让她吃不消。
岑煊见少女走两步就踉跄一步,迟疑一瞬,将人打横抱起。
男人独有冷冽气息蓦地笼罩下来,云娆惊愕抬头。
她戴着帷帽,岑煊看不到她神情,却也猜得七八分,在她出声前,早一步阻止她:“不要说话,张识很快就会发现你不见,你声音太好认,要是被他人认出来就麻烦了。”
云娆点了点头,却忍不住想,岑煊身高与容珺差不多,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扎眼得很,如今还带着她,难道就不怕被他人认出来?
三公主驾临大慈恩寺,到处都是皇城护卫,见到可疑人物就会上前盘查,两人要离开时,自然也被护卫拦了下来。
“站住!你,叫什么名字?报上名来,这姑娘是你什么人?”
云娆戴着帷帽,衣着不俗,显然就是大户人家正经姑娘,被一个男人抱着,护卫不拦他们拦谁。
“温延清。”
护卫听见他名字微微一怔。
岑煊唇角微勾,冷笑了声:“怎么?不认得我脸?那总该听过家父温斯年大名。”
温延清为国相次子,虽是京城四俊之一,却是也是京城出了名风流浪荡子。
护卫听他自称温延清,有些迟疑地端详起他容貌。
此人相貌极为出众,惊绝昳丽,俊美锋利眉眼确与国相有几分相似。
岑煊不耐烦亮出刻有“温”字玉佩。
护卫见到玉佩,一个激灵,想起温二公子浪荡名声与阴晴不定残忍凉薄,瞬间冷汗涔涔,连忙摆手让人退开。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扰了温二公子兴致。”
云娆听着两人对话,一双眼已是不敢置信地瞪得老大。
岑煊居然敢假冒国相儿子?
直到两人上马车,她才心有余悸地问:“岑大人借用温二公子名字,真没关系吗?”
岑煊就坐在她对面:“无妨,他知道。”
“?”云娆错愕,越发迷惑起来。
岑煊不以为意,说起正事:“我送你离京之后就会下马车,换我安排好人上来,他们都是可靠之人。落脚处虽是江南,但不是苏州,苏州容珺一定会派人下去,你若想找亲人,最好过两年再回去苏州。”
云娆点头。
岑煊问:“可拿到卖身契了?”
“拿到了,待会儿出城──”
“待会儿出城用我准备好文件,否则容珺很快就会知道你离京之后去向。”
云娆微微一怔,点头:“好,多谢岑大人。”
她终于知道为何之前会觉得岑煊和容珺,分明性格天差地别,却给人一种相似感。
岑煊和容珺一样,皆是思虑周全,做事滴水不漏之人。
两人并不熟,马车内很快就陷入沉默。
云娆正想开口,让岑煊帮自己带几句话给钟钰,男人却早一步开口:“除了你小名叫知知以外,还有没有其他有关于家人记忆?仔细想一想。”
关于家人记忆?怎么突然问起她事?
她迟疑了下,说:“好像有,但都非常模糊。”
“无妨,记得什么就说什么。”
记得什么?
“隐约记得,被丢弃前他们也是对我万般疼宠,好像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
所以她上辈子总以为,是因为家里养了太多孩子,爹娘养不起她,最后才狠心将她抛弃。
上一世她觉得很委屈,恨透了他们,才会完全没有想过要找亲人。
岑煊墨眸沉沉,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又问:“还有吗?”
云娆摇头。
“可曾有信物?”他忽然解下系在腰间玉佩,递到她面前,“像是这样玉佩?”
正是他刚才拿给护卫看那一块,温氏嫡系子弟才能拥有玉佩。
她垂眼,看向玉佩,浑然不觉低头端详同时,男人却是抬眸,瞬也不瞬盯着她。
像是在观察她反应,又像是想透过她看谁。
那是上好和阗羊脂白玉,玉质极为细腻白润,雕纹繁复,一看便十分贵重。
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信物。
“没有。”云娆摇头,无奈一笑,接着打趣道:“就算真有,也早被人拿走了。”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一句玩笑话,男人却敛下长睫,认真沉吟起来:“确实。”
云娆莞尔。
她觉得这位岑大人似乎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看似冷傲难以亲近,实则不然,意外亲切。
云娆想到前世岑煊和钟钰浪费了许多年才在一块,忽觉惋惜,这俩人都是她恩人,她实在想不到要如何报答心中感激,思量片刻,决定开口提醒这位表里不一岑大人。
“大人若对阿钰有意,该跟她直言,否则依阿钰迟钝个性,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明白您心意。”
岑煊微怔,撩起眼皮看向她,眼底有淡淡情绪流转,少顷,垂眸淡道:“未必。”
云娆不解。
岑煊收回玉佩,低头系回腰间,举手投足间无处不透着浑然天成矜贵气息。
“就连你都看得出来事,她如何察觉不出?不过装傻不愿点破罢了,她若是无意,我也不想逼她。”
云娆偏过头,微微抿嘴窃笑。
这便是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难怪岑煊上辈子等到钟钰要和人议亲时开窍。
至于不想逼钟钰?根本就是骗人,不过是自欺欺人漂亮话。
上辈子这位岑大人得知阿钰议亲时,可急得很,几乎是各种威逼利诱,手段尽出,才终于抱得美人归。
云娆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离京时,有了岑煊事先准备好文件,果然一切顺利。
岑煊将人送出京,便要下车,下马车前,云娆将他叫住。
“嗯?”男人回头看她。
“有请岑大人帮我转告阿钰,让她不要太过牵挂我,也请岑大人……”她眼里话里全是慎重,起身,在狭窄马车中,朝他福身行礼。
云娆想到,自己很可能这一别,此生再也没机会再见好友,眼眶蓦地一热,鼻头酸涩。
她深吸了口气,眨了眨眼,将就要夺眶而出泪意散去,声音里压抑着哽咽:“请大人替我好好照顾阿钰。”
岑煊似是察觉到小姑娘离别哀伤,静默半晌,沉声道:“好。”
男人猫着腰,掀起马车帘,眼见就要下马车,却蓦地一顿,竟是又回首看她,眸色微深:“无需难过,还会再见。”
马车外头,微风徐徐,竹影婆娑,明媚阳光映照下,男人冷淡眉眼瞬间柔和不少,生人勿近冷漠犹如潮水般迅速褪去。
云娆一怔,几瞬后,莞尔一笑,正要点头,盈满笑意眼瞳骤然瞪大,惊呼脱口而出:“大人小心!”
容珺此次巡营并非只身一人,明帝不止派了他,还让七皇子陆君平同行。
陆君平原本就是容珺拜把子兄弟,如今背后又多了温家势力,声势一下拉高不少,风头简直就要盖过太子,昨日明帝还当着文武百官面,指派容珺带他巡营,偏爱显然易见。
巡营期间,底下人自然不敢怠慢,战战兢兢随伺左右,唯容珺神思恍惚,陆君平与之攀谈时,竟是有一搭没一搭回着话。
这原本京城到营地时间,若乘马车,得费时一日,却因容珺坚持快马赶路,硬是将路程压缩到只剩半天。
陆君平知晓缘由,并不意外,更无迁怒责怪,就是没想到容珺到了营地之后仍心神不宁。
容珺向来公私分明,陆君平鲜少见他这般模样。
待天色全黑,两人巡视也告一段落,回到营帐内,陆君平终于开口:“怎么了?有心事?”
容珺自知失态,肃容拱手行礼:“是,请殿下责罚。”
陆君平失笑:“责罚什么?待在边关那几年,刀剑无情战场上,你为我挨过刀、挡过箭,我命说是你护下来也不为过,我们之间可说是比亲兄弟还要亲,无需说这些客套话。”
容珺微微笑了下,还想要说什么,营账外却传来通报:“禀七皇子、容大将军,军营外一人自称张识亲信,名唤张近,有急事求见容大将军。”
陆君平眉梢微挑,容珺唇边笑意尽失,面色微沉:“传。”
“可要我回避?”
容珺摇头。
陆君平见不用回避,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来人一开口,便投下一枚惊天雷。
“将军,云娆姑娘不见了。”
饶是容珺早有心理准备,向来冷静沉稳眸子犹是蓦地一缩,闪过一丝慌乱。
男人双眼迅速地暗了下去,逐渐盈满暴戾与愤怒情绪。
无法压抑地暴躁从心头腾起,瞬间就将平时伪装得再完美不过情绪烧个干净。
他最不想见,最担心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陆君平皱眉:“说清楚一点。”
张近将来龙去脉简略交待,最后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说:“张大人说,说云娆姑娘很可能是……逃了。”
逃了。
那小丫头居然逃了?
陆君平眼瞳骤缩,还想说什么,风驰电掣间,容珺已身形如风,上前踹倒来人,一脚踩在他胸膛上。
容珺凤眸猩红,脸色阴沉得可怕,与平时判若两人,浑身透着一股子阴寒暴戾,低沉嗓音充满冷酷──
“你们都是废物?那么多人还看不住一个小姑娘?”
陆君平诧然。
张近显然也没想到素来温文尔雅,待人谦和如沐春风容大将军会如此,怔愣了好半晌,颤声道:“张大人已经派人在城内四处搜寻,但始终……”
容珺本就是习武之人,气力又比寻常人还要大,刚才一脚下去,他已被踹得生生呕出一大口血,说到最后不敢再说,怕再将人惹怒,会小命不保。
容珺倏地将人踹开,扭头就要出帐:“来人,备马!”
陆君平回过神,连忙斥喝:“谁也不许备马!”
“你疯了吗?!”
陆君平上前,用力地将容珺拽到一旁,扭头冲着躺在地上张近道:“你,出去!候在营帐外,不许任何人靠近营帐。”
张近狼狈爬起身,连忙退下。
“殿下,我得回京。”容珺挥开陆君平手。
陆君平差点被气笑:“回什么京?你现在回京就是抗旨,那是要掉头,只要她卖身契还在你手里,她离不了京,你急什么急?回去我就派人帮你一起找,肯定找得──”
容珺打断他:“她有卖身契。”
“什么?”
陆君平神色几变,目光复杂看着他。
“你将卖身契给她了?”
“她知道卖身契收在哪。”
这句话寻常人可能听不出什么,对陆君平来说,信息量却不是一般小。
他实在太了解容珺。
陆君平瞠目结舌,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找回说话声音:“你故意?我记得你以前告诉过我,人是最禁不起考验和试探,你忘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试探她?”
陆君平无法置信,气得不轻:“你疯了!”
疯了吗?容珺忽然笑了起来。
是啊,他早就疯了,早在前世她为他投井时就疯了。
男人瞳仁一片黑暗,微微涣散,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无法言说失落,像是丢了什么。
陆君平见他如此,一时间,冷意爬满背脊。
“我不管你与她之间如何,不管你为何要这样试探她,子玉,你清醒一点,冷静一点!她不过就是一个小丫鬟、一个女人,你不要忘了,我们都有大仇要报,当年你我结拜之时,你跟我说过什么?你说日后无论发生何事,勿忘初衷,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
谁知,容珺听完他苦口婆心一顿劝之后,竟又微微笑了起来。
男人干净眉眼尽是愉悦,目光却是说不出悲凉。
陆君平一怔,瞬间毛骨悚然,竟不知如何再劝。
容珺记得,他上一世也曾用类似话劝过陆君平。
那时温澜清被太子使计强占清白,被迫嫁入东宫,陆君平几欲崩溃,好几次都想拿一把刀冲到太子面前,与之同归于尽,次次都被他拦下。
他当时也劝陆君平,殿下,要以大局为重。
后来,云娆没了,父亲也劝他,子玉,要以大局为重。
“父亲,此次离京,长公主定会派人为难云娆,回京前,您务必代我看好──”
边关告急,皇帝急召,明帝身边大太监就候在大厅,事发突然,刻不容缓,能托负之人唯有与自己血脉相连,同样背负血海深仇亲人。
“知道了,你且放心,安心退敌。”
他还记得,当时父亲是这么对他承诺。
那是他当下唯一可相信,可托负之人。
……
“子玉,我也没想到她对你用情至深,得知你要成亲,居然趁你离京时犯下傻事,人死不能复生,务必以大局为重。”
……
“岑家亲你不想结也得结,就只差临门一脚,你母亲命,你那来不及出生就没了妹妹,你隐忍负重这二十余载,难道就要为了一个女人全都断送?!容珺,你给我冷静一点!”
当信仰崩塌,当最坚固堡垒崩溃以后,该怎么办?
继续报仇?报仇之后呢?他还剩什么?
没人知道当年为何他要拦下那个小乞丐。
她上一辈子想要,这次他都竭尽所能,想办法给她了,也准备好要放弃容家一切,为什么还要逃?
他不是说过,再给他一点时间吗?
不是说,要等他回来,和他一块过乞巧节,上御街看唱神戏吗?
为什么要骗他?
为什么?
容珺闭眼,垂在身侧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下颌线条以肉眼可见速度紧绷起来。
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再次失去她,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一股难以言说恐惧感袭遍全身,从里到外都是冰冷,如坠冰窖。
“文若,所谓冷静,不过是未到痛处。”
男人涩然嗓音,像是在压抑着偌大痛苦一般。
说来说去还是要走。
陆君平觉得自己是没办法再和他沟通下去了,索性手中折扇一丢,提起置在一旁佩刀:“我不管你在发什么疯,要走是吧?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再说。”
他原以为容珺会退怯,至少会犹豫,没想到容珺居然毫不迟疑地拿起腰间铁笛,一副真要与他动手模样。
艹!
陆君平瞬间冷静下来,飞快地将手里刀丢到一旁,抬手制止:“且慢。”
他可打不过容珺,尤其是发疯状态下。
“我不信你明知那个小通房想走,却什么都没做,子玉,你肯定还有留有一手,你冷静点。”
“有,但我不放心,此时我若不回京,一旦她真离京,天大地大,我何处寻她?”
“?”
所以你明知她要逃,还要让她逃究竟是闹哪样?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陆君平简直快被气死,还想再说什么,容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
“站住!”
容珺去意已绝,陆君平眼见人是拦不住了,也不管他会不会真和自己动手,直接刀一提,冲出去和他缠打起来。
陆君平想,自己若被容珺所伤,起码有回京理由,明帝也许会生气,但只要推说是切磋时不小心误伤,再生气也不会要容珺命,总比容珺抗旨离营,必死无疑好。
明帝对他过于偏爱,太子储君之位明显受到威胁,不知派了多少人盯着他和容珺,就准备趁他还未站稳脚跟,先卸掉他最得力左膀右臂,若卸不掉也得先拿捏在手里才行,容珺这一走,那无疑是给太子送上一份大礼。
绝对不能!
陆君平提着刀冲容珺冲上去时,已经做好他还手心理准备,没想到这小子根本没有还手,反而直直撞到自己刀上。
容珺身手,在凌国可说数一数二好,不可能躲不开,陆君平当下就反应过来,猜到他想干嘛,想收刀却已来不及。
锐利刀锋刷地穿过容珺左边肩头,温热猩红溅到两人脸上,鲜血淋漓,怵目惊心。
“你真他娘疯了!”饶是陆君平脾气再好,见他如此,也忍不住暴了粗口。
他知道容珺是故意,甚至很可能在听见那小通房不见时,就想要这么干了,所以方才才装做一副要与他动手模样!
容珺漠然抬眸,仿佛嫌陆君平下手不够重,猛地捉住他手上刀,再朝自己肩头狠狠一捅。
鲜血喷溅在男人昳丽绝伦脸庞上,衬得本就倾倒众生脸庞绝美如画,妖异非常。
男人面容有一瞬扭曲,下一瞬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微微笑了起来:“文若,我想回京。”
“艹!”
陆君平眼瞳一颤,吓得连忙扔掉手里刀,扭头放声大吼:“军医呢?来人,赶紧给我把军医叫来!”
他知道容珺对那个小通房不一般,却不知道他已把人看得这么重,重得连命都能不要,还疯得不轻。
那小通房是给容珺下了情蛊是不是?
回过头,陆君平猛地倒抽一口气,见容珺试图拔刀,扩大伤势,终于忍不住一巴掌甩到他脸上。
儒雅清隽男人被打得偏过头去,唇角渗出血来。
陆君平火大攥起他衣襟,咬牙切齿,低声怒道:“够了!行了!你给我适可而止,回京,我即刻想办法将你弄回京!父皇那边我来搞定!”
容珺抬眼,像以前两人每一次闲聊一般,微微一笑:“多谢殿下。”
漂亮清隽眉眼极为温柔,笑若春风。
要是他左肩上没插|着一把刀,浑身是血,陆君平都要以为自己此时其实正和容珺在茶楼里喝茶了。
“你再把自己往死里弄,待会儿连马都骑不了,你那个小通房照样找不回来!你给老子冷静点!”
容珺笑:“殿下金口已开,臣岂敢不从。”
“……”你刚刚发疯时可不是这样,啊!
陆君平简直没脾气了,张了张嘴,想破口大骂,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容子玉,我认识你这么久,怎么就没发现你其实就是个疯子呢?居然为了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真是长本事了你!”
“谢殿下夸奖。”
“……”艹!老子是在骂你不是夸你!
容珺伤很严重,军医并不建议他在此时回京,陆君平原想亲自驾马载他回京,没想到容珺嫌两人骑一匹马太重,会拖累速度,坚持自己骑。
陆君平差点又要骂人,觉得自己一辈子修养都毁在今日。
一路上,两人不知跑死多少马,陆君平只知道容珺伤口早就裂开,要是没能在城门关上之前赶回京,这个疯子今晚就要死在荒郊野外。
所幸两人赶在最后一刻进了城。
陆君平见容珺要直接回国公府,立刻上前将人拦下:“把你人叫来,去我府邸。”
容珺脸上微微带着笑意,不发一语。
陆君平一直都知道容珺很有气人本事,就是不知道居然也有被他气这么一天。
“你听我,你这身伤回去,就算言官不弹劾你,你那个继母也会要亲自到我父皇面前说上一嘴,子玉,现下城门已关,你先弄清楚那小丫头是否离京,再从长计议。”
城门已关,城中大半人家已熄灯入眠,唯有纸醉金迷之地灯火通明,街上行人寥寥。
容珺身上带伤,为免引人注目,披着披风,只有在夏夜微风掠过时,偶尔带起一股浓厚血腥味。
陆君平透过微弱月光,依稀可见容珺披风正滴滴答答淌着血。
他知道此时容珺已没什么力气,正考虑着要不要直接把人掳回府邸,就听容珺松口:“好。”
容珺伤口包扎好之后,陆君平就离府了,他还得进宫和明帝交待一切。
张识人也在陆君平离开没多久,就赶了过来。
赶过来,不止有张识,还有被容珺安排在云娆身边两个暗卫。
两名暗卫都受了不轻伤。
容珺不用问,已然知晓结果。
他娆儿已经走了,她不在京城,又一次狠心地抛弃他。
容珺一路奔波,早已耗尽力气,就连想上前踹一踹那两名暗卫,问他们究竟是干什么吃也无法。
他斜倚在拔步床上,薄唇微抿,神色极冷,长长睫毛半落下来,俊美面容因失血过多,显得格外苍白。
“是谁?”
容珺问得言简意赅,两名暗卫却是双双跪地答道:“丞相府二公子,温延清。”
温延清。
容珺眸光微闪,这个名字出他意料之外。
一想到温延清浪荡不羁,男人狭长凤眸蓦地涌现狠戾杀意。
“你们是被他身边暗卫打伤?”
暗卫摇头:“温二公子身边没有暗卫,是他亲自与我们交手。”
容珺懒懒撩起眼皮,要笑不笑睨着他们:“人一打二,你们还输了?”
两名暗卫惭愧地低下头。
“输了便罢,居然还连他不是温延清都不知。”
声音虽带笑,却冷得似三九隆冬湖水,听得人心底渗出寒意。
容珺连发火力气也无,就连此时盘问暗卫都是吃力,背上衣衫早被冷汗浸湿:“温二不会武功,此人可还有何特别之处?”
“没了。”
容珺忽地咳出一口血来。
“将军!”张识忍不住想上前,却被男人凌厉如刀眸光给制住。
“将军,我已派人朝云娆姑娘马车离开方向追寻,相信很快就会有云娆姑娘下落。”张识不敢动,只敢说。
容珺恹恹闭上眼:“说。”
“她出门之后,发生一切,全都仔仔细细说给我听。”
此时他已不指望这些人,只能靠自己。
张识不敢有所隐瞒,巨细靡遗地娓娓道来,说到三公主驾临大慈恩寺,容珺忽地打断。
“三公主?”
“是。”
三公主是明帝最宠爱女儿,从小就被养得无比娇气,就连节日里宫廷宴席都不爱出席,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到人山人海大慈恩寺。
是谁能那么有本事,策动得了她?
拔步床上男人眉头微蹙,双眸紧闭,毫无血色薄唇紧抿成一直线,安静得就像是睡着了。
饶是如此,跪在榻前三人依旧不敢有半分懈怠。
子时刚过,陆君平从宫里回来时,见到就是这副诡异景象,容珺侧卧榻上,似是入眠,底下三人跪得挺直。
陆君平上前,想探探容珺有无发烧,看似沉睡男人却蓦然撩起眼皮:“殿下回来了。”
“……”早晚被你吓死。
陆君平伸到一半手抖了下,不着痕迹收了回去。
简单询问底下三个人之后,陆君平很快就发现让容珺陷入纠结盲点。
“你之前不是说,那小丫头与钟钰来往频繁,而钟钰身边身手好到能一个人打你两个训练有素暗卫,也就只有岑煊办得到,你为何要纠结三公主及温延清?”
“岑煊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易容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他们明显就是岑煊丢出来烟|雾|弹罢了,你素来聪颖,善于运筹帷握,怎会如此轻易就被带偏?”
陆君平从没见过这样容珺。
那个战场上能识破敌军各种诡计陷阱,令敌军闻风丧胆大将军,居然连这般简单不过小计谋都看不透。
容珺微怔,缓缓闭上眼,眉眼间除了疲惫之外,还有着隐忍痛苦:“多谢殿下提点。”
陆君平不忍再说。
他知道,这是关心则乱。
那个叫云娆小通房逃了,那个向来是众人中最为从容冷静男人早已方寸大乱。
翌日。
明晖堂伙计刚打开大门,准备迎客,就见门口站了个人。
男人一袭精白锦袍,姿容不俗,气质非凡,伙计见他肩上缠着渗血绷带,脸色苍白得厉害,不疑有他,很快就将人迎了进去。
钟钰还没到,她尚未出阁,平日夜里不会留宿明晖堂。
等她出现时,容珺已经饮了大半壶茶水。
她初看背影,没认出人,直到走到男人身边。
钟钰没想到容珺会在这,差点吓得拔腿就跑。
容珺不是出城巡营了?怎么又回来了?难道阿娆也被抓回来了?
“容、容大将军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伤得这么重?”钟钰笑容勉强。
“昨日巡营路上,不小心受了伤,太医说,得来一趟明晖堂,让钟大夫瞧一瞧,这伤才好得快。”
容珺笑容一如往常温柔,语气温和,如沐春风,可不知是不是钟钰自己心虚关系,她居然有种被阴冷毒蛇盯上感觉,骨寒毛竖,有些不舒服。
“我又不是神仙,容将军真会开玩笑。”
钟钰干笑几声,心里早已慌成一团,四处张望想找伙计,让人快去岑府找岑煊问个清楚,却发现明晖堂内竟无半个伙计,就只有她和容珺,安静得可怕。
容珺慢条斯理起身,缓缓走到大门前,不发一语关上。
钟钰听见关门声,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飞快地拿起一旁笤帚,浑身不受控发起抖,害怕往后退去。
“容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你别乱来。”
容珺极轻低笑一声:“钟大夫为何这么害怕?我做了什么?”
钟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她知道云娆跑了,她怀疑他要来杀人泄恨吧!
容珺似乎看出她想法,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钟大夫别担心,你是娆儿朋友,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想问你,娆儿去哪了?”
钟钰自然不会出卖好友,打死也不说。
容珺也不多问,微微颔首:“既如此,只能请钟大夫暂时到我那做客,失礼了。”
钟钰尖叫,拔腿就跑:“你敢伤我,阿娆知道会恨你!救命──”
话未落,人已倒地,晕了过去。
姿容如玉,宛若谪仙玉人般男人仍站在原地,负手而立,身姿如松,鸦羽般长睫下浮现浓浓郁色,喃喃低语:“恨我也好。”
容珺没有回国公府,依旧住在陆君平府邸。
岑煊一有空就会到明晖堂,几乎是在钟钰消失没多久,就冷着脸前来拜访陆君平。
陆君平昨夜忙到很晚才睡,这时才刚用完早膳,一听到岑煊来访,蓦地扭头看向坐在罗汉榻上若无其事低头品茶容珺。
“你动了钟钰?”
容珺笑了笑,没说话。
他不说,陆君平也知道答案,岑煊虽是他名义上表哥,两人却没有私交,绝不会无故跑来找他。
陆君平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你疯了吗?你现在伤成这样,跟岑煊动手没好处。”
容珺低首浅笑:“他敢动我人,我自然也敢动他人。”
陆君平几乎崩溃:“不是这个问题,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他!”
容珺伤口疼,维持不住平时大马金刀坐姿,倚着引枕往,懒洋洋地右侧一靠,温暖阳光透过窗棂,斑驳落在他脸上,打上一层阴影,教人看不清神情。
“打了我,他见不到钟钰,打死我,他一辈子也别想找到他人。”
“大不了一起死,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