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苏木槿却发现自己躺在房中的雕花大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已经天明,院外绿植郁郁葱葱,暴雨如注,拍打在偌大的芭蕉叶上,莫名令人有些烦躁。
茯苓听见响动,从外头走了进来,见小姐大汗淋漓的模样,忙上前关切道,“小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从窗外收回目光,双手死死地拧住身上的被褥,轻轻点了点头,大口喘着粗气,“那晚,我从八卦巷回来的时候,遇见一个人,是他出手相救,我才能平安回来。”
尽管眼前之人已经害怕到了极致,沈归辞依旧没有半分心软,神色冰冷,“没关系,既然你已经不记得了,那我帮你好好回想一下。”
看着他的面容越来越近,苏木槿双眼一闭,双手抱头,竭尽全力地呼喊起来,“不要!你不要过来!”
听她这么一说,茯苓的神色不由地紧张了起来,“小姐,这件事您好像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大公子他知道吗?”
“他不知道,”她轻轻理了理鬓角被汗水淋湿的鬓发,长吁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可这个人,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等他走进一些,苏木槿这才瞧见,他的左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刀口子,鲜血染红了他素白色的衣袍,也染红了他脚下的大地。可他的神情里看不出半分痛苦,只有阴森和狠戾。
“我救了你一命,你却不记得我了?”他眉头微微蹙起,眼底闪现一丝不悦。
她手肘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子微微往后倾,试图避开他那阴郁的目光。在天牢门前,初次相遇,他看起来,只是个面容清秀略微寡淡的文弱书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是这幅模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冲冠眦裂,就像一只困兽。
“二小姐,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吗?”他面色苍白,眼低闪过一丝失落,嘴角无力地笑了笑,十分凄凉。
“我知道,沈归念的事,我也很抱歉,无论她到底有没有杀害十四皇子,但我信你。”她将这些日子沉压在心头的话语,统统说了出来,如释重负。平心而论,这件事倘若换成是苏元青,自然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以身犯险,最后白白葬送了性命。
“殿下怎么不说话?”她问,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步,“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今日在名书堂瞧见谢珩,在面对沈归辞时,那样愤怒的眼神,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虽然他说了永不相问,但这样的情形,不管换成是谁,怕也一下子难以接受。
巷道尽头拐角处有一盏灯笼,里头的火烛正发出幽暗的光芒,风一起,陈年的木架子轻轻摆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宛若厉鬼哀嚎,在夜里尤其显得阴森恐怖。
她抱紧了身子,朝着那仅有的一点光亮缓缓地靠了过去,眼里满是恐惧和不安。却在这时,巷道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他身形修长,着一身白衣,朦朦胧胧,背对着她。
夜里的时候才睡下,便听得外头狂风大作,暴雨连绵,屋内闷热异常,待夜半的时候才凉爽一些。
白衣男子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苏木槿在瞧见他面容的瞬间,吓得连连退后几步,一脸不可置信道,“沈归辞,怎么是你?”
他缓缓从她的身上收回目光,随即自嘲般轻笑了一下,“你知道,我问得不是这个。”
偏偏此刻,浑身没有半点力气,无数次想着从地上爬起身来,却只能以失败告终,眼睁睁看着沈归辞的面容离自己越来越近,身躯微微颤栗。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好久没有说话。蓦然间,他猛地抬起头来,面色狰狞,笑容狡黠,冷冷道,“没想到,你真的把我给忘了。”
他说着,缓缓靠了过来。苏木槿吓得浑身哆嗦,双腿一软,摔跌在地,眼里噙满了泪水,惊恐不已,连连摇头,“你不要过来,你想干什么?”
可这人身上的气息,却让她莫名感到心安,她停下脚步,试图去看清他的面容,“殿下,是你吗?”
白衣男子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虽说是梦境,却真实地可怕。再细想起谢珩遇刺的那一晚,虽然那黑衣人只露出了一对眉眼,但她坚信自己绝对不会认错,这个人就是沈归辞。由此可见,谢珩的猜疑并不是无中生有,她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想着这几次,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幸而那日小姐能平安脱险,”茯苓伸手拍了拍心口,那晚的惊险,她仍旧记忆深刻,随即道,“殊不知,这位恩人,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小姐可否要备些薄礼,亲自登门拜谢?”
她摇摇了头,心底的恐惧渐渐开始萌芽,“萍水相逢一场,我哪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更何况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呢
茯苓起身倒了茶水,递到她的手上,又顺便理了礼略微凌乱的被褥,柔声安抚道,“小姐,不过是个梦而已,过会子就忘了,千万别往心里去。现如今冯姨娘也得到了她应有的报应,更有晋王殿下护着您,不会再有什么人,敢伤害您了。”
她低低嗯了一声,实则心乱如麻。茯苓又从外头端一小碗燕窝羹进来,笑眯眯道,“小姐,今早奴婢瞧见侯爷同大公子,一同进宫去了,想来,定是晋王殿下说得那番话起了用处,他可真的疼小姐呢!”
“我也觉得,这些日子,他变化挺大,”她轻叹一口气,“希望能快些找到杀害沈归念的凶手,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才能尘埃落定,他也不用这么费神了。”
茯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姐放心,殿下一定会替十四皇子报仇雪恨的。”
她没有再说话,目光呆呆地望着窗外,思绪飞到很远的地方。可巧外头有外院的小丫头名唤小桃的,收了油纸伞,透了半个脑袋进来,倚靠在门上,小声朝屋里唤道,“茯苓姐姐,我是小桃,你在屋里吗?”
听见声音,茯苓忙屋外走去,却见小桃的后边还跟了一人,看模样又几分生疏,忙问道,“这位是?”
小桃道,“这位是晋王府里的阿兰姐姐,今日是特意给二小姐送梅花糕来的。”
说罢,她便将阿兰手中的食盒接了过来,递给了茯苓。紧接着,又听见阿兰开口,小声说道,“晋王殿下这些日子有公务在身,邢将军也一时走不开,故此,殿下命我每隔三日来贵府,给二小姐送梅花糕。”
“如此,便有劳阿兰姐姐了。”茯苓赶忙应了一声,又叫小桃送送阿兰,这才提了食盒,折返回屋子。
苏木槿已经端坐在妆匣前,瞧一眼食盒,便默默收回目光,拿起月牙梳,细细去理齐腰的发尾。
茯苓将糕点从食盒里端了出来,一面又道,“小姐,您说晋王殿下和邢将军这会子在做些什么呢?奴婢记得,殿下向来清闲惯了,怎么突然这么忙碌起来?”
她抿嘴偷笑,忍不住道,“你瞧瞧你,不过才几日未见到邢将军,就这般心急如焚。看来我留住你的人,早晚也留不住你的心。”
茯苓听闻此言,脚步轻快绕到她的身旁,看着铜镜的面容,轻笑道,“可不是嘛,奴婢就盼着小姐能早日嫁到晋王府,这样一来,奴婢不就能每日见到邢将军了吗?”
“好你个死丫头,如今越发口无遮拦了。改日有机会,我定要将此话,一字不改地说与邢将军听。”
说完这话,她突然变得有些心事重重。皇上让钦天监和礼部延期操办婚礼,现如今也没有个下文。这一世好容易才得来这样一个结果,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沈归辞的出现,让谢珩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顺道也暗中细查,那日将沈归念一刀毙命的究竟所谓何人。
而当一切的矛头通通指向谢瑞,真相指日可待的时候,辰王谢稚却突然在江州起兵谋反,伙同太子逼宫谋反。叛军乔装打扮,一路北上,与午夜时分,集合于皇城的临庆门前。
彼时,永庆帝沐浴更衣完毕,而身旁的徐贵妃早已沉沉入睡。他还没来得及歇下,内侍太监刘公公手掌拂尘从外头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几乎是连跪带爬,神色张皇道,“启禀皇上,不好了,太子,太子殿下他、反了……”
永庆帝单手扶额,以为自己听错了,缓缓睁开眼,淡淡道,“急什么,有什么话慢慢说。”
“回皇上,太子殿下和辰王殿下兵分两路,现在已经到了临庆门和景阳门外了。”刘公公整个人伏趴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冷汗直冒。
原本神色略带倦意的永庆帝在听了这话以后,迅速从榻上坐了起来,整个人瞬间清醒了不少,沉默了许久以后,这才恨恨闭眼,不忍再去想该会是怎样一番情形,语气却分外平静道,“去把朕的佩剑取来,朕要看看他们这两个兔崽子究竟想干什么?”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取。”刘公公领了命,哆哆嗦嗦下去了。
大殿内一片祥和寂静,宫墙外的厮杀并没有半分透进这里,火烛随风轻轻摇曳,永庆帝的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神情阴郁。
动静终是闹醒了一旁的徐贵妃,她从睡眼惺忪中坐起身来,看着愁眉不展的永庆帝,不由自主地从身后抱住他,侧脸轻轻贴在他后背,满眼心疼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缓缓回过身来,拥她入怀,温柔笑笑,安抚道,“没事,好好睡一觉,等朕回来。”
徐贵妃是个聪明人,方才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但听到永庆帝这么说,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又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紧皱的眉心,“臣妾会一直陪着皇上的。”
“你睡吧,朕等你睡着了再走……”他扶她躺下,又细心地垫了垫白玉枕头,目光深情柔和。
永庆帝只着了件明黄色的中衣,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等到了殿外,隐约能听到阵阵喊杀声,时起彼伏。永庆帝的心稍稍一颤,从刘内侍的手里接过佩剑,下了白玉台阶,神色从容不迫。
行了几步,便有殿前侍卫许况匆匆来报,“启禀皇上,临庆门快要失守了。”
永庆帝双手叉腰,淡然道,“开宫门,让他们两个进来。”
“皇上?”许况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忧心忡忡道,“他们有备而来,如若大开宫门,后果将不堪设想,还请皇上三思啊!况且有苏侯爷父子在前头压阵,想来定能击败……”
许况想了想,叛军两个字最终还有没有说出口,而是躬身站在原地,听候发落。
永庆帝的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许况,只见他的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稚嫩的脸颊写满了视死如归般的从容。
他心底暗暗叹气,抬头望了望天际,同许多个夜晚一样,月明星稀。
“苏呈怀什么时候来的?朕怎么不知道?”沙哑的声音中带了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惊喜。
“回皇上的话,苏侯爷前些日子就进宫了,不过一直在藏书阁同苏大公子潜心钻研兵法,时常一夜到天明。末将也是今日才知道的,苏侯爷生怕叨扰了您,便一直没有提及此事。”
永庆帝微微颔首,缓缓朝宫门口走去,一面又道,“他那府邸最不缺的就是兵书,跑来宫里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末将不知。”许况恭敬地回道,“今夜幸而有苏侯爷出阵,否则末将也不知道这宫门还能守到几时。”
“他早年在战场杀敌,人称常胜将军。算起来,朕的天下,有他的一半。区区几个逆子,难不倒他,”永庆帝挥了挥手,声音清亮了起来,“去开宫门。”
“是,末将遵旨。”许况应了一声,消失在夜色中。
喊杀声、兵器碰撞声,越来越近,永庆帝看看一眼自己身后战战兢兢跟着的刘内侍,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这些年的心血,怕是白费了。”
太子谢允是当年以裴子石为首,在众大臣的极力举荐下,挑选出来的。虽不是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但自幼心地纯良,不争不抢,同情弱者,嫉恶如仇,有一颗仁慈之心。
偏偏是一个性子极为平直甚至说有些担心的人,若不是有人恶意从中挑唆,又怎能干出这样愚蠢的事,嫌自己命长呢?
内侍刘公公在旁看的急切,关切道,“皇上可是头痛又犯了?”
说不头疼是假的,永庆帝实在想不通,谢允怎么会如此沉不住气?白白辜负了这么多年的期望。
“无妨,朕去看看这两个不孝子,在玩什么幼稚的把戏!若不是不中用了,朕便宰了他们,以告慰先皇们的在天之灵!可怜我谢氏开国数百载,竟生养出这两个龟孙!”永庆帝虽然气得不行,但语气依旧不温不火,仿佛更像是在自说自话。
迷迷糊糊中,苏木槿却见自己身处在一条黑漆漆深长的巷道中,四周寂静一片,抬头四望,乌云遮月,更没有半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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