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回到了乌山，师父站在山门前的小风灯下，牵过晚晚的手,而爹爹也端着桂花糕从道观中那个小厨房走出来，笑眯眯地让晚晚尝尝他的新配方。
晚晚笑得很开心，像只快乐的小蝴蝶一样围着师父和爹爹打转,一会为师父捏肩捶背，一会为爹爹分柴生火,师父说晚晚这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爹爹却让师父不要这样说小孩子家家的,晚晚这样能干，应该多鼓励鼓励晚晚。
晚晚心中升起了一丝疑惑，师父和爹爹似乎从未见过面,晚晚与爹爹相认后想把师父一起接去京城,但师父却拒绝了。
为何眼下，师父和爹爹的相处却透露出一股相熟已久的意味。
却突然，师父问晚晚：“你还不回家去吗？”
晚晚一愣,而后道：“我的家不就是在这里吗？”
师父却摇摇头,道：“你该回去了，莫让人久等。”
爹爹站在一旁，目光慈爱地看着晚晚,但也没说什么。
晚晚心就好像被掏了一个大洞一般，空落落,冰凉凉的，难以言喻的恐惧与悲伤化作虚假的血肉填满胸腔，师父伸出手，摸了摸晚晚一头漂亮卷曲的乌发,唇角勾了勾，笑道：“快走吧。”而后推了晚晚一把。
晚晚的身体便轻飘飘地飘起来，然后离师父、离爹爹越来越远，晚晚哭喊道：“我不走，我不走，爹爹！师父！”
明明晚晚离师父和爹爹越来越远，但晚晚却听到耳边隐隐传来谁的声音。
晚晚慢慢睁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银台宫寝殿。
原来……方才的那些只是一场梦吗？
就连梦中，她都不能真正与师父和爹爹团聚。
这明明是很难过的情绪，但晚晚眨了眨眼，眼底一片干涩，却已是什么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而榻边站着的竟是法度天尊，他看到晚晚醒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
晚晚疲惫地重新闭上了眼，岁华不在这里，让她感到有一丝庆幸，但却不代表着她愿意见其他与岁华有关的人。
而法度天尊见晚晚这般，却憋不住了，他道：“你不问问岁华如何了吗？”
晚晚轻轻笑了笑，带着讽意道：“我一个凡人，关心帝君做什么。”
法度天尊便道：“我本是不赞成岁华那般行事的，不瞒你说，十六年前我们曾见过一次，只是那时你正因魂魄不稳而昏迷不醒……”
晚晚打断法度天尊，直视他的眼，道：“天尊若是可怜我，那便将我送回人间罢。”
法度天尊闻言一愣，而后便听到晚晚继续道：“我本就只是一个凡人，不该待在天界，我若回人间，不过也就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的寿命，神仙与天同寿，而短短数十年，我便死了，你们也不用再担心我身为帝君的命劫，会再坏了帝君的劫数了。”
寝殿中静默一瞬，法度天尊目光复杂，看向晚晚，他道：“你知道了命劫之事。”
晚晚道；“是，我知道了。”
晚晚的眼那么平静，就像一池幽深却清澈的湖泊，而她此刻躺在榻上，身体因草木之躯即将溃散而消瘦地厉害，一头浓密若云的乌发披散包裹着单薄的肩头，法度天尊十六年前见到晚晚时，晚晚便是这样的，不想十六年后，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晚晚还是这样的。
只是眼下的晚晚，却比十六年前的晚晚少了点什么，法度天尊有些失神，再对上晚晚的眼，却发现，晚晚眼中是少了对岁华的爱。
身为上古尊神，法度天尊孤高自傲，独来独往，他看似性情随和，但也是个脾性古怪的，否则也不至于千万年统共也只有岁华一个好友。
法度天尊也是不懂情爱为何物的，直到十六年前，他听闻岁华历劫失败，竟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凡人。
那时法度天尊是不可置信的，也是愤怒的，区区凡人，命若蜉蝣，怎配与上古尊神有情，可这样的想法在见到晚晚后，便消失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异常纯粹明亮的魂魄，即使这个魂魄已经濒临溃散，但他依然感觉到这个魂魄心中的强烈的情绪。
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呢？
是温暖的，是热烈的，是喜悦的，也是悲伤的。
但，也是甜蜜的
。
法度天尊便恍然，原来这便是情爱。
可现在，他从晚晚的身上，已经感觉不到这种令他十六年都难以忘却的情绪。
法度天尊只觉着自己的呼吸一窒，他的唇张了张，而后道：“你，不爱岁华了。”
听到这句话，寝殿门口一道白色的身影一顿。
而晚晚却道：“天尊，现在说这个没有任何意义。”
法度天尊便有些急促道：“是因为命劫？还是帝流浆？还是你相信了恶鬼的话，认为是岁华害死了你的亲人？”
晚晚便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法度天尊便脱口而出，道：“可岁华他是有苦衷的！”
苦衷二字彻底激怒了晚晚，晚晚本以为她不会再为了如何岁华的事心生波澜了，可法度天尊又怎能这样轻飘飘地用一个苦衷二字来搪塞她的所有痛苦！
晚晚怒道：“如果法度天尊此刻是要与我说这些的话，那便慢走不送，我不想听到这些，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
她与岁华又何止隔了这些，只是可笑晚晚今日才看透，她与岁华之间最大的阻隔便是，她是凡人，而岁华是神仙。
她不懂神仙的烦恼，岁华也不会体谅她身为凡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情感，就像天宫再美丽，银台宫再像她梦想中与心爱之人共筑的小家，这一切也不是真正属于她的，不过是一场镜中花，水中月，虚妄无比！
而她又何止不爱岁华了，相反，她恨岁华，恨岁华的冷心无情，她恨岁华对她做的一切，可她再恨又能如何？她的反抗于岁华来说不过是蚍蜉撼树。
至于结果如何，她已经尝到了。
晚晚已经没有力气再恨了，她好累，好累，她只想回家，回人间，回乌山。
法度天尊也怒道：“你本是岁华的命劫，会令他身陷劫难，神仙的命劫若渡不过便是天人五衰，身归天地的结局！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娶你为妻，天地为证，三生石为证！”
晚晚闻言，笑了出来，边笑喉间边是涌起血沫，晚晚努力压抑住要呕吐出来的恶心感，而后道：“那，又如何？”
法度天尊深吸一口气，而后道：“不仅如此，岁华为了你道心不稳，生出心魔，还是执意为你以上古尊神遗泽为根，用结魂草蕴养你的魂魄，十六年，耗费无数神力，又以真身替你挡下化形之劫，只为了给你塑一具上古尊神之躯！”
上古尊神之躯？！
晚晚闻言，手指猛地攥进掌心。
她为何要费尽心力地用帝流浆培育雪茜草，不就是为了以雪茜草辅以极西神木之果为自己塑一个仙身，摆脱这个脆弱的草木之躯吗？
可法度天尊说什么？
他说岁华，要为她以上古尊神遗泽为根，用结魂草蕴养她的魂魄，给她塑一具上古尊神之躯。
却在此时，晚晚听到岁华的声音带着隐怒传来，道：“够了！”
晚晚怔怔看过去，便见岁华站在寝殿门口的屏风前，一袭雪白的衣袍还是那样不染一丝尘埃，圣洁如同天界圣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法度天尊看向岁华，道：“岁华，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她？告诉她，她容身的那具所谓的草木之躯乃是上古尊神陨落时留下的神泽化成，而你为她用心头血养结魂草，又逆天而行，要重塑上古尊神之躯予她。”
法度天尊转头看向晚晚，道：“上古尊神要再度现世谈何容易？天劫！他为你受了十六年的化形天劫，以至于一个小小的心魔都将将他纠缠折磨至今！”
岁华不欲让法度天尊说下去，可法度天尊早便料到岁华会有如此反应，一边抛出各式仙器甚至神器，阻挡了岁华的剑意，一口气将他知道的所有说尽，岁华那双冷色的凤眼中满是怒气看向法度天尊。
晚晚却愣了好一会，才理解了法度天尊方才所说的一切。
原来，岁华不在意神果与雪茜草，是有这样的打算，从十六年前，他便这样做了，晚晚突然想起她之前隐隐听到的岁华与法度天尊的对话，那时晚晚只听得“天劫”、“还不是时候”这些模糊不清的字眼，并着最后耳边轰然炸响的雷声。
一切都清晰的串连在了晚晚的脑海中，晚晚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底又泛出泪珠，一颗一颗地模糊了晚晚的视线。
她从来都不知道，岁华为她做了这么多，可，就像方才她对法度天尊说的那样——
那又如何？
澜玥，命劫，师父和爹爹，一件一件都是狠狠扎进晚晚心中的刺，化作晚晚对岁华毫无保留的恨，她以为岁华冷心冷情，才对她残忍至此，可眼下却发现岁华对她并非全然无情。
多可笑啊，多可笑。
晚晚便笑出了声。
岁华手中的剑势一顿，他侧首看向晚晚。
晚晚便感叹道：“岁华帝君真是用心良苦啊，原来这一切，竟是我不知好歹。”
晚晚勉力从榻上起身，站起来，单薄瘦弱的身躯仅仅只是这几个动作，晚晚便已是气息微弱，看向岁华，目光又转向法度天尊，晚晚道：“我一个凡人，有幸地帝君青眼，得以拥有高贵无比的上古尊神之躯，我应该为此对岁华帝君感恩戴德是吗？”
法度天尊闻言，便愣住了，他似乎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岁华却蹙了蹙眉，若是从前的晚晚，必然可以发现岁华此刻的不对劲——
岁华竟是眸中含冰，似乎比起之前更为冷漠了，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情绪，就像他历劫归来，重归帝君尊位后那样，是一个冰冷庄严的雪铸成的神像。
但晚晚现下眼里已是没有了岁华，她的手慢慢捧起一颗五彩绚丽的果子，正是神果。
神果柔和的光照在晚晚的面容上，竟将晚晚衬托出了几分好气色的模样。
法度天尊见了，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而后便见晚晚将神果吞下，法度天尊道：“不好！她想用神果直接塑一个凡躯！”
只见晚晚周身被五色仙雾包围，仙雾中隐隐可见一道碧绿的影子在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后那圆滚滚的果子渐渐汇聚在晚晚身上。
隔着仙雾，晚晚感受到此刻的剥离与重生的痛苦与欢悦，看向岁华的眼，晚晚道：“我不想要用雪茜草塑什么仙身了，也不想接受你的施舍，塑一具上古尊神之躯，我只想做回凡人，回到人间。”
晚晚露出一个释然的笑，道：“岁华，你给我的，我不要了。”
无论是你的多情，还是你的无情，我都不要了。
我们，结束了。
神果的力量将晚晚包裹，晚晚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之前那幅脆弱无比的草木之躯在被渐渐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新的，健康的身体。
晚晚忍不住抬起手，欣喜地笑了。
岁华看着晚晚，而后冷冷一甩袖，道：“那便如你所愿。”
他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法度天尊看了一眼晚晚，又看了一眼岁华，而后焦急道：“这算是什么！你，你知不知道这样岁华会——”
岁华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法度天尊的话：“你不必多言。”
法度天尊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转身离去了，岁华回到净室，唇边却是带上了一丝血痕。
法度天尊看着岁华，道：“你们这对夫妻俩可真是能折腾，一个折腾了十六年塑神体，却闷葫芦似的一句不说，一个冷酷到神果说吞就吞，这下好了，她又做回了凡人，而你，十六年的神力反噬，我真是弄不懂！”
还有一句话法度天尊没有说，若是情爱之事都是这般，那他宁愿这辈子直到天人五衰身死道消都不要沾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岁华没有说话，只闭上眼调息，法度天尊看到岁华毫无波澜的眉眼，心中却是骤然一跳，他不可置信地指着岁华，好半日才道：“你，你，你不会是又将心魔分离出来了罢！”
岁华冷声道：“无用之物，斩了又如何。”
法度天尊被噎住，他顿了好半响，而后愤愤道：“我与你说过多少次，心魔只能渡不能斩，你！你好自为之罢！”
……
泽生哭着喊着去把青岚请了来，青岚便急急忙忙跟着泽生来到银台宫，却看到晚晚正坐在银台宫外的山石下，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绿裙，乌发挽起，很是清爽的打扮。
青岚从未见过晚晚这样的装扮，就像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姑娘一样，青岚在路上已听泽生说了那些事，而晚晚眼下在银台宫外，自然是打算彻底与帝君分开，回人间去了。
泽生一路哭哭啼啼，青岚却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晚晚为何这样轻易便与帝君和离了呢？
明明十六年前，晚晚与帝君在人间爱得难舍难分，帝君还将晚晚带上了天界，封做了帝后，当时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但一转眼晚晚却已要与帝君和离了，甚至，还决绝地只用神果塑了一个凡躯。
凡人寿命何其短暂，神仙不过是闭一次关，百年时光便转瞬即逝，晚晚现在彻底是个凡人了，无论如何都难以与帝君再相守了。
深吸一口气，青岚唤了一句：“晚晚。”
晚晚便抬起眼，而后看到青岚这副如丧考妣的神色，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有人和你们抢点心吃不成？”
泽生跑上前来，拉住晚晚的衣袖，小声道：“娘娘……”
晚晚道：“泽生又忘了吗，我之前与你说过了，以后叫我晚晚就好了。”
泽生小手抹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青岚不忍道：“晚晚，你真的要回人间吗？”
晚晚坚定的看向青岚，道：“我已经做好决定了，青岚，你不知道，对于我来说，人间才是我的家。天界再好，我都不属于这里，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六年了，无论如何，我都想回家。”
青岚还想说些什么，晚晚却已垂下眼，青岚便受不了了，连忙道：“好好好，我这便送你回人间去，只是你得答应我，在人间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一定要与我说。”青岚瞥着晚晚的神情，道：“这你可不能拒绝我啊，我堂堂天界二殿下的名信，可是多少仙人想要都要不来的。”
晚晚笑了笑，道：“那我便多谢青岚了，你就是不说，我也要向你讨来你的名信，毕竟青岚与我也是这么多顿饭的交情了。”
青岚哼哼道：“这还差不多。”他将晚晚又左右看了一眼，便问道：“你没有什么旁的东西要带走吗？”
晚晚的手攥了攥，而后道：“并没有。”
青岚见晚晚这般神情，自知失言，便连忙道：“好了，咱们这便动身出发罢，正好泽生从未去过人间，今日便去人间走一趟，也好长长见识。”
泽生便忍不住拍起手笑了出来。
晚晚摸了摸泽生的小脑袋，笑了笑，青岚见了，却是心中一动，他怎么觉着眼下这副情形却是有些像……
像什么呢？
青岚便心不在焉地带着晚晚与泽生腾云，往下界去，而后心中突然灵光一闪——
这不恰好便像极了带着娃娃的一对夫妻吗！
这个念头乍一出来，青岚便心慌意乱了起来，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些，一时又不敢看晚晚，只僵硬地盯着泽生猛瞧。
泽生只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视线正咬着自己似的，抬起头便看到青岚瞪着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就悄悄拉了拉晚晚的衣角，笑道：“娘娘……晚晚姐姐看，二殿下。”
晚晚便往青岚看去，也笑了出来，一直压抑在心头的那些杂乱的情绪竟也散了许多。
离开银台宫，离开天界，晚晚看似十分欢欣，实则内心还压着许多沉甸甸的东西。
她只是一直逼迫着自己不要去想而已。
晚晚的眼前似乎一直还有这血红与苍白的交影，正如她二十年前的那场稀里糊涂的大婚的场景。
当年爹爹将她认回后，她已经到了豆蔻年华，京城的同龄贵女都已在暗暗相中人家了，爹爹便也在琢磨着这些事。
晚晚曾在夜里看到爹爹的窗口依然亮着一盏灯影，服侍爹爹的老管家悄悄告诉晚晚，爹爹这是在给晚晚挑入赘的夫君呢。
彼时晚晚懵懂天真，也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只依然每日在摄政王府里上窜下跳地玩闹，没有了师父的严厉管束，爹爹又对晚晚格外纵容，晚晚每日过得可快乐了。
后来她懵懵懂懂地与随兰若搅和到了一起，随兰若脾性暴戾，却莫名地对她有许多兴趣，而晚晚记恨随兰若那日带兵在乌山中搜捕，还险些一把火烧了乌山，见到随兰若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这一来二去的，京城中便莫名其妙地传起了晚晚与随兰若的闲言碎语。
不过晚晚那时年少，不懂这是随兰若与随兰若的母亲赵皇后的手段，爹爹却以为晚晚真与随兰若有了什么，忧心忡忡了许久，好几日后才顶着一脸憔悴，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慈母样与晚晚谈这些小女儿的话题。
再便是之后晚晚偷偷看男女情爱的话本被爹爹撞见，又正巧晚晚不慎落入冰池下为随兰若所救，爹爹便开始考虑起晚晚与随兰若的婚事来。
晚晚还记得，大婚前夜，爹爹冒着寒风跑到晚晚的屋子外，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一夜，晚晚那时又困又要强打起精神听爹爹说话，心下还悄悄像爹爹好生唠叨。
然后第二天，晚晚披上了嫁衣，没有迎来爹爹以为的如意郎君，反而先后得知了师父与爹爹的死讯。
现在想来，晚晚便有些恍惚。
她曾经拥有过这么多爱意，可她现在一无所有。
后来她以为自己再次拥有了爱，可这不过是天上神仙虚妄的一场劫数。
不过好在，她现在终于醒了，她没有在天界丢失自己，没有为了岁华丢失自己。
晚晚用力握了握手，压下脑海中那些可怖到令她作呕的画面，而她这十六年也不算是一败涂地，至少到了此刻，青岚依旧愿意帮助她，泽生依旧愿意陪着她。
青岚的驾着祥云到了下三界，也就是妖界，因为要去往人间必须要通过妖界。
这也是晚晚第一次看到妖界是什么样子的，举目望去山峦叠翠，河泊清澈，祥云从花丛上疾速掠过，无数活泼的小妖灵从花丛中飞出来，叽叽喳喳地追逐着青岚的祥云。
原来被天界称为蛮荒之地的妖界，竟是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晚晚坐在祥云上，伸出手去和那些小妖灵嬉戏，青岚见晚晚很开心的模样，便笑道：“妖界风光比起天界令有一番意味，你若不急着回人间，在妖界玩耍一两日也好。”
泽生也是第一次来妖界，早就与那些小妖灵闹成一片了，听到青岚说要在妖界玩耍两日，便连声道：“好呀好呀！”
晚晚呼出一口气，便也同意了。
从祥云上跃下，晚晚的裙摆翻飞，突然一个什么东西从晚晚身上掉了出来，晚晚便有些疑惑地低头看去。
这时，却突然一队妖兵从一旁匆匆忙忙跑过，青岚见了便招手，将妖兵唤来，问道：“这样匆忙是做什么？”
妖兵不认得青岚，但却认得青岚身上的真龙气息，便知道此人身份不一般，便连忙回道：“回大人的话，方才上面传话来了要小的们前去前边听令，道是鬼界的新鬼君起兵，此刻以陈兵天界鬼界的交界处了！”
青岚便是一惊，随兰若那厮之前只是在鬼界胡闹，撤了许多天界派下去的鬼仙，且除了澜玥拜师大典那日，也未做出其他出格的事情，青岚也隐隐听过父帝说若是随兰若只在鬼界折腾，便随他去了，却不想今日随兰若竟摆出一副要与天界宣战的架势。
青岚语气中便透露出一股急促，问道：“鬼界陈兵以何为理由？”
那妖兵便道：“说来也好笑，鬼君竟说是要报什么夺妻之恨，我听说好像是鬼君扬言天界的帝君夺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这妖兵说了一半，便被另一个妖兵打断，那妖兵笑嘻嘻地说：“你可不就是听错了，天界帝君只有一个岁华帝君，岁华帝君的帝后乃是一个凡人，又怎能与鬼君扯上关系，少在这里胡咧咧了，若叫上头的大人知道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青岚却已面色大变，他看向晚晚，便看到晚晚怔着站在原地，手中托着一块白玉珏。
那玉珏上似乎刻着个“随”字。
而没有人发现，不远处的山林中立着一道身影，他的目光凝聚在晚晚身上，看到晚晚低声与青岚说了些什么，他的手慢慢握紧，林中光影斜照，落在这人的面容上，赫然是黎凝。
天界与鬼界的交界处乃是天河的尽头，天河自天尽处向下倾斜，流入位于幽冥之下的鬼界，便成了镇压着万千恶鬼，又渡化三界魂灵的忘川河。
而此刻忘川河上黑压压的一片，皆是凶神恶煞的恶鬼，随兰若于千军万马之间的一架华丽战车上慵懒半卧，几个面容娇艳的女鬼殷勤地伺候着随兰若。
一旁的鬼官见状撇了撇嘴，他在鬼界当了这么多年的差，只见过这个鬼君花架子最多，这鬼君从前也不过忘川之下的一无心恶鬼，去了一趟人间做了一世富贵皇子，竟摆起来这些仪仗，比天帝还要张扬几分，算个什么，呸！
却突然，随兰若的声音幽幽响起，他推开女鬼，道：“本君似乎听见有人吵闹。”
女鬼便不解道：“奴婢并未听到什么吵闹之声呀。”
随兰若抬手一指，竟是指向了方才那心中腹诽的鬼官，道：“你。上前来。”
那鬼官心头一跳，却也不敢抗命，只哆嗦着要走来，没走几步竟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随兰若颇有些温和地道：“你说说，方才听到什么没有？”
鬼官连连磕头，道：“没有，没有，下官什么也没有听到。”
随兰若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鬼官还未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已看到自己的身子软软往后倒去，他竟是被瞬间摘了头颅。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周围的女鬼和鬼侍鬼兵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随兰若手中拎着个什么东西站起来，而后笑着拍了拍一旁的鬼兵，道：“去，把这个东西挂在阵旗上。”
女鬼这才看清随兰若手中的竟是一个青紫的鬼头，她尖叫一声，晕倒了过去，随兰若抬脚，纡尊降贵般踩了踩女鬼，嫌恶道：“不争气的东西。”
机灵的鬼侍便要将女鬼拖下去，却被随兰若拦住了，随兰若笑眯眯地看着鬼侍，道：“你看那阵旗，威武不威武？”
鬼侍战战兢兢道：“威武，威武，若是鬼后娘娘见了定然会赞叹大人的气宇轩昂，雷霆万钧。”
鬼后二字明显取悦了随兰若，他挥了挥手，道：“去罢。好生准备迎接鬼后。”
鬼侍这才踉跄着拖着女鬼走远了，好一会菜缓过神来。
这鬼君这样喜怒无常，又阴狠毒辣，也不知岁华帝君的那个凡人帝后是如何得罪了他，才要让他这样“迎娶”。
鬼侍也不敢回头看，而他身后整装待发的百万鬼兵竟是身穿赤红的衣裳，而漫天飞扬的皆是绣着奇异可怖图纹的黑红色幡幅，这哪像迎亲，倒是像来讨债。
青岚远远的看到天河之下的鬼界这样一副景象，气得面上怒红，倒是晚晚面色冷静，还出言宽慰青岚，道：“不必动怒，你若动怒了，便正中了随兰若下怀，他从不做吃亏的打算，此番这般，定是所谋不小。”
青岚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才冷静了下来，他道：“这恶鬼果然行事张狂，他做出这样的架势，又将你置于何地，天界与鬼界交恶，传出去说是为了你，你又如何自处！”
青岚目露担忧地看向晚晚，道：“若你未与帝君和离，这自然不是问题，帝君的脸面便是天界的脸面，可……若你与帝君和离之事传出去，不说旁人，我那大哥便第一个要上奏将你送去鬼界。”
晚晚看着青岚，心中却想到，不止太子，只怕天帝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旁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月神魂飞魄散前说到天帝上位乃是谋害了前天帝，这样的天帝又怎么可能一直供着一个地位超然的岁华帝君。
澜玥虽心慕岁华，但这样师徒逆伦的丑事她也不敢声扬，晚晚平日里看着澜玥与太子走的很近，澜玥又是血脉高贵的凤凰遗脉，太子定是有心娶澜玥做太子妃。
而澜玥又关乎着魔眼的安定，澜玥与太子联系在了一起，魔眼于天帝而言便暂时没有了危害，那他要出手对付的便只有岁华了。
只是青岚一直认为天帝天后乃是贤良的一对夫妻，晚晚不可能对青岚说这些话，望着天河下一片群鬼乱舞的景象，晚晚蹙了蹙眉。
青岚对泽生道：“你陪着晚晚，切莫要叫人发现了踪迹，我先回天宫看看局势如何。”
他又看向晚晚，道：“此刻天界妖界肃严，难以将你送回人间，不过你放心，过了这一阵就好了，鬼界寻衅，帝君定然不会坐视不理，随兰若此刻便是在自寻死路。”
青岚交待完便驾着祥云匆忙离去了，晚晚与泽生便躲在一处山洞里，青岚留下的结界散发出莹莹的光芒。
泽生本想说些什么，让晚晚不要忧心，却见晚晚手中捧着一块玉珏，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玉珏正是在人间时，随渡之送予晚晚的那块，可晚晚分明将玉珏留在了银台宫并未带走，但这玉珏还是出现在了晚晚的身上。
晚晚有些心神不宁。
而青岚这一走，便是几日。
晚晚靠着泽生藏在身上的各式小点心才熬过了这几日。
泽生双手结印聚灵，为晚晚凝了一捧水，晚晚勉强喝了，而后靠在山石上。
却在此时，晚晚莫名地感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晚晚心头一跳，泽生也感受到了那令人害怕的气氛，拉着晚晚遁入地下，二人屏息，便听到山洞外隐隐传来一道声音。
“你说什么？不见了？”
一人回答，道：“是，我去银台宫打听时，听到岁华的徒弟，那个叫澜玥的凤凰公主与朱雀谈论此事，只道她被帝君逐出了银台宫。”
晚晚认得这道声音，这是南海水君泰宁的声音。
而先前说话的人却讽刺地笑了笑，道：“什么凤凰公主。罢了，我留着她还有用处，此刻不必管她。”
南海水君便忍不住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揪着那个凡人宋晚不放，若说开启魔眼，澜玥才是最好的选择，她魂魄与魔眼相连，我们又何必将手伸到一个凡人身上。”
这几句话，因着晚晚离得有些远，听不太清楚，只听见几个模糊的词语，似乎是“澜玥”，“最好的选择”，“开启魔眼”。
开启魔眼？！
晚晚反应过来后，心跳骤然加速，魔眼下乃是封印万年的魔族，魔族与天界本就新仇旧恨，若真的开启了魔眼，放魔族出世，只怕三界都要生灵涂炭！
而这人的意思似乎是，澜玥有能力开启魔眼？
晚晚不明白，澜玥乃是凤凰公主，天性克魔，魔眼又与她有何关系，而此刻，晚晚也明白了与泰宁对话的所为何人——
是秦错！
而秦错，是魔人！
只有逃窜在外未被彻底封印的魔人，才会想方设法要开启魔眼，但晚晚不知，身为世代守护归墟封印的南海水君为何也要与魔人搅和在一起，也想要打开魔眼。
晚晚便猛地想到了，一直被她忽视的一点，那就是南海水君的父君璞存龙君和姐姐怀璐龙女皆是或直接或间接死于天后之手，泰宁完全有理由因为对天帝天后的恨，想要开启魔眼，报复天帝天后。
但不知为何，魔眼又与澜玥扯上了关系。
而那可以激发心魔的海蜃，也定是泰宁的手笔，却误打误撞被身为泰宁亲侄子的黎凝捕捉。
晚晚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海蜃是藏在她的昆山玉铃铛中，却不是藏在澜玥的配饰中。
眼下晚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琢磨这些，而魔眼定然不能被开启，魔眼之事不仅关系天界，更关乎人间，若天界因魔眼陷入混乱，那必然没有余力去阻止妖魔永向人间，人间皆是毫无灵力的凡人，如何能对付这些噬血的妖魔！
这件事晚晚一定要告诉——
第一个浮现在晚晚脑海中的名字是岁华。
不，这件事告诉青岚也是一样的，哪怕天帝对岁华隐有疑心，但在魔眼的问题上，天帝与岁华尚可达成一致。
只是眼下，青岚回天宫去了，只有她与泽生待在这里，听到了这一切，而泽生只是一个道行浅薄的人参娃娃，她又只是一个凡人，能不被外面的秦错与泰宁发现踪迹便是万幸了，又怎还余力将消息传递出去呢。
晚晚有些着急起来，攥着手，脑海中混乱一片，又是那隐隐带着哭啸的红白交错的喜堂，又是关于魔眼的种种，一时间让晚晚头痛欲裂，咬着下唇，唇瓣已是毫无血色。
泽生见了，有些慌乱，道：“娘娘……”
那边秦错猛然回头，看向山洞的方向。
脚步声渐渐近了，晚晚心跳如鼓。
泰宁见状，一惊，道：“有人？”
秦错露出一个笑模样，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咱们要找的人，竟是藏在这里。”
青岚留下的结界察觉到危险的魔气，爆发出强烈的灵光，也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山洞内。
秦错面色一沉，将结界打散，快步走到山洞里，语气骤然冷了下来，“竟叫她逃了。”
而晚晚与泽生却是被一道仙力裹挟着，冲了出去，被晚晚攥在手心的白玉珏闪烁着龙一般形状的光影。
是这玉珏，带着晚晚和泽生从秦错手下逃了出来。
晚晚垂眸看向白玉珏，只见上面缠绕着的白色应龙虚影轻快地窜出来，亲昵地贴了贴晚晚的脸颊。
应龙，岁华的真身。
晚晚垂下的纤长睫毛慌乱的扇动了一瞬。
一道脚步声在前方响起，晚晚抬眼看过去，却发现应龙玉珏将晚晚和泽生带到了天界的圣山，而前面转出一道身影来，却是澜玥。
澜玥看到晚晚，也是一愣，而后她怀中跳出一只小雪团，凑到澜玥耳边说了些什么，澜玥面上便涌现出纠结痛苦之色，但她还是慢慢地抬起了手，凤尾箜篌铮然一声出现在她的手中，音波闪动，对向了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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