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兮和丫鬟青儿刚绕出嶙峋奇诡的假山,就见心湖边有二人在争执。
甄兮止步细细瞧了会儿,说争执倒也不太合适,是其中看着十岁出头的壮实孩子在出言不逊,而另一人全程没说话。那沉默的少年大约十四五岁,身形瘦削,不过比那孩子高出半个头,模样倒是眉清目秀。
甄兮觉得,若将她和这个少年摆在一起评比最令人怜惜的人,她的胜算也就五成。
甄兮是三天前刚穿过来的,在床上躺了两天后才大致弄清楚现状,这会儿本是觉得闷随便出来走走,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便打算视而不见。
然而,她才刚侧过身子,眼角余光便看到那壮实的孩子猛地抬手一用力,竟将那沉默少年推入了湖中。
她顿时怔住。
少年入水的哗啦声惊醒了那壮实的孩子,他面上一慌,掉头便跑。
“他、他落水了!”青儿惊呼。
甄兮心中略一犹豫,便迈开大步向湖边走去。
青儿迟疑地看了甄兮的背影一眼,却听甄兮头也不回道:“去叫人。”
青儿咬了咬下唇,神色复杂地望着甄兮向心湖赶去,愣了须臾后转头跑开。
甄兮会游泳,泳技甚至称得上不错,但她并没有直接跳下去救人。她如今的身体很不好,又是深秋,她若下去一遭,半条命就去了。
少年显然并不会水,落入冰凉的水中,他慌乱无措,只安静地在水中起伏,大多数时候头没在水下,挣扎的动作逐渐变弱,没经验或不是亲眼见他落水的,并不会意识到他溺水了。溺水者在水中连呼吸都难,又如何能出声呼救?
甄兮在不远处的湖畔亭下找到了一根下人捞水中浮萍的竹竿,忙拾起跑回去,在湖边蹲下伸出竹竿有网兜的那头,同时喊道:“抓住它!”
少年在水中沉浮,他的思绪好像被冰凉的湖水割裂了,一部分的他惊惶无措,另一部分的他冷漠地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去跟娘亲团聚。
想到他那温柔美丽,却已在他记忆中只剩一团模糊模样的娘亲,他渐渐不再挣扎,这世上再没什么能让他留恋的东西,死去又如何?
偏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个饱含关切的女声让他抓住什么东西。
他想,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吧,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关心他?
自唯一爱着他的娘亲死后,他有多久没感受到旁人的关怀?
“快,抓住!”
那关切焦急的女声再度响起,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却将那个冷漠地等着他死去的一部分思绪打得粉碎,这一刻,他生出强烈的渴望,想要知道这个女声来自何人。
四肢忽然涌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他奋力地往上一挺身,露出水面的同时隐约望见了递到他眼前的竹竿网兜,他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看着并不牢靠的网兜,这样轻巧的支撑物却足以保证他不再沉下去。
他的胸腔内重新灌入了带着凉意和舒爽的空气。
竹竿另一头传来恰到好处的力量,拖着他在水中显得愈发轻的身子,将他慢慢带到湖边。呼吸时鼻翼两侧的水被吸入鼻腔,刺激得他不停地呛咳,眼前五光十色,什么都看不清,只感到一双细嫩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对他说:“你自己用些力气上来。”
他依言,紧紧抓着对方的手,双脚使劲蹬着湖边的淤泥,一点点爬上了岸,平躺后再没了半分力气。
甄兮面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近看之下,这少年看着愈发的鲜嫩,只是此刻浑身湿透,发髻散开,满身淤泥的他太过狼狈,面色苍白如金纸,好似随时都会咽气。
但他的胸膛到底还在顽强地起伏着。
甄兮昨天知道自己穿到了一本言情小说中,这是本“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的古代言情,女主正是她所处的这个承恩侯府的嫡孙女,而男主则是原护国公的嫡孙,全家被流放后重新靠着战功承袭护国公这一爵位。
至于她穿的这身体,则是原书中只不过被人提到过一嘴,故事开始时就死了的炮灰路人甲。
而眼前的少年,比她也好不到哪儿去,故事开篇时还有一口气,但没多久也同样一命呜呼了。不过他的身份却不太一般,也正是后来男主虐女主的缘由。
炮灰见炮灰,难免会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亲切。
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细微痛楚,甄兮低下头,看到少年依然紧抓着她的手腕,甚至让她觉得有些痛了。
“你没事了,别怕。”甄兮轻声抚慰,柔声细语多说了几次,才察觉对方的手劲松了些,但依然没彻底放开。
少年缓过了气,半睁着眼望去。
他是躺着的,正对着午后烈阳,刺得他眼睛有些难受,可他依然努力地张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救了他的是谁。
金色光芒中,那美丽而亲切的女子正对他浅浅笑着。
“娘亲……”他喃喃道。
他已记不清他娘亲的模样了,但他明确地知道,这个女子从样貌上来说,与他的娘亲并不相同,可她看着他笑,他便不自觉想起了他尚小时,搂着他哄他入睡的娘亲。
眼前逐渐模糊,他知道自己不争气地湿了眼眶,可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自娘亲死后,在这座偌大的承恩侯府中,所有人不是无视他,就是视他为草芥蝼蚁,从没人这样看过他,还对他笑。
从没人。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根植。
甄兮压下涌上来的心酸,只当没看到他泛红的眼眶笑道:“我不是你的娘亲,我叫甄兮,可以算是你的表姐吧。你可以起来么?先擦擦脸,快回去换衣裳吧。”
她递出块帕子。
甄兮,甄兮……哦,他知道了,是前几日来府上的表小姐,汤嬷嬷在他面前用她那种惯常的轻蔑语气随口说起过,他当时并未在意。
一阵秋风吹来,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缓缓松开甄兮的手,慢慢坐起来,接过那带着浅淡香气的帕子,垂着视线,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多谢兮表姐。”
好在他浑身湿透,旁人也分不清他眼中的是湖水还是眼泪。
这是甄兮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音色很好,清亮中带着些许软糯,与他的模样十分相配,一听便知他是何等乖巧。
看着他小心拘谨地擦着脸上的湖水,想到书中他的悲惨结局,甄兮的声音愈发柔和:“没关系,需要我扶你起来么?”
擦干脸的少年轻轻摇头,但撑着地面的手却在发抖,他咬着下唇,尽力撑地想要站起来,却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甄兮一直注意着他,见状忙扶住他手臂,借力给他让他得以起身。
少年落水后没喝多少水就被甄兮救了上来,此刻的身体状况行走是没问题的。可他并不想立即离开,他想再在这儿、再在兮表姐身边待一会儿。
然而他低头时却看到了自己一身的狼狈,淤泥爬了他满身,站在宛如仙女的兮表姐身边,他就像是一滩烂泥。
强烈的自卑爬上心头,他面色愈发苍白,垂着视线说了一句:“多谢兮表姐……我,我先回了。”
“需要我送你回去么?”甄兮问。
少年犹豫了一瞬,还是狠下心低声道:“不用,我没事了。”
甄兮看着少年转过身,一步一步缓慢前行,却在二丈开外停住,转过身来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甄兮疑惑道:“怎么了?”
少年一身湿淋淋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眶却格外闪亮,他扬起一抹羞涩的笑,期期艾艾地问道:“兮表姐,今后……今后我可以来找你么?”
甄兮微怔,在少年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眼里的光彩也慢慢黯淡之时,才轻轻点头,浅然笑道:“可以。”
那笑容顿时变得热烈,少年面上的羞意愈发鲜明。他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刚刚抓过甄兮手腕的那只手捏着她给他的帕子被孟怀安按在自己左胸口,他感觉到胸腔中那颗心脏跳得愈发激烈。
兮表姐……兮表姐……
她对他笑了,即便他是如今这样的狼狈,她也没有嫌弃他。
他头一次对“今后”产生了期待。
少年刚走没多久,青儿便领着两个下人过来了。
然而此时的心湖,却一片风平浪静。
只有身姿绰约的女子,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湖畔亭中眺望远方,那娴雅悠然的模样,令人不忍打搅。
其中一个高壮的下人疑惑地扫了眼平静的湖面,问青儿:“不是说有人落水了么?人呢!”
青儿急道:“方才还在的,想必是沉下去了!”
甄兮转过身看向青儿,微蹙着眉道:“青儿,你去哪了?”
“表小姐……”青儿不知甄兮怎么会这么问,满脸茫然。
只见甄兮看向那两个下人,神情自若地柔声道:“方才湖里落了只鸟罢了,也不知我的丫鬟怎么就看错成了人,劳烦二位跑一趟了,实在对不住。”
此刻湖面一片平静,甄兮又这么说,二人也不再多说,只不快地看了眼青儿,双双退去。
刚才甄兮让青儿去叫人,是因为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将那少年救上来,就像是即便会心肺复苏,在救心脏停跳的人之前也要先打120一样。可如今人被她救了上来,这事便没必要再让人知道了。
以那少年的身份,进入其余人的视野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将他推入湖中的那个孩子是大房庶子,即便不受宠,也有姨娘护着,比他这个失去亲娘、有爹还不如没爹的小可怜处境不知好多少。这个府上,没人会为他做主,反而会让他的处境愈发不堪。
等那两个下人离开,青儿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也不敢质疑些什么。
甄兮看到青儿这模样,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穿来时,原身早就凉透了,青儿见“主子”诈尸,很是惊吓了一番,直到如今面对她时也心怀恐惧和戒备吧。
亲眼见到自己的主子凉了,再亲眼见“她”活过来,活过来的那个“人”又什么都不知道,还要从她口中问情况,她怎么可能不怀疑不惧怕?
甄兮知道青儿对自己的忌惮,但她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况且,她觉得青儿能完成一个丫鬟的本职工作就够了,她没必要跟对方谈心成为好姐妹,反正就她这虚弱的身体,怕是没几个月好活了,这最后的岁月,活得随性点为好。
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被掐出的淤青,甄兮不自觉地想到了那个引人怜惜的少年。
承恩侯府侯爷有两个嫡子,一个庶女,庶女外嫁,嫡子各自居住在东西苑,刚才那个推人下水后就跑掉的熊孩子,是大房庶子,而那个少年,则是二房庶子,他爹是个混蛋,他娘是个可怜人,正是原护国公府嫡女,本书男主的小姑姑,当年护国公府被抄家时阴差阳错隐姓埋名成为承恩侯府二房的侍妾。也就是说,那名叫孟怀安的少年,其实是男主的表弟。
按照书中剧情,孟怀安在承恩侯府完全是个隐形人,连下人都可以欺负他,一次与熊孩子孟怀璧狭路相逢时被推入湖中,被人发现救上来后已奄奄一息,虽保住了一条命,但始终缠绵病榻,没能熬过这个冬天。而男主,则是在第二年深秋时回京的,因得知自小与自己亲厚的姑姑和她唯一的子嗣凄凉地死在承恩侯府后院,他对承恩侯府展开了一系列的报复。
也不知她及时将孟怀安救上来,能不能救他一条小命?同是早死的炮灰,以她的体质怕是没多久可活了,但孟怀安不同,她倒是希望他能努力活过明年秋天,等他表哥找来,他便能不再囿于这方寸之地,过上他应有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