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侯多少有些惊讶:“哦,嬴渠梁郊迎三十里?”
“是的。秦公亲携微臣之手,邀微臣同辇而行。途中秦公屡次提及逢泽之会,只说天不作美,使他未能亲赴逢泽一睹陛下威仪,引为此生憾事!”
魏惠侯听毕,不无感慨地轻叹一声:“唉,不瞒爱卿,在逢泽那会儿,寡人不见秦公前来,心中真还犯过嘀咕。现在看来,是寡人误会秦公了。借兵之事,秦公可有推托?”
陈轸一脸兴奋:“微臣一提此事,秦公即说,秦是大魏属国,自当举国唯陛下马首是瞻。秦公又说,秦国现有兵马八万,除去三万守备西戎之外,余众五万尽皆听从陛下差遣。秦公即封公孙鞅为主将,车英为副将,要微臣禀明陛下,但有陛下旨意,即刻出兵!”
魏惠侯连声感慨:“好哇,好哇!秦公如此识大体,实在难得!陈爱卿,依你之见,秦人何日出兵为宜?”
“微臣以为,可让秦人暂渡洛水,屯兵河西,以观山东战局。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秦兵就可不动。若是龙将军陷入僵局,可使秦人东征,一鼓而定山东局势!”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说道:“就依爱卿所奏,诏令秦人北渡洛水!你再诏令河西守军,让他们好生款待秦兵!”
“微臣领旨!”
当魏惠侯的诏命送至河西将军府时,公孙衍两眼发直,面无血色。此时此刻,他真想大哭一通。
公孙衍实在弄不明白这个糊涂的陛下,好像大魏天下压根儿不是他的。近几日来,公孙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大荔关卡及洛水防线整顿一新,也就斩杀大荔关令赵立一事向吕甲作了说明。因赵立触犯军律,吕甲心中有刺,面上却也不便说出什么。这条防线算是稍稍有了起色,岂料陛下一道诏令,就使他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候立一侧的参军不无焦虑地望着公孙衍。
许久,公孙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拔出白圭交付他的宝剑,手指轻拭剑锋。
参军轻声问道:“将军,我们怎么办?”
公孙衍轻轻摇头,苦笑道:“天亡河西,天亡我公孙衍,你叫我怎么办?召诸将进帐听令,宣诏开放关门,迎接秦人占领河西!”
参军惊道:“将军?”
公孙衍再叹一声:“去吧,河西已是秦人的了,我们战与不战,结局都是如此!”
参军答应一声,步履沉重地转身走出。
诸将进帐,公孙衍宣过诏书,命令新任大荔关守将开关迎接秦兵,许秦兵驻扎在大荔关与临晋关之间的长城外侧待命,候旨由临晋关东渡黄河。
宣过诏书,公孙衍单独留下吕甲和张猛,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两位将军久驻河西,自也深知秦人。如果不出在下所料,秦人必行假道灭虢之计,其意不在东征,只在吞我河西!”
吕甲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将军何出此言?”
公孙衍知他不服,只好点明:“吕将军,秦军真要东征,根本毋须北渡洛水,完全可由洛水南侧,经由阴晋东出函谷,走崤函故道,因为那条通路距大梁最近。可秦人定要北渡洛水,经由临晋关东渡黄河,其意如何解释?”
吕甲、张猛均是深懂军事之人,一点即破,因而互望一眼,谁也不再说话。
公孙衍再扫二人一眼:“吕将军,陛下颁下这道诏书,洛水防线就算不说了。下面一道,就是长城,望将军加强防范,时刻留心秦人的一举一动!”
吕甲漫不经心地“嗯”出一声:“公孙将军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末将告退了!”不待公孙衍发话,已是自行起身,大步走出府门。
张猛惊异,正欲张口喊住吕甲,公孙衍摆了摆手,轻叹一声:“让他去吧,战也好,不战也好,这道长城也指望不上了!”
张猛的目光不无犹疑地落在公孙衍脸上,许久方道:“公孙将军,在下只问一句,将军真的认为秦人此来,一定是谋我河西的?”
公孙衍苦笑一声:“张将军,信与不信,你看着好了!不过,在下只想告诉你一句,即使河西尽失,临晋关、阴晋两地,断不可失!阴晋若失,秦人即可断我函谷通道;临晋关若失,秦人即可断我黄河渡口,切断河西、河东。在下深知将军,之所以拨出一万武卒予你,就是看重将军,希望将军能够坚守两城,为龙将军收复河西留下立足之地,万望将军切切在意,不然,你我就是千古罪人!”
张猛沉思有顷:“可——如此下来,少梁只有五千守军,将军您——”
公孙衍轻叹一声:“唉,白相国将河西托予龙将军,龙将军又转托在下,河西若失,在下纵使活着,有何颜面复见将军?有何颜面再祭白相国在天之灵?”
张猛听闻此话,心里发酸,叩拜于地,声音哽咽:“将军放心,只要末将一口气在,就有阴晋、临晋关在!至于将军,轻生念头断不可有!我观将军是社稷大才,大魏朝廷,缺的不是末将,而是将军,万望将军以社稷为重,保全自身!”
“将军请起!”公孙衍甚是感动,扶起张猛,缓缓说道,“有将军此话,公孙衍心中略有安慰!将军也请放心,少梁城高池深,粮多民众,况且还有五千守卒,公孙鞅欲杀在下,也没那么容易!”
张猛紧握公孙衍之手:“将军保重,末将告退!”
张猛拜别公孙衍,与两个护卫策马出城,径往临晋关驰去。驰有一程,张猛想起一事,勒转马头,转驰东北方向。三人快马加鞭,走没多时,来到一个小镇。
此镇名唤张邑,位于少梁东北,距少梁约三十里,有近百人家。魏文侯时,吴起属下参将张欢因军功受封于此。张欢之后,其子张耀不谙武艺,却善经营,先后二十年间,置下百余井田产,成为少梁大户之一。张耀辞世,家业传予儿子张豹。张豹偏又承继先祖的禀赋,天生喜爱舞枪弄棒,十八岁时,与结义兄弟张猛一起应征入伍,成为大魏武卒。十八年前,献公征伐河西,张猛是百夫长,张豹是左军参军。秦魏大战,张豹殉国,张夫人悲恸欲绝,结好绳套,正欲随张豹而去,偏巧年仅五岁的爱子张仪口中喊娘,冲进门来。看到儿子,张夫人这才打消殉夫之念,一心一意照料张仪成人。张家本为富户,又得张猛照顾,日子过得也还惬意,可谓是丰衣足食。眼见大战将至,张猛陡然想起张家,赶去提个醒儿。
张猛三骑驰至张邑,在张家院门外停下。张猛让两个护卫守在门外,自己急走进去。听到马蹄声响,老家宰张伯匆匆迎出,见是张猛,跪地叩道:“老奴叩见张将军!”
张猛上前一步,轻轻扶起:“张伯,快快请起!”
张猛拉起张伯,眼珠儿四下一抡:“夫人呢?”
“晨起就到少梁去了,说是为仪儿请个先生!”
张猛惊道:“怎么又请先生?上次那个呢?”
张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这个仪儿,哪有先生教得了他?不瞒将军,这三年来,夫人少说也为他换过七八个先生,竟然没有一个呆过足月的!仪儿无人管教,简直是无法无天,莫说是打架斗殴,纵使上房子揭瓦之事,他也干得出来。夫人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这不,听说安邑有位先生新来少梁,学问甚是了得,夫人为示恭敬,天刚放亮躬身去请了!张将军在客堂稍坐片刻,夫人想必快要回来了!”
张猛心中有事,哪里肯坐,当下抱拳说道:“在下还有紧事,马上就走。有个口信,特托张伯捎予夫人!”
“将军请讲!”
“秦人就要攻打河西了!”
张伯大惊:“这——陛下不是刚与秦人结盟吗?”
“那是秦人玩的障眼之计。张伯,难道您还不知秦人吗?”
张伯点了点头:“不瞒将军,听说与秦人结盟,河西无人不高兴。可老朽心里却不踏实,一直在犯嘀咕,听将军此说,算是亮堂了。请问将军,秦人何时打过来?”
“哪一日吃不准,近则三日五日,远也不过十天半月。您可转告夫人,要夫人务必有个防备!”张猛说完,转身告退。
张伯目送一程,返身回到院里,靠着一棵老树坐下,闷头思索这一重大变故。苦思有顷,张伯尚未寻出理路,听到外面车马声渐近,知是张夫人回来了。张伯赶忙喊出几个仆役,在门口列队迎候。
张伯他们刚刚站稳,张夫人的车马已到门口。早有仆人放好踏脚板,张夫人首先下车,而后转身,毕恭毕敬地朝车中揖出一个大礼,微笑道:“先生,寒舍已到,请!”
车上随后跳下一个中年先生。先生站稳步子,朝张夫人回揖一礼:“夫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