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之后,在中秋节这日,陈轸回到安邑,奏报魏惠王宫殿落成。魏惠王大喜,当下带着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陈轸等重臣前往太庙,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请巫祝占卜,择选吉日搬迁新都。
祭拜完先祖,大巫祝启动仪式,正欲占卜,留在宫中守值的执事御史快马赶到太庙,将一个传檄呈送魏惠王道:“陛下,秦公传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惊异:“传檄?他传什么檄?”
毗人走过去,接过传檄,呈予惠王,惠王仔细一看,脸色由惊转怒,继而涨成紫褐色,“啪”的一声将木檄摔在几案上。木檄在案上弹跳一下,正好落到惠施跟前。众臣不知发生何事,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魏惠王震几怒道:“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地捡起木檄,见上面写道:“嗟尔魏罃,身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称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周臣嬴驷奉大周天子诏命,奉劝魏侯迷途知返,从速放弃王号,负荆至周室请罪。倘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驷只有顺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讨逆平乱,以正天道!秦公嬴驷。”
惠施看过,传给太子申,太子申传给朱威,朱威传给公子卬,公子卬传给陈轸。看到诸臣逐一看过,魏惠王冷笑一声:“哼,一个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稳,就敢这么对寡人说话!”
公子卬忽一下起身,热血沸腾,大声叫道:“父王,儿臣请命征伐秦国,誓获此贼,以报河西之仇!”
魏惠王黑沉了脸,白他一眼,转过头去。
公子卬拉不下脸,正不知如何是好,陈轸接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转过头来,看着陈轸道:“爱卿请讲。”
“以微臣观之,檄文不是秦公所拟。”
“爱卿可详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两年,在秦地位尚未稳固,更没有公孙鞅、车英、甘龙、嬴虔一帮老臣辅佐,断不会公然向陛下挑战。前时差信臣樗里疾前来求和,可为佐证。至于这个檄文,听那语气,想是逆贼公孙衍所拟。”
“嗯,说下去。”
“微臣以为,公孙衍犯下灭门重罪之后,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为大良造,接替公孙鞅之职。公孙衍无尺寸之功,却任高位,自然不能威服秦国群臣。公孙衍心中明白,因而急于建功立业,一是报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借此压服众臣。公孙衍跟从白圭多年,熟知我国,自然会献此策。秦公年轻气盛,虽无孝公之才,却想建树孝公之功,自然与那公孙衍一拍即合。”
“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微臣以为,我西有河水天险,东有函谷雄关,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陛下尽可置若罔闻,听凭秦人咆哮。待陛下东迁大梁,腾出手来,再与秦公理论。”
魏惠王沉思有顷,将头转向惠施:“适才陈爱卿所言,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禀陛下,上卿所言有失偏颇。”
这是惠施首次在公开场合否决陈轸。陈轸立时拉长脸,瞪向惠施。
“何处有失偏颇?”
“此番秦公谋我,万不可等闲视之。据微臣所知,秦公已经派出使臣,结好赵、韩两国,共谋伐我。我虽有河水之险,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赵、韩三国同时兴兵,以眼下我之国力,万难应对。”
惠王大惊:“秦人结好赵、韩?”
惠施点头道:“是的,赵、韩两国已与秦人签过盟约了。”
“惠爱卿,”惠王半是责怪道,“你既已知晓此事,早该禀报寡人才是。”
“微臣知罪。微臣也是刚刚得知,本欲在上朝时禀报陛下,不想却被陛下召到此地来了。”
惠王巴咂几下嘴唇,无法再说什么,只好环视众臣道:“诸位爱卿,你们说说,秦人谋我,意欲何为?”
朱威拿起檄文,缓缓说道:“回禀陛下,从檄文上看,秦公这是逼迫陛下放弃尊号,重新对周俯首称臣。”
惠施亦道:“三国谋我,皆曰讨逆。所谓讨逆,其实就是对陛下称王一事心怀不满。”
魏惠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满也好,不满也罢,寡人既已称王,就无回头之理。诸位爱卿,你们可有应对之策?”
公子卬禀道:“启禀父王,儿臣以为,公孙衍若要谋我,必图阴晋。西河主将张猛与公孙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儿镇守。父王可调回张猛,另派他人。”
魏惠王点头道:“嗯,卬儿所言在理,可调张猛前往大梁,应对韩、赵,只是这西河一线,谁人可守?”
“儿臣愿往!”
魏惠王摇头道:“你还是待在寡人身边吧!惠爱卿,西河一线,你看何人镇守比较合适?”
惠施不假思索:“龙将军!”
“父王万万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论与公孙衍私交,龙贾远胜张猛。”
魏惠王凝眉有顷:“西河防务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后,再行定夺。”转向惠施,“眼下三国谋我,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有一策,或可平息这场兵事。”
“爱卿快说!”
惠施侃侃说道:“虽是三国谋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国。陛下请看,”拿过笔墨和一张羊皮,在几案上摊开,刷刷几下画出一幅形势图,边画边说,“秦国囚居关中,西为戎狄,北为义渠,皆是秦国属国。西南是巴、蜀两国,皆有重山为障,东南是楚国,秦人已经抢得武关,夺得商於谷地,南顾无忧。秦公所忧者,唯有陛下。秦公若欲高枕无忧,或有大图,必须东出有路。秦人东出之路无非两条,一是经函谷关、崤关至洛阳,二是经临晋关渡河水。就眼下而言,两条出路无一不卡在陛下手中。因而,微臣以为,秦人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正是陛下!反观赵、韩两国,与魏非但没有利害冲突,反倒是利益相关,唇亡齿寒。赵、韩之所以跟着秦国起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名分。三家分晋之时,魏、赵、韩同为诸侯,如今陛下贵为天子,而赵、韩两家仍是诸侯,其心如何能平?赵、韩此前之所以惧我,是因为魏武卒强大。河西失利,赵、韩惧我之心全无,更认为应与陛下平起平坐了。”
惠施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众人无不叹服。即使陈轸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爱卿所言在理。”魏惠王点头道,“以爱卿之见,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微臣认为,陛下可有三大方略,其一是,增拨重兵镇守函谷关、阴晋、西河一线,防备秦人;其二是,发展生产,扩军备战,招募贤才,增强国力;其三是结盟齐、楚。有齐在侧,赵不敢动。有楚在侧,韩不敢动。两家不动,秦人图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几叫道:“爱卿好方略!”
陈轸驳道:“惠相国所言,句句在理。三大应对方略,前两个皆非难事,最后一个,却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陈爱卿所言甚是,楚国不说,单是田因齐,就是个难缠的角儿,寡人与他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
惠施却似没有听见:“其实,真要结盟的话,单有一个齐国也就够了。”后来觉得不妥,补充一句,“至于齐公难缠,微臣倒有一计,可让他主动与陛下结盟。”
“爱卿何计?”
“尊田公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