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走进房中,复于几前坐下。香女跟进,见张仪端坐于地,一句话不说,略一迟疑,在他对面并膝坐了。
张仪抱拳道:“仪有一言,不知姑娘爱听否?”
香女笑道:“只要是夫君所言,奴家句句爱听。”
张仪微微一笑:“依姑娘才貌,依姑娘家势,天下好男儿自可随意挑选,在下……在下本是浪子,学无所长,家无强势,手无寸铁,寄人篱下,处境尴尬,姑娘缘何……”顿住不说了。
香女笑道:“夫君此言,奴家夜间已答过了。也请夫君今后莫要再提。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就是夫君之人,夫君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愿跟从!”
张仪苦笑一声:“姑娘这是强人所难,硬逼在下了。”
香女闻言,泪水流出,哽咽道:“夫君何……何来此话。奴家设擂选夫,夫君力夺擂主,奴家……奴家……想是奴家相貌丑陋,配不上夫……”打住话头,显然说不下去了。
张仪也觉此言唐突,急急道歉:“姑娘切莫伤心,是在下错了。不是姑娘配不上在下,也不是在下不愿结亲,实是——”长叹一声,“唉,实是在下另有苦衷!”
香女抬起泪眼,诚挚地望着张仪:“夫君有何苦衷,可否说予奴家?”
张仪连连摇头,有顷,抬头望向香女:“不瞒姑娘,在下实有大事在身,还望姑娘高抬贵手,放在下出去。待在下完成这桩大事,再来明媒正聘,迎娶姑娘如何?”
香女不无坚定地连连摇头:“夫君莫逼奴家了,按照楚地习俗,你我已是明媒正聘,公诸于众了。奴家今日已是夫君的人,夫君若是弃婚,就等于休了奴家,奴家……奴家有何颜面再……再苟活于世?”
张仪闻听此话,埋头不语。
二人正自沉默,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家宰模样的人走过来,哈腰候在门外,小声禀道:“禀报姑爷、姑娘,老爷有请!”
张仪一怔,抬头望向香女。
香女回道:“知道了。你去回禀老爷,就说我们马上就到!”
家宰应过,转身走了。
香女起身,对张仪揖道:“夫君,阿爹召请我们呢!”
张仪思忖有顷,意识到这一关非过不可,亦起身道:“也好,在下正要会会他呢!”
张仪跟着香女,左拐右转,来到中间一处高房,早有家宰候在门外,见二人来,引领他们走进厅中,前一步禀道:“回禀老爷,姑爷、姑娘望您来了!”
张仪抬头一看,见客厅正中,一个黑漆茶几后面端坐一位年过花甲、须发斑白的长者。看到长者的目光射过来,香女扯一把张仪,率先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点头,将目光射向张仪。
张仪却不弯膝,只将两手微微一抱,打个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见张仪如此不敬,厅中诸人皆吃一惊。家宰轻轻咳嗽一声,眼睛直射过来。站在家宰身后的两个汉子面现愠容,两眼怒视张仪。
香女急了,又扯一把张仪衣角,小声说道:“夫君,快,叩见阿爹!”
张仪却是硬着腿肚子,不肯跪拜,只将两道目光箭一般射向长者。
长者亦以目光回射张仪。
两人对峙良久,长者忽然微微一笑,点头赞道:“嗯,小伙子,是个人物!”手指旁边一个席位,“坐吧!”
众人见长者并无半点震怒,皆出一口长气。
张仪揖道:“谢老丈!”径自过去,在几前并膝坐下。
长者转向香女:“香女,你也起来吧!”
香女起身,走至长者身边,偎依他坐下。长者抚摸她的长发,眼望张仪,似是越看越满意,连连点头:“嗯,上天赐福,老朽喜得贤婿,小女亦算终身有靠了!”
听闻此言,张仪却是哭笑不得,眉头紧皱,略一抱拳:“晚生有一求,还望老丈垂听。”
“贤婿请讲。”
“此院憋闷,晚生欲到外面走走,请老丈恩准!”
长者垂下头去,思索有顷,缓缓说道:“贤婿是自由之身,愿去何地,自去就是!”略顿一顿,“只是——”
张仪心里一沉,瞪眼望着长者。
“贤婿与小女新婚燕尔,依照此地习俗,三日之内,当夫唱妇随,不可须臾分离。贤婿若欲出门,尚需征得小女同意,与小女同行!”
“这……”张仪眼珠儿一转,略略打个揖,“晚生谢过老丈!老丈恭安,晚生告辞了!”起身径去。
张仪不拜岳丈,显然是不认这门亲事。众人面面相觑,皆将目光转向长者。长者朝张仪的背影努一努嘴,家宰身边的两名男子急跟而去。
香女满腹委屈,将头埋进长者怀中,泣道:“阿爹,他——”
“唉,”长者轻叹一声,“去吧,你的夫君人地两生,莫要让他走丢了!”
第三章琅琊台论剑,张仪的无间道
张仪出门,在院中转悠。那二人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张仪走至大门,见到仍然有人把守,干脆踅回院中,径去后花园里,在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二人见了,也就远远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
张仪一边踱步,一边将近日来的前后经过细细回想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最紧要的是对不住荆生。荆生如此仗义,在陉山救出自己不说,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复。这且不说,他已看出,肉铺里并不缺少账房,必是荆生知他囊中窘迫,让他暂做几日账爷,好有借口资助他些盘费。荆生如此待己,自己却是逞能,首日就职即去酗酒,又于酒醉之后,生出此等荒唐事来。唉,照理说,这一家也是大户,香女真也不错,可——如此强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个过程丝毫不顾当事人的意愿,纵使常人也难忍受,何况是他张仪?再说,此等事情若是被人传扬出去,再为庞涓所知,还不让他笑掉大牙?苏兄、孙兄若是问起,他又如何解释得清?
张仪越想越是懊悔,长叹一声,将头缓缓靠在一棵树上。如今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而这一切又都是自己在醉酒之后“挣”出来的,真叫他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业,这还未及展翅,却又被这小女子缠上。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此生岂不窝囊?
张仪越想越怕,自忖道:“不!一定要离开此地!”苦思有顷,心底陡然划过一道灵光,“有了!”
心中有了盘算,张仪神清气爽,大步流星地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个极是雅致的院落。仆从见他过来,无不鞠躬叫他“姑爷”,他也笑脸相迎,朝他们或点头,或拱手,态度大变。
早有婢女告诉香女,香女急迎出来,揖道:“夫君,您回来了?”
张仪朗声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