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生愿闻。”
“孙子也好,吴子也罢,都是一等一的用兵好手。庞将军习得吴子之术,孙将军习得孙子之术,老朽在想,如果孙将军没有受刑,也没有发病,庞将军与孙将军各领一军,在沙场上兵戎相见,最终获胜的会是谁呢?”
庞涓沉吟一时,郑重说道:“往事,是没有如果的。”
“往事当然没有如果,”淳于髡笑笑,“可老朽说的不是往事,只是如果。”
“依前辈之见,会是谁呢?”
“是老朽在问大将军。”
“回前辈的话,”庞涓拱手道,“沙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晚生不敢妄断。”
“好好好,”淳于髡呵呵笑道,“不愧是大将军,这也算是回答了。大将军刚回府中,一路劳顿,老朽就不打扰了。”起身揖礼。
庞涓也不挽留,客气地送他出门,拱手作别。
望着他的车马渐行渐远,再也不见踪影,庞涓方才长吸一口气,眉头皱起,挠头自语道:“这个秃头,上门即无好事。只是……此人毫无来由地搁下此话,究竟是何用意呢?”
又过许久,庞涓仍然不得其解,闷闷地转过身去,走回府里。
淳于髡回到驿馆,召来飞刀邹,吩咐道:“你可以活动了。做三件事,一是寻到疯子,要他明日午夜溜至庙外,你约个地方,在那里候他,将他背进驿馆;二是将他的衣冠等物抛于汴水,做出溺水自毙的假象;三是改装迎娶公主的车乘,在车底增设一个暗厢,让那疯子躺在里面,听他媳妇一路啼哭地嫁到齐国。”
飞刀邹应过,召来几个精细的下属,分头实施去了。
翌日午后,范厨为孙膑送饭,刚从庙里出来,就有一人将他拦住,耳语数声。范厨绕道走进皮货店,早有人迎住他,引他走入内室。
公子华端坐于席,范厨进来,哈腰小声问道:“秦爷急召小人,可有要事?”
公子华指着对面席位:“范兄,坐。”
范厨坐下,急切地望着公子华。
“齐人要动手了,”公子华缓缓说道,“昨夜人定时分,有人前去小庙,偷偷会了孙膑。”
范厨大吃一惊,小声问道:“请问秦爷,我们怎么办?”
“这就动手!”
“这就动手?”范厨喃声重复一句,不无紧张地望着公子华,“何时?”
“就在今晚!”公子华断然说道,“公主明日出嫁,齐人必于今夜将孙膑背出,藏于车中,明日即随公主至齐,因而,我们必须赶在齐人前面。”
范厨思忖有顷,咬牙道:“秦爷说吧,如何动手?”
公子华缓缓说道:“孙将军不肯赴秦,我们只能来硬的。”从几案下摸出一只竹筒,递给范厨,“这是蒙汗药,晚上送饭时,你可混进食物中。待孙将军昏迷,我们迅即动手,将他背回店中,明日凌晨,待城门打开,我们就离开大梁,赶赴秦地。”
范厨接过竹筒,两眼犹疑地望着公子华。
“还有,”公子华早已猜出他的心事,接着说道,“范兄的家小,今日即走。我这就安排车马,范兄马上回家安顿。除了那坛陈酒,范兄什么都不可带,若有邻人问,就说串亲戚去了。待到秦地,一应物什,皆有我照应。范兄若不嫌弃,亦可住在我府中,我聘请范兄为大厨。”
范厨赶忙起身,连连叩道:“小人谢秦爷了!”将竹筒置入饭盒,告辞出去,走有几步,复退回来,“秦爷,小人想起一事。”
“范兄请讲!”
“食物是否也让几个丐儿吃?”
“嗯,”公子华点头道,“还是范兄想得周到!药全放上,让那几个丐儿睡上两日,免得明日醒来,坏我大事!”
范厨应过,急回家中。不一会儿,果有马车赶至。范厨将酒坛搬入车中,骗婆娘说,她的父亲病危,希望见她最后一面。婆娘是韩国人,自入门之后,从未回过家门,得知此讯,信以为真,急不可待地领了两个孩子,坐上马车,哭哭啼啼地出城去了。
黄昏时分,范厨熬好一罐稀粥,将药倒入粥中,烙出两只葱油大饼。为使他们多喝稀粥,他特地在葱油里稍稍多放了盐巴,又咸又香,甚是诱人。
天色苍黑,范厨妥善安排好庞涓一家的饭食,挎上饭篮,直去南街口。这些日来,因有孙膑在,几个乞儿也被养得刁了,无论天晴天阴,皆不乞讨,一到吃饭时候,就会眼巴巴地坐等范厨上门。
这一晚也是。远远望到范厨在暮色苍茫中摇晃过来,几个乞儿无不欢叫一声,迎上前去,抢夺他手中的篮子。范厨护住篮子,朝每人手中塞一块烙饼,直进庙中,在孙膑面前放下篮子,拿出一块香饼,双手递上,笑道:“孙将军,看小人做了什么好吃的!”
孙膑没有去接,头也不抬,不无伤感地长叹一声:“唉,有好吃的,就让娃子们吃吧!”
范厨怔道:“孙将军?”
听到喊声,孙膑微微抬起头来,望向范厨。
范厨见孙膑的眼里闪着泪珠,大是惊异:“孙将军,您怎么了?”
孙膑摇头道:“范厨啊,这几年来,在下能活下来,得亏你了!在下……在下……”哽咽起来,以袖抹泪。
因有公子华的预言,范厨忖知孙膑将要远赴齐国,是在向他诀别,当即跪下,泣道:“将军,您不要说了。小人这一生,能够侍奉将军,是祖上修来的福分。”抹去泪水,舀出一碗稀粥,双手捧上,“将军,这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稀粥,请将军品尝。”
孙膑接过来,端在手上,望着稀粥,泪水滴入碗中,怔了一时,再次摇头,将碗放下,轻叹一声:“范厨啊,在下实在喝不下。你起来,让在下好好看看你。”
范厨见状,甚是着急,却也不好硬劝,只好坐起来,望着孙膑。旁边是个油灯,上面因有灯花,不太明亮。孙膑摸到一根剔牙用的小竹签儿,拨去灯花,端过油灯,轻声说道:“来,近前一点,让在下好好看看范厨。”
范厨朝前挪了挪。孙膑将灯移近范厨,细细端详。范厨心里一阵感动,眼里盈出泪花。正在此时,几个乞儿走进来,因吃下咸饼,口中干渴,各自拿出破碗,争抢着舀那稀粥。
许是稀粥熬得太好,几个孩子不消几口就已喝完,再次来舀。范厨急了,脱身护住粥罐,拿出几块大饼:“去去去,一人吃一块饼,吃完再来分粥!”
几个孩子拿过饼,咬过几口,又要舀粥。
范厨再次制止,孙膑说道:“范厨,他们愿喝,就让他们喝吧。”
几个孩子得到指令,不及范厨回话,将罐子硬抢过去,纷纷倒去。稀粥倒空了,最小的一个没有舀到,哭叫起来。
孙膑道:“孩子,来,伯伯这里还有一碗。”
那孩子不由分说,上来就端,范厨一手将他推开,护住碗道:“去去去,你们都喝了,孙将军喝什么?”瞪眼责备几个大的,“瞧你们这点德性,给弟弟匀点!”
几个大的只好蹭过来,匀出稀粥给小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