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公子卬、楼缓、公子章、田文皆知怎么回事,无不神情黯然,低下头去。几人中,唯有公孙哙不知所以,轻声询问身边的田文:“他们为何抬着那些孩子?”
田文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公孙哙一怔,好奇心愈加强烈,复问楼缓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别过脸去,无人睬他。公孙哙不好再问,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们身上。
不消一时,麻服队伍走远,众人也都散去。公孙哙再也憋不下去,干脆趋至苏秦身边,轻声问道:“苏子,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苏秦轻叹一声,指着靳尚:“这是楚国之事,公孙若想知晓,可问靳大夫。”
公孙哙急忙转向靳尚,拱手揖道:“请问靳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公孙,”靳尚回揖道,“江君夫人仙游,那些孩子是随身侍候她的。”
“什么?”公孙哙惊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说,他们是人殉?”
靳尚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公孙哙愣怔有顷,回过神来,怒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行人殉?”转对飞刀邹,“邹子,你且说说,这些孩子……他们……他们还都懵然无知呢!”
飞刀邹面孔扭曲,两眼死死地盯住渐行渐远的麻服队伍,有顷,转向靳尚,揖道:“请问靳大人,他们这就去殉葬吗?”
靳尚摇头道:“按照楚地习俗,出殡之后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后。神巫刚刚选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众,接后几日,孩子们还要学会礼仪,而后行殉。”
飞刀邹长出一口气,拱手谢过。
公孙哙似也明白了飞刀邹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虽有月光,天上乌云却多,地上时明时暗。
人定时分,列国馆驿里,一道院门轻启,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出房门,正要飞身而去,身后陡然飘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诸位留步!”
几条黑影一怔,听出是苏秦,只好顿住步子。
“你们要去哪儿?”苏秦急前几步,沉声问道。
公孙哙嗫嚅道:“不……不去哪儿,只是……随便走走。”
苏秦几步跨到飞刀邹跟前,从他身上各处搜出数十把飞刀,又扫众人一眼,见他们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冷冷一笑:“随便走走,带这些物什做什么?”
公孙哙已知隐瞒不住,只好说道:“回苏子的话,我们想去一趟令尹府。”
“抢人吗?”
公孙哙点头道:“是去救人。那些孩子,他们不该死!”
“哼!”苏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数落道,“就你们几人,想去昭阳府里救人,简直是去送死!堂堂燕室贵胄,手执利刃,半夜潜入楚国令尹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如何收场不说,楚史也必记上一笔。退一步说,即使你们不被发现,又如何救出那么多懵然无知的孩子?他们飞不能飞,走不能走,何况又有好吃好喝好穿,未必肯走呢?”
众人谁也不曾想到这些问题,尤其是公孙哙,简直傻了,愣怔半晌,方才嗫嚅道:“可……苏子,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于非命吧?”
“好吧,”苏秦顺口说道,“纵使你们能够救出他们,难道一切就可完结了?昭阳仍要葬母,神巫仍会再去寻人,你们不让他们死于非命,就会有另外三十二个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们呢,只好再救,他们呢,只好再寻。公孙,楚国陋习,积重难返哪!”
在场诸人尽皆傻了,纷纷蹲于地上,谁也不再吱声。
楼缓听到声音,也走出来,站在苏秦身后。
苏秦长叹一声,转对楼缓:“楼兄,明日晨起,置办厚礼,下帖令尹府,就说五国合纵特使苏秦午后申时,偕同列国副使,前往府上为江君夫人吊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时,苏秦与五国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吊唁江君夫人。五国尽皆备下厚礼,抬礼箱的络绎走入,忙得邢才应接不暇。
五国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门吊孝,且五个副使中,除去楼缓,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贵胄,真也给足了昭阳面子。昭阳偕前来守灵的昭氏一族显要十数人迎出府门,见过礼,直接将苏秦等迎入老夫人灵堂,苏秦致悼言,而后与众副使行祭拜大礼。
悼毕,昭阳引苏秦诸人前去客堂,路过一处院落,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一群孩子的说话声。众人心里皆是一揪,苏秦若无其事地走至门口,朝院中扫一眼,转对昭阳道:“令尹大人,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特意买来的。”昭阳应道。
“哦?”苏秦假作不知,“大人买来这么多孩子,可有何用?”
“苏子有所不知,”昭阳压低声音解释,“他们皆是人殉,待过几日,就去那儿侍奉先母。”
苏秦点头道:“久闻大人事亲至孝,今日得见矣!在下能去望望他们吗?”
昭阳伸手道:“请!”
苏秦与众人走进院中,见两个巫女正在教孩子们习礼。看到进来这么多陌生人,孩子们皆是一惊,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巫女迎上,朝他们揖过礼,喝叫孩子们拜见诸位大人。孩子们尽皆跪下,行叩礼。苏秦心里一酸,转身走出。
走至客堂,众人分宾主坐下,几个婢女端上茶水,躬身退去。
昭阳举杯道:“各位,请品茶!”
几人皆在想着那些孩子们,没有人回应。
苏秦率先端起,巴咂几口,放下杯子,轻声叹道:“唉,在下幼时就听过昭奚恤大人的丰功伟绩,亦听闻江君夫人贤淑惠慈四德俱全。昭奚恤大人早已仙游,此番来郢,在下存念一睹江君夫人丰采,聆听夫人教诲,不想夫人竟也……撒手去了!”轻声啜泣,以袖抹泪。
昭阳见苏秦情真意切,不似做作,甚是感动,拱手说道:“在下代先父、先母谢苏子美言!先母走得甚是突然,即使在下也始料不及。唉,家母她——”以袖掩面,哽咽起来。
苏秦陪他又落一会儿眼泪,拱手揖道:“敢问大人,老夫人高寿几何?”
“七十有一。”
苏秦微微点头:“这么说来,老夫人届满古稀,是喜丧了。”
昭阳再次拱手:“再谢苏子吉言!”
苏秦还过一揖,转过话锋,多少有些感慨:“在下早闻荆楚与中原风俗有异,今见大人为老夫人治丧,颇多感慨!”
“哦?”昭阳心里一动,“敢问苏子有何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