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寒,映着屋脊上残雪未融。
出征之前,忽闻悲讯。剑未出鞘,平生意已折。
萧暥峭然孤立庭前,忽觉半生的苍凉都涌上心头。
“主公!”云越见他清寒的身形微微晃了下,正欲上前。
萧暥摆了摆手,“我无事。”
又回头对徐翁道,“置办些香烛。”
徐翁应了声,走到门口,忍不住还是劝道,“主公,休息几天再出征罢。”
他跟着萧暥多年,看得出他此刻完全是强撑着。
这半个月来大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暥一身伤病东奔西走,本就是强弩之末,这回又经此打击,恐怕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苇草。
“我为太奶奶守孝一天,”萧暥脸色如坚冰寒雪,“云越,传令三军,明日卯时,大军出城。”
云越担忧道,“主公,徐翁说的没错,区区广原岭的山匪,等到三四月天气转暖了,再去围剿不迟。”
他比徐翁考虑得更多,大雍朝以孝治天下,至亲之人过世,弭兵一年。萧暥虽然已离开公侯府,但他曾经是魏淙的义子。
如今太夫人刚刚过世,他非但不弭兵,还大兴甲胄,必然引起天下斥责。朝廷里那帮子文臣本来就拼命地毁谤他,这么大个把柄,怎么会放过。
到时候怕又成为萧暥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罪证,被人口诛笔伐,传得满城风雨。
萧暥道,“兵贵神速,军令已出,断无延期之理。”
入夜,大梁下起了雨。早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
冷寂的堂屋里,萧暥一身缟素,独自坐在火盆前,纸灰飞舞。
火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刀削斧凿一般。
义父,姑姑,太奶奶都走了。
迢迢江南路,故人尽别离。
出征前,他一夜未眠,吐血如崩。
如果是魏西陵给他写的信,兴许还能有一丝的慰籍。
隔着纸,那人清劲的字迹带着江南的烟雨气。
但魏西陵已多年没有来信了……
次日,蒙蒙雨色,映着大梁城苍凉的城廓,大军出城。
天色微明,武帝打坐片刻,只觉得胸中郁结,耳边尖锐的刺鸣声音又渐次响起。
他狠狠地掐住太阳穴,但是那声响越来越大,逐渐变成马蹄声、兵戈声、脚步声、厮杀声交织成一片,铺天盖地穿透了他的耳膜。
他的手胡乱地攀扶着什么,一不留神宽大的衣袖却带落了烛台。
烛火滚落在地,眼看就要点燃帐幔,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莹莹火光映着雪白的手指宛如透明。
“陛下,臣在。”那声音清澈的,如夜里幽凉的水波漾过心头。
皇帝心中怦然轻颤,一把握住了那手,触之宛如冰玉。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曾贤尖声的惊叫,“陛下,陛下小心啊,火烛烧到手了!”
武帝猛然惊觉,才发现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截燃烧的蜡烛,竟不觉得灼烫。
曾贤赶紧找来了药膏。但皇帝的手心除了沾上点凝固的蜡油外,安然无恙。
武帝衣袖一掩,“朕没事。”
他修炼的就是玄火,火焰伤不到他。
只是刚才神智混乱之时,他竟不知不觉点燃了照影香。燃烛照影,温柔闪逝。魂牵梦绕。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曾贤,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陛下,众臣工有事启奏,在殿外候着呢。”
片刻后,众臣鱼贯而入。
柳尚书道:“陛下,尚书台刚收到的奏报,萧将军今天一早就率军出大梁南门而去。”
走了?武帝蓦然一怔,“他不是说五日后出兵吗?”
“萧将军必是没说实话了。”
接着他冷笑了声,“也许在他眼里,这军中之事,陛下和我等众臣都不必过问罢。”
杨太宰愤然道:“天下之事,就是陛下之事,陛下如何不能过问?而且他谎报出兵日期,这已经不是目无君上了,他这是欺君!”
……
武帝本来心气烦乱,又看他们在御前喧闹,眉心微跳:“空谈无用,诸位有对策吗?”
薛司空耷拉着眼皮,一脸老成谋国的深邃。
武帝道:“看来司空已经成竹在胸。”
薛司空抬起一双三角眼,浑浊中透出隐隐精光:“萧暥出征在外,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广原岭,斗方谷。
天色已晚,山里积着厚厚的雪。积雪将树枝压成拱形,下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伏虎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骂道,“他娘的,老子在这里等了三天,连个鬼影子都不见,禄铮那老玩意儿在耍我们!”
黄龙寨,各大匪首齐聚,
寨主张朝坐在虎皮椅子里,隆起眉头,“禄铮老兄,你京城的消息可靠吗?萧暥要来围剿我们,可是等了三天,怎么还没来?我的人都在山谷里吃冰渣子。”
禄铮也疑道:“不会错啊,这是尚书台里传出的消息,我花了重金买通的,都是御前的要臣。”
黑云寨主裴元说了句大白话,“御前?这小皇帝管用吗?”
山势峥嵘,道路崎岖,远处的山巅积着皑皑的白雪。
此处离开广原岭已近百里,云越其实早就发现这次的行军路线不对。只是这几天萧暥神色冷肃,眼神思索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云越不大敢打扰他。
但是看到这里和中原迥异的地貌,云越实在忍不住问道,“主公,我们这是去打哪里?”
萧暥静静道:“巴蜀。”
闻言云越心中猛震。
这是要去打巴蜀的赵崇?难怪要准备那么多军资粮草!
赵崇被称为西南之獐。獐者,体型短小,警觉而机敏。
赵崇的实力远不及北宫达,但是他警觉多疑,善于埋伏,手下还有一支特殊的部队——铁岭军,非常难缠。
再加上蜀中天堑,崇山峻岭,蜀道艰难,易守难攻,拿下赵崇绝对不比拿下北宫达容易。
云越不解道:“但赵崇不是已经归顺朝廷了吗?”
萧暥道:“赵崇归顺只是迫于形势罢了,他极为警觉,知道继虞策、北宫达之后,就要轮到他了,此番归顺不过权宜之计,我准了他的奏请,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觉,年后立即动兵围剿,打他个措手不及。”
云越心中暗惊,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他还干脆放出消息,打着广原岭剿匪的旗号出征。然后忽然兵锋一转,直入蜀中。
萧暥微微眯起眼睛,“,前番我借口搜查胡人,查抄了在京官员的家宅,其中就搜出不少赵崇勾结大梁官员的证据。赵崇重金收买朝臣,以获得军情。”
而赵崇处心积虑,获得的消息是:萧暥正月二十六日从大梁出兵。却不知道萧暥忽然提前了五天出兵。
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广原岭,直抵蜀中。
广原岭群匪因萧暥的征讨惶惶不安,年后开山礼都不敢收了。
另一边的赵崇还在梦中,他们就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萧暥这一招声东击西,把两头都耍了!
云越心中大骇,难怪萧暥说机不可失,兵贵神速。
入蜀第二天,萧暥率军翻过大峪山,奇袭广柔府,歼敌五千,收降数万,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入蜀第五天,萧暥暗度陈仓,断郓城之粮,逼守将皇埔成投降。
第十天,萧暥深入不毛,绕到青羊岭,从背后奇袭平夷府。
第十五天,萧暥终于遇到了赵崇的精锐铁岭军。
这些人身材矮小,身穿轻便又坚韧的藤甲,翻山越岭极为灵活,鸟道纵横如履平地,极其善于丛林作战,有一个外号铁岭穿山甲。
萧暥入蜀以来第一次碰到了硬骨头,一时陷入苦战。
直到三月初,春雷乍响。
萧暥于峡谷中设伏,火烧铁岭军。一时间满目焦土,萧暥酷烈的手段闻名蜀中,彻底歼灭了赵崇的这支主力。
紧接着他一口气连下数十城,势如破竹。
到了三月中旬,赵崇已被迫退入蜀中的十万大山,与当地的南夷部落联合。萧暥陈兵临关道修整,届时蜀中山河已占大半,赵崇大势已去。
直到这时,萧暥入蜀的消息才传出,天下骇然。
这一波前脚受降,后脚出兵的骚操作震惊了九州的衮衮诸公。一时间舆情汹汹,尘嚣顿起,骂声一片。
“萧暥背信弃义,赵崇已降,他却大肆攻伐?”
“何止啊,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方太夫人过世,永安城举城缟素,萧暥曾是魏淙将军义子,他非但不弭兵,反而变本加厉穷兵黩武,果真当得起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江州,汉北大营。
魏燮额头上扎着白巾,跨上战马道,“随我前往蜀中,清理门户,为国除贼!”
数百家兵纷纷上马:“追随将军,为国除贼!”
他们刚刚驰出营地。迎面就遇上了一队森然静默的铁骑。
人不多,只有十骑,却是清一色的银甲。
魏燮心中猛震,那是魏西陵的亲兵!
“西陵,你跟我一起去征讨反贼清理门户吗?”
魏西陵冷然道:“太奶奶过世,你不知弭兵么?”
“你让我弭兵?那萧暥呢?”
“萧暥这个白眼狼,小时候太奶奶最疼他,你看他现在干的是人事吗?那乱臣贼子丧心病狂,不守孝,不弭兵,还在这个时候穷兵黩武大肆征讨,坏我公侯府的名声!他是欺我江州无人了吗?”
魏西陵静静道:“萧暥早与我绝义,他做什么,与公侯府无关,太奶奶去世,也轮不到他来守孝。”
魏燮愕然,这会儿魏西陵倒是提绝义这事儿了。
他耿直道:“西陵,你当初北上驰援的时候可不是那么说的!”
魏西陵挑起眉峰:“北宫达勾结外夷狄,坏中原大防不容忍姑息。我北上驰援,勤王天子,有何不妥?”
魏燮愕然,这话没毛病,他一时间答不上来,挠了挠头。
魏西陵又道:“萧暥非我魏氏族人,我不管他,但你,今天出这军营一步,就不用回江州了。”
魏燮瞪大双眼,“西陵,你要逐我出家族?”
刚才还意气勃勃跟着他的众家将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魏燮知道,别说只带了十骑,就算魏西陵只带了一骑,只要他在,谁都不敢动一动。
“都散了,散了!”他沮丧地吼了声,
魏西陵静道:“魏燮弭兵期间擅动兵马,罚禁闭宗庙,守孝三年,不得踏出一步。”
“西陵,你让我守灵?!”
南安大营。
“不管赵崇真心归顺与否,都必须拿下。”萧暥站在地图前,眸中掠起一抹冷冽的寒意,“九州之大患,不在东北,而在西北。”
云越道,“莫非北狄人?”
萧暥道:“前番,北宫达勾结乌赫,骑兵入境尚要绕过凉州,但如果是赵崇勾结北狄,其害甚大。”
他说着锵然拔出长剑,在图上一掠,
云越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蜀中最北面的西秦城,紧邻凉州的夏阳郡,南面的青帝城,则与江州的梅花坞隔江相望。
如果赵崇勾结北狄,向南可渡江直入江州境内,兵锋最快半月可达永安城!
萧暥凝眉,这个大患必须铲除!兰台之变的烽火绝不能蔓延到江南。
即使回不去,江州依旧是他的故土。有他誓死要保护的人。
戎马一生,初心未改。江声拍岸,梦里依旧是桃花渡的少年。
最后的一战极其艰苦。
由于赵崇躲藏入了崇山峻岭,又有当地的南夷族掩护。丛林里,气候闷热潮湿,毒蛇瘴气肆虐,粮草也难以运输入崇山峻岭中。
这种地方任何的军事谋略都不上用处,为打这一仗,萧暥几乎是率军披荆斩棘,深入烟瘴之地。
半个月后,终于平定蜀地,活捉赵崇。
此时萧暥已经是大病不起,滞留青帝城养病。
大军驻扎在江边。与江州梅花坞隔江相望。
四月初,清明时节,夹岸烟柳依依,细雨霏霏。
江南流行放河灯。
傍晚,薄暮冥冥,云越搀扶他到江边。
四月的天气,他还披着厚实的裘袍,容色似冰雪一样,薄寒剔透。
军中简陋,没有繁复的花巧,萧暥现在是闲下来了,折了几叶扁舟,载着莹莹烛火,在江水中载沉载浮。
青帝城和江州的梅花坞隔江相望。
他站在江边,江风拂起他鬓角几缕零落的长发,苍凉潇飒。
河灯在沉沉暮色中远去。
顺流而下,就是永安。
梦魂归故里。
云越喉头一哽:“主公还在病中,不要有这样的念头。”
萧暥浅笑了下,江岸烟柳依依,映着那容色清媚秀致。
江岸边有一片梅林。
“再过两个月,到了初夏,梅子就熟了。”他轻声道。
云越欣然道:“主公,那我们再呆两个月。”
他从没有见过萧暥这般模样,周身的肃杀敛去了,眉宇间寒意渐消,只剩下秀美绝伦的容颜,如隔年的春色,让人魂牵梦绕。
萧暥笑道:“那就找一处住所。我不想再住军营了。”
云越脱口道:“我在江边修个草庐。”
萧暥清楚,这一战之后,他再也打不动仗了。余生残年,忽生出退隐之意,不想再回龙争虎斗之地。
天下战事已定,余下京城的事宜可以交给陈英他们。
他就留在这里养病,此处气候温暖,离江南又近。他这一身支离的病骨也许还能多苟延残喘几时。
将来若葬在这江边,夜夜看江水拍岸,潮起潮落,江月照人归。
含章殿上。
杨太宰满面愁容,急着问曾贤道:“陛下呢?”
“好像是在御书房绘画。”
“什么?”杨太宰顿足,皇帝还有这心思?
“陛下最近痴迷绘画。”曾贤道。
杨太宰急得眼皮子抽搐:“陛下也真是坐得住,萧暥灭了赵崇后,迟迟滞留蜀中,拥兵自重,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陛下还有心思画画?”
柳尚书道:“我早就预料到了,他有钱又有军队,坐拥蜀中天府之国。说不定真有裂土封王的心思。”
薛司空沉声道:“陛下英明,早有防备了。”
御书房里,武帝笔尖轻盈,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画中人隽秀的眉目。
果然如贺紫湄说的,照影香能让他梦中见思念之人。
随着他修为的提高,梦境也越来越随心所愿。
梦中之人温柔可亲。犹如一点烛火映亮了黑夜。他已经离不开照影香了。
每天清早起身,他耳清目明。连修炼导致的头痛耳鸣心悸之症也好了。
这段时间,皇帝的修为也突飞猛进。
清早的曦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容,唯有一双眼睛凛如寒星。
人间四月芳菲尽,时间一晃就到了暮春。
萧暥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棉纸,云越略带不安地看着他。
他还在病中,那声音薄寒剔透,“山有木兮木有枝……”
萧暥笑道:“你还会写诗,以前我却没有发现。”
云越脸上掠过一线薄红,如山抹微阳,“小时候,经史子集都读过。主公喜欢诗,我就天天给你写。”
萧暥心里失笑,别以为你主公我是大老粗看不懂,你这似乎是情诗罢?
怎么着?这里的姑娘漂亮,这小子是动心了?
江畔的日子过得恬淡,每天云越早起给他梳头,更衣,煎药,搀扶着他到江边散步,晚上,在草庐里煮上茶,给他念诗。
“云越,你诗写得好,庶务能力也应该不错。”有一日萧暥忽然道。
云越正在给他揉肩,手微微一顿,“主公何意?”
萧暥缓声道,“你跟了我多年,如今天下已定,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前程了。你既有文才,将来在朝中也可为你父亲的助力……”
跟着他,没有前途。
他这病残之躯,就像一柄锤炼得纤薄又锋利无匹的剑,以往南征北战,全靠一口杀伐利气撑着,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却不知剑身早已经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可如今收剑入鞘,衰朽的速度恐怕更快。m
一双臂倏然穿过他腋下,从身后环住了他。
他感到后背一暖,清寒的肩膀禁不住微微一震,有些不适应和人贴那么近,。
也许是这些日子,萧暥的变化给了云越胆气。他第一次把那清瘦的身躯拥入怀里,下颌抵着那骨感突兀的肩膀,鼻底有他发间淡香。
云越的声音有些波动,“战场上,刀光血影里尚不能让我离开主公,何况如今。”
萧暥按住他在自己身上摩挲游弋的手,心中苦笑,没想到这孩子对他的依赖那么深。
江头月底,草庐蕃篱。
他本想在这里隔江相望,度过残生,只可惜,恬淡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次日,萧暥收到玄门的消息:陈英被撤换到京兆尹,吴铄接任灞陵大营,柳行接手北军。
朝中的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京畿大防尽被撤换。
同时,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萧暥驻军蜀中,迟迟不归,有西南称王之意。
萧暥眸色一沉,再次凝起冷意:“回去罢,省得他们多想。”
没有一名将军得胜还朝像他那么冷清。
大梁街道上,门市紧闭,空空荡荡,如临大敌,百姓如避蛇蝎。
萧暥没有回府,征衣未解,直接进宫。
含章宫的大殿上,萧暥单刀直入,问吴铄道:“若有贼寇混入大梁城,图谋不轨,当如何处置?”
吴铄愣了下:“捉贼之事,应该交给京兆府罢?”
萧暥断然道:“陈英,你说。”
陈英道:“封锁四门,在街道枢纽处设障盘查,并调集十天内进出大梁城人员之档案。”
萧暥目光冷冷掠去,“若再如兰台之变,北狄来犯,该当如何?”
吴铄倒吸了口冷气,不敢跟他对视,支吾道:“据城固守。”
萧暥无语偏首。
陈英立即道,“灞陵大营驻守京郊,就是为了拱卫京城,若把军队调入城内,成了瓮中捉鳖,自缚手脚。将军当趁蛮人攻城之际,从后面包抄,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
杨太宰赶紧道:“吴将军刚刚赴任,还需要熟悉。”
萧暥冷笑,紧接着又问了他几名新任将领,都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这些人大多都官宦子弟,如柳行就是柳尚书的侄子。他们根本就没有打过仗,都是纸上谈兵。资历太浅。
加上萧暥积威之下,气势所慑,他们都不敢跟他有目光接触。
萧暥看向武帝,毫不客气道:“大梁防务岂能当儿戏?”
杨太宰抖着嗓子道,“萧将军,你这话从何说起,哪有人是生来会打仗的?”
他仗着大梁兵权收回,本来想硬气一次。
萧暥冷然侧目,目光如刀。
杨太宰不禁打了个寒噤,又退了回去。眼神飘闪地趋向柳尚书。
柳尚书不冷不热道:“萧将军,难道陛下就不能任免几个官员了吗?”
他话音未落,就听武帝道:“此事是朕思虑欠妥。”
众人怔了怔。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打算。
武帝恳切道:“吴铄资历不足,朕意,让他去西京的曲阳营任职,军中历练。再者,西京乃大梁之门户,防务不能疏失,当然,萧将军若有更好的人选,也可以向朕推荐,朕求贤若渴。”
萧暥微微一诧,忽然发现这次回来,皇帝和半年前相比,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这一番话,不偏不倚,不仅‘知错就改’地把灞陵大营和北军的指挥权退回,又委婉提出让大臣们推荐的吴铄柳行等新人将领去西京带兵历练,两头都能兼顾。
萧暥隐约感觉到,皇帝努力在他和朝臣们的矛盾之中斡旋调和。青年帝王已开始懂得为君之道了。
此时萧暥手中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去西京赴任,多年征战,袍泽故人都越来越少了。
皇帝见他答应,便道,“吴铄等人缺少带兵经验,朕想请将军派人协助曲阳营的训练。”
皇帝这话说得非常恳切。而西京是大梁门户,对于巩固大梁防务有利无害。
次日,萧暥便让瞿钢率一万锐士,随吴铄等一起前往西京。协同驻守的同时,帮助训练新军。
此后萧暥一直在府中养病。每天与药罐子打交道。
皇帝派绣衣使来探望过他好多次,都被云越以去营地巡视,京郊打猎,或者干脆一句军务繁忙给顶了回去。
萧暥吩咐过,绝不能让人知道他的病势。
九月,广原岭匪患又起。萧暥早已无力再战。于是令瞿钢带兵出征。
皇帝则顺水推舟提出让吴铄为平叛的副将。正好沙场历练。战后吴铄升任骁骑将军,瞿钢则留在襄州训练当地的军队。皇帝开始培养新锐的将领的意图逐渐明显。
转眼又是半年,天气入冬,萧暥的病情渐沉,药用得越来越重,效果却越来越微。
好在九州平安无事,广原岭的山匪也算老实。朝中竟然也出奇地平静。
唯有一条消息让萧暥心中隐隐不安。
乌赫死了,北狄又出了一个彪悍的统治者,才十九岁的赫连因,年少骁勇,半年里兼并了五个部落,手下精锐骑兵十万骑。
但是他已经无力再战了。
这些游牧部落居无定所,在广袤的草原和沙漠中寻找他们的主力决战,都非常困难,而且打下北狄人的地盘是没有用处的,这些都是不可守之地,茫茫草原,无法耕种,不能驻军,等到大军撤退了,他们就又卷土重来。
所以历来中原王朝对待这些草原部落,只能是严防死守。
次年,皇帝提出了将西京铸造为一座军镇的想法,如此北狄入侵,西京则可以和大梁互为呼应。
萧暥觉得可行。调丙南等将领率数万锐士协助守护西京,训练军队,
很快到了年尾,又是一年的新春。
武帝在重置西京防务的时候,也重新了景阳宫。并减免税负来吸引百姓商贾重返西京。
既然要将西京建造成大梁的门户要塞,光有军队是不行的,要有居民住户,商户,以扩充后备。
在一年多的经营下来,西京城已重现当年的繁华。
城中人口数十万,商贾如流,财货充沛,军力雄厚。
武帝更是打算在新年之际,前往西京巡视,朝中的大臣也一同随行。
萧暥照例回答皇帝:臣不喜热闹,不去了。
正月,圣驾及众朝臣前往西京。大梁城骤然冷清了下来。
除夕夜,没有烟火,没有喧声,街上万籁俱寂。这回不但是将军府,整个大梁城都冷得像个冰窟。
皇帝似乎在隐约告诉他,既然你不喜欢热闹,那就让你冷静一下。
大年初一,武帝下令将西京改为盛京。成为西都,大梁为东都,两都并存。
皇帝仿佛是暗示,当年你说大梁城上元夜三天三夜的灯火,车如流水马如龙,骗一个孩子来大梁。如今你食言了。那么这大梁城,你自个儿呆着去!
大年初二,紧接着几道调令。大梁城的军营炸了锅。
陈英道,“主公,皇上下令,调我为盛京府的京兆府,即日赴任!”
程牧道:“主公,陛下调我去安阳任司马!”
武帝在西京建大司马府,统辖天下兵马,他手下的将领纷纷接到调令。
到此时,萧暥已经很清楚了。
这两年间,为防御北狄,加强西京的军备,萧暥手中的锐士营已经大半都调拨到外地驻防。
皇帝又借着训练新军,不动声色地一步步将他手中的兵权削去。
“主公,他们想分割锐士营,我们不走!”陈英抖着嗓子道。
“现在我们手中还有八万军队,就算是起兵,谁怕他!”
萧暥知道,他手下这些人,都是跟着他沙场百战归来的,只要他一道军令,刀山火海都不带眨眼,反了也就反了。
但他是反了,魏西陵怎么办?是北上平叛还是按兵不动?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魏西陵闻讯后,那眉间的冰霜。
若北上平叛,他们就要刀兵相见,若按兵不动,轻则包庇,重则同谋,公侯府的声誉从此尽毁。
而且,他若抗旨不遵,起兵造反,必酿成两京之间的一场大战。
倘若这时北狄入侵,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又是一场兰台之变战火滔天。那么多年来他们四处征战换来的清平世道,将毁于一旦。
他半生戎马,为了家国永安。这是义父的愿望,也是西陵的愿望。
永安城,他回不去了,但愿这一身铁血,能换来海内平靖。
他想起少年时穿过的每一条街巷,江南的细雨里有栀子花的清香。
初夏,柳荫下系舟,河里抓鱼摸虾。大街小巷的卖的酸梅糕,一入口是整个夏天甜蜜的味道。
他一生最快乐恣意的那几年,值得他后半生的南征北战,血染沙场,再次换来天下清平。
他断然道,“执行君令,后天我亲自送你们出城。”
两天后,萧暥峭立城楼,望着大军远去,留给他的,是一片孤城。
盛京,景阳宫。又是一年春早。
弥漫的香雾中,燃烛照影,梦中缱绻达旦,纸上笔走丹青。
但是梦中与他缱绻的终究是幻影,武帝不禁停笔,又开始想,萧暥这会儿在做什么?
此人被晾在大梁半年,居然连服个软都没有。还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
果真是死硬啊。
“陛下,车驾准备好了。”曾贤低声道。
盛京往西北去,有一处横云岭,和蜀中一样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横云岭为界,以北就是若羌、北卢人的地盘。
武帝此番北上就是要亲自查看横云岭的地形,在此处建一个军镇,天下战事平定后,他想要开疆扩土。
一旦得到横云岭以北的沃土,不仅可以消灭若羌、北卢等北狄人的同盟,还可以彻底切断北狄对盛京的威胁,甚至对北狄形成包围之势。战略意义非常重大。
虽然赫连因还没有壮大起来,但武帝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来自同类的威胁,一样的野心勃勃的气息。
但是兴建横云岭军镇为大后方,还只是武帝的一个设想,所以他此番北上,借口要在横云岭冬狩游猎,以避人耳目。
既然是狩猎,就要像狩猎的样子,除了朝中大臣外,他所带的军队也不多。以免引起北狄怀疑。
这几日大梁下着雨,连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也摧折人的心思,消磨英雄意气。
细雨梦回,关塞重重,梦里不见江南的杏花烟雨,只有铁马冰河,刀光剑影,烽火连天,尽是恶战的梦。
他乍然惊醒,汗湿薄衫,俯榻低咳。
云越听到动静,轻步进屋,坐在塌边给他抚背顺气,见他气色舒缓些了,才将刚收到的军报交给他。
“主公,西北的消息。”
萧暥立即接过来,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他强压住胸口剧烈涌动的血腥气,吃力问道,“谁让陛下去横云岭的?该杀!”
“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萧暥脸色清惨,要糟了。
横云岭沟壑纵横,四通八达,难以据守,如果若羌等和北狄勾结,只要出一支几千人的骑兵,急行一昼夜,就能一举拿下天子行辕!
云越见他容色苍白如霜,赶紧宽声道,“但是北狄人也未必会想到取道横云岭袭击天子行辕。”
他话音未落,窗外又传来一声翅膀的扑棱声。
是玄门的鹞鹰。
鹞鹰送信,必然是十万火急。
萧暥一看之下,断然道,“备甲!”
玄门信中道:横云岭西边的离石谷出现了北狄骑兵,形迹可疑。
果然赫连因这人不简单,战机捕捉敏锐,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迅捷!
云越简直要急疯了,萧暥还在病中,骑马都困难,怎么带甲出征?
更要命的是。萧暥的锐士营被分割瓦解了,他手中还有多少兵可调?
萧暥决然道:“云越,挑五名精锐,即刻随我出发!”
云越愕然,只带五个人去横云岭?疯了吗?
离开横云岭最近的是宣武大营,这里有数千名虎贲锐士驻守。
入夜,萧暥风尘仆仆,直入大营。将士们一见到他,满身的热血顿时都燃烧起来。
“丙南,你手下有多少可用之兵?”
丙南眼中热意灼灼:“三千精锐。”
“够用了。”萧暥道。
旁边的监军费锺阴恻恻道,“萧将军,可有调兵的虎符或陛下的君令?”
萧暥快速道,“赫连因带兵欲袭击横云岭,来不及请虎符了。”
“将军该不会再来一次撷芳阁之……”他话没说完,后勃颈狠狠挨了一下,眼白一翻颓然倒地。
丙南收刀,“主公,精锐三千,听候主公调遣!”
这一次,他没有军令,没有调兵的虎符,什么都没有。
完全是多年的信任,这些人跟着他赴汤蹈火。
跟着他,打这最后一战!
月光照在山谷间,一队鬼魅般的骑兵沿着峡谷悄悄潜行,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北狄首领,精干清瘦,有着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
“首领,我们在这峡谷里都走了那么久,这消息可靠吗?”
一阵山风吹过,赫连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野兽的本能让他似乎从风中嗅到了血腥味。
他噌得拔出弯刀,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阵锐利的疾风迎面刺来,寒光一闪,只听当的一声,赫连因只觉左眼角一阵灼热的痛,紧跟着眼前一片血红。
他心胆俱裂。如果不是用刀背一挡,那一箭就穿透了他的头颅!
紧跟着,林间火光亮起,杀声震天,空中箭雨如蝗。
“上当了!撤!”赫连因大叫。
他一边疯狂地挥舞着弯刀,挡开密集的箭雨,一边心怀震慑地,又向那箭袭来的方向望去。
火光映出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只看一眼就让他胸中的战意灼灼燃烧。
他孤注一掷的这一次赌博,遇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对手。
山崖上,萧暥垂下手中的弓,刚才他蓄足了力的一箭,终究因为臂力不济,被震偏了。
但他也再没有余力拉开这张弓,只能抱恨看着赫连因带着残部仓皇逃出山谷。
横云岭天子行辕。
武帝疑道:“你是说,萧暥要逼宫?”
杨太宰赶紧道:“陛下,萧暥无诏率军直入横云岭,救驾还是逼宫,谁知道啊。陛下不得不防。”
柳尚书沉着脸道:“老臣倒是觉得,他没有陛下的君令居然能调动宣威大营的兵马,在军中威望让人震惊啊。”
武帝面色深沉。
没有君令和虎符,萧暥就能调动宣武大营的军队,那人在军中的威信已经高到这个地步了么?
皇帝沉声道:“你们说的没错,他的胆子和能耐也太大了点。”
“传令,萧暥无令擅自调动军队,让他立即回大梁闭门思过,思完了,给朕写一份书简。另派绣衣使密切监视他的行踪。”
杨太宰焦急道:“陛下,赫连因偷袭横云岭,如此机密之事,萧暥怎么会知道,必然有人暗中给他送消息,这也要查一查。”
“你是说他还窜通外夷狄?”武帝的眼中显出一抹阴郁。
“事关重大,陛下不可不察啊。”
“朕还确实查了一下,”武帝的目光忽然一暗,回头道,“杨太宰,朕的行踪可换多少钱?是不是也该分给朕一份?”
杨覆一听,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明察,臣从来没有……”
“朕原以为撷芳阁之事后,你会收敛。”武帝冷然道,
杨覆面色如蜡,磕首道,“臣只是告诉了几位富商好友陛下要出巡,因为陛下所到之处,庶民百姓纷涌而来求睹天颜,生意就特别好,臣、臣断不敢把陛下的行踪卖给胡人啊!”
“所以你还是把朕卖了个好价钱。”
武帝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杨太宰,如今这市面上的棺椁多少钱?”
杨覆吓得腿一软,
“你这一阵收的银钱,够买不少了。”武帝厌弃道,“拖下去,杖六十。”
杨覆失声大叫:“陛下饶命!”
旁边的柳尚书看得眼皮直跳,“陛下,杨太宰已年过半百,这六十杖形同杖毙啊!”
武帝的目光淡淡掠过,“你们是在想,萧暥无令调军,形同谋反,朕只罚他在家反省,杨覆不过是透露了朕的行踪,被朕杖毙。你们不服。”
柳尚书脸色一惨:“臣不敢妄猜圣意。”
武帝冷道:“他是朕的臣子,杨覆是朕的鹰犬。”
“朕的大臣让朕不快乐,朕最多把他关起来,但朕的鹰犬让朕不快乐,就拖出去杖毙!”
众臣闻言鸦雀无声。薛司空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挑,他明白了,这些年武帝不过是在利用他们和萧暥周旋,借力打力。如今他朝堂上运筹自如,军权也逐步收拢,他羽翼已丰。
今天他这一手,两头都敲打,两头都落不着好。
他想了想,试探道,“杨覆透露陛下行踪,使陛下遇险,当灭三族,陛下为何不降罪其子杨拓?”
武帝道:“既是鹰犬,杀大留小。”
薛司空暗暗倒吸冷气,看不透这帝王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