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回地
拂晓的风里,浓烟未散,到处都是乱石沟堑,枯枝横木,地上的雪焦黑泥泞,林间四散着古尸的断肢残骸。
卫宛见到谢映之时,他白衣落拓,却形容不羁,风流不减。
“身为玄首,”卫宛眉头紧皱,看向谢映之衣衫上斑驳的血迹,“如此以身涉险。”
谢映之道:“我虽看似惊险,却安若磐石,师兄勿忧。”
他说着淡然看向卫宛身后,只见十几名戒备森严的玄门弟子严阵以待。
谢映之心中了然,这哪里是来接应他们的,分明是来除魔卫道的。
此间阴兵尸傀都已就伏,黑袍人也早就遁形,那就只剩下……谢映之不动声色看向魏瑄。
“卫夫子。”魏瑄上前见礼道。
卫宛是魏瑄的授业老师。向来严正,魏瑄一直对他敬畏有加。
卫宛单刀直入道:“殿下随军西征勇气可嘉,凯旋后有何打算?”
魏瑄道:“夫子,我不想回京城了,塞外海阔天空,我想留在这里。”
卫宛疑惑地看着他。
魏瑄道:“我也不会再回中原了,我之后想去大漠以北,去西域看看,我想远行。”
他本来中了石人斑之毒,此番出塞,抱着血洒疆场、一去不回的决心。虽然现在活了下来,但境中所见的前世种种让他心神俱裂,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暥。
魏瑄觉得,只要他远走,境中所见就不会再发生,他不会成为帝王,不会折了中原的利剑,不会穷兵黩武耗尽国力,也不会导致胡人南下,放马中原。
今生再不相见,就不会伤到那人。
大千世界,他用一世苦行磨去刻骨铭心的记忆。
但他知道,更有可能,永远忘不了,走得越远,思念越深,过得越久,思念就像陈年的酒。一点就燃,灼骨**。
等到他浪迹一生,年老的时候,若回到中原,隔着院墙,看那人眷侣相伴儿孙满堂。
魏瑄眯起眼睛,阳光从乌云后折射出来。
“你哪里也不能去,”卫宛冷冷的声音直截了当地断了他的念头,“殿下需跟我去玄门。”
魏瑄愣了下,立即明白了过来。上次在大梁城郊卫宛就想抓他了。
“好,”他笑了下,忽然觉得一身轻松,原本还有些茫然今后何去何从,现在这个问题都不需要他考虑了。除魔卫道,他这个结局也许更好。
“我正想去玄门看看。”他爽朗道。
谢映之静静看向魏瑄,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早就做好了打算。
“殿下,可知道玄门的戒律堂。”谢映之道。
玄门戒律堂,专门惩治邪魔外道,废其修为,其过程无异于抽筋蚀骨,很少有人能活下来,即使撑下来也是奄奄一息了。
谢映之道:“废去修为犹如骨肉重塑之苦,你很可能支撑不下来,即便活下来,将来也会是个不会任何武力,弱不禁风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了。”
“先生,生死有命,我如果真入了魔,日夜煎熬,反倒生不如死。”
而且还要连累那人,连累国家。
谢映之蹙眉,隐隐意识到,此刻玄门的戒律堂和断云崖,对魏瑄来说仿佛是种解脱,也是自罚。
卫宛冷道:“既然殿下都想明白了,这样最好。”
说罢,他一摆手:“拿下。”
几名玄门弟子立即一拥而上。
就在这时,旁边的树丛忽然簌簌抖动,残雪崩落,一道灰色的影子从蹿了出来。
最前的两名弟子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风声掠过,脸上火辣辣一痛,就多了几道血糊糊的口子。
“什么东西!”
“苏苏!”魏瑄惊道,“不得无礼!”
一团灰茸茸的小东西窜到了魏瑄面前的雪地上,一蓝一紫两只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瞪着卫宛,弓着背,毛都竖起来了。但是气势上明显不足,其实在发抖。
“沧岚山猫,”卫宛眉头一簇:“居然这里还有苍冥族蓄养的妖物。”
他说完,灰袍下伸出瘦长的两根手指轻轻一抬,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将苏苏提到了空中。
“夫子,不要伤它。”魏瑄急道,“都是我的过错!”
他话音未落,两名玄门弟子就将他缚了双臂押住。
卫宛抬起手,拨开了他额间的乱发,眉心的焰芒早就隐去。
卫宛手指在他额间迅速划了几笔,落下一道符文,封住他的修为。
随后卫宛回头,又看向空中挥舞着爪牙的苏苏,神色严峻道:“皆是苍冥妖孽。”
他说着骨节突起,四周的空气暴起隐隐雷动。
“苏苏!”魏瑄挣扎道,
接着,一道清风掠过,带起碎雪纷纷拂面。
卫宛袍袖一挥,散去雪沫,骤然回头。
“映之,你要当着玄门弟子包庇妖孽?”
谢映之静静道:“师兄视之为妖孽,我看到的,是苍生。”
卫宛面色凝重:“映之,玄门无情。”
谢映之道:“大道亦无情。”
“既然你知道。”
“玄门守护的是大道,包括公道么?”
“大道当然包括公义正道。”卫宛答道,然后凝起眉,知道他这师弟又要诡辩,便道,“玄首不能干预戒律堂。”
谢映之晒然道:“诸位玄门弟子,文昌阁策论之日也都在场,可曾记得主公说过,只为这乱世里,热血之士,血不白流。如今晋王一身孤勇救众人于危难之间,却被如此仓促发落,我玄门岂不寒天下之人心。”
众玄门弟子皆面有振色,又看向卫宛。
卫宛知道他这个师弟,表面淡泊不羁之下,却有慨然之义气,所以师父说他心性最佳。
“此事回去再议。”卫宛无奈退步道,
又看了眼谢映之白衣上斑驳血迹,蹙眉道,“回去先把衣衫换了,看着刺眼。”
萧暥夜半醒来就发现魏西陵不在身边,刚出了声,云越就进来了。看来他一直都在屏风后守着。
“主公,有细作潜入大营,魏将军率军追去了,主公不用担忧。”
萧暥心中一惊,魏西陵的营地戒备森严,什么人能潜入他的大营?不仅潜入了,还有机会夺路而逃?让魏西陵亲自去追?
他立即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云越道:“那人极为勇猛,其他人都近不了身,也就跟魏将军交手了几个回合,夺马逃了。”
萧暥蹙眉,看来具体什么情况,还是要等魏西陵回来才知道了。
“营中可有伤亡?”
“没有。”
萧暥稍稍放心。
“天还没亮,主公再休息一会儿罢,”
萧暥揉了揉眉心。
他已经二十多天都没有睡好过,之前在北狄王庭,每天和阿迦罗同榻共寝,夜夜神经都紧绷着,后来猎场逃杀,王庭大战,火烧月神庙,接二连三上演,溯回地里又和一群妖魔鬼怪混战几天,这一阵玩命地折腾,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正想着,云越已经探手到他的腰间扶他躺下。又给他揉按起肩颈来。
萧暥实在太困乏了,乃至于云越靠着床榻,悄悄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他都没察觉。
云越的手环着他的肩替他揉按时,才发现他出了很多汗,再一摸衣衫都是潮湿的。
云越眉心不由挑了挑,“主公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他声调幽幽,“你们做什么了?”
萧暥脑子混混沌沌,糊里糊涂道:“没做什么,也就把他压在下面了。”
云越肩膀猛一震,脸色霎地白了下。
他知道萧暥又开始吹牛,反过来想,大概就差不多了。
但云越不戳破他,顺着他的意思,小心追问:“压下面了,然后呢?”
“他不让我看。”萧暥卷了卷被褥,前言不搭后语道:“好吃。”
云越神色复杂,脑中已经是风生水起,天人交战了。
萧暥都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亮,鼻间隐约萦绕着一缕清雅的淡香,若有若无,如雨后云山空境,让人心旷神怡。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谢映之悠然坐在榻边,看上去神清气爽。
他一袭烟雨色青衫,外面又罩了件柳色大氅,如同雨过天青,碧色如洗。
这种鲜艳的亮色一般人很难驾驭得住,然而谢玄首穿来,碧绿春衫衬着冰玉的容颜,清致出尘,恍若神仙中人。
这视觉冲力太强,萧暥刚睡醒,有些受惊。
“主公怎么了?”谢映之莞尔。
萧暥走了下神,赶紧道没事。
心里暗搓搓地想,一大早醒来,就看你穿得那么绿,有点不习惯……
他刚想开口问其他人的情况,就听谢映之道:“晋王无事,已经去休息了,我们回来的途中遇到魏将军了,此刻他正与卫夫子叙话。”
萧暥暂时松了口气。
谢映之又道:“倒是主公,你临行之时,我交代的,你可记得半句?”
萧暥陡然心虚。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使劲作。谢映之嘱咐他切忌劳累之类的话,早就抛诸脑后。
“我刚才已经替你把脉查看过了。溯回地里,你的噬心咒竟然没有发作,已是万幸,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他说着端起药,递给萧暥。
萧暥皱着眉接过来,四周看了一圈。
“主公如果是找那些果干零嘴,我已经收起来了。”谢映之悠然道。
什么!?为什么?
谢映之云淡风轻道:“主公若不记得这药汤有多苦,就不会记得我的话罢,以后吃药我就亲自监督你。”www
卧槽,没收他的小粮仓了?萧暥暗搓搓地炸了下毛。这算什么,虐待病号?
谢先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萧暥端着药碗,眼睛巴巴地望着谢映之。
但这一招在谢玄首这里丝毫不管用。
谢映之莞尔,声音轻柔清淡,不起纤尘,“药凉了,主公快喝罢。”
泥煤的,草……
丧心病狂。
萧暥坐在榻上苦得掏心挖肝,深切怀疑他是故意的。
谢映之抬起手,拨开他的衣领,“你身上还有外伤。”
那是溯回地里被藤蔓缚出的伤痕。
谢映之去取药匣,转身之际,如云似墨的黑发自肩头滑落,用一根碧色发带在脑后随意束着,如飞絮游丝,飘逸潇洒。
萧暥看得一愣,心道虽然是赏心悦目,但是,谢玄首你这真的是……从上绿到下了啊!
萧暥不地道地想,他这是受什么打击了?失恋了?
“靡荼花之枝叶有毒,需给你清理一下。”谢映之说着从药匣中取出几只玲珑的瓷瓶。
萧暥这会儿真有点摸不透他,怕被他整。
萧暥看着他调配药汁,有点心虚地瞥了眼他的手。银光流溢的玄门指环衬着皎洁修长的手。
他心中不由想,这指环还是戴在谢玄首手上最好看,给他这大老粗戴着,真是糟蹋了。
且不说经常风霜雨雪里辗转,沙场溅血,还转手了好几轮,不知道有没有磨损。
所以,他心虚地想,谢玄首这样豁达的人,不会介意吧?
他正忐忑着,谢映之已经配好了药,闲闲地走过来,施然抬起手,轻若无物地一扯,衣衫如云翻落。
萧暥:他怎么这么熟练……
只见萧暥的手腕,臂膀,脚踝等各处都有被藤蔓勒出的红痕,腹部还有一道箭创,最深的一道伤口在大腿根处。
谢映之目光坦荡荡地往下看去,饶有趣味,“谁替你包扎的?是个新手罢。”
萧暥被他看得实在尴尬:“为什么是新手?”
谢映之毫不留情指出:“替你包扎腿根上的伤时,他的目光都偏离到三尺之外了。”
萧暥:……
谢映之似笑非笑,到案前拿起药盏,一边挽起衣袖,洒然道:“腿张开。”
魏西陵正和卫宛走过营帐门,脚步当场一顿,“先生!”
卫宛:……
饶是他向来板苛的脸此时也有点绷不住了,汗颜地解释道:“师弟向来不拘小节,将军勿怪。”
“这是在军中。”魏西陵蹙眉,想起他曾经跟谢映之说过,他没有重复的习惯。
于是道:“夫子,我还有军务,告辞。”
言罢转身回帐。
谢映之刚刚替萧暥包扎好,帐门就掀开了。
萧暥一见是魏西陵进来,嗖得卷到被褥里去了。真是太特么尴尬了。
谢映之颔首微笑道,“将军来此有事么?”
萧暥佩服,简直是五体投地。这是魏西陵的寝帐他没记错吧?反客为主也不是这样的罢?
魏西陵道:“阿暥的伤势如何?”
“晚上再换一次药,过两天就能骑马了。”
魏西陵道,“晚上我替他包扎。”
萧暥腹诽,他说你是个新手啊……
谢映之微笑:“将军如有不便之处,可以找我。”
“我倒确实有件事想请教先生,”他看了一眼萧暥,“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萧暥懵了,等等?什么意思?要避开他?
魏西陵这么突然那么生分了,昨天差点把床都拆了还是不给他看锦袋,那就算了,今天连说话都要避开他了?
这还是兄弟吗?基本的信任呢?
“西陵……”
魏西陵神色冷峻,转身出帐。
他想跟上去听,可是刚刚谢映之给他上过药,身上又不着寸缕,实在有伤大雅,只好惨兮兮卷在被褥里,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走了。
心里不着调地想着,他们两怎么就这么默契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走到帐外。
魏西陵单刀直入道:“先生刚才既然替阿暥查看过,必然见到他左胸口那个伤痕了罢?”
谢映之道:“那是噬心咒。”
魏西陵面色一寒,听上去就觉得险毒。
他剑眉紧蹙:“莫非和苍冥族有关?”
这个梅花印般的痕迹,他问了萧暥两次,结果不是虚与委蛇,就是指东说西,或者干脆装昏。
他在野芒城时也问过云越,但是看起来萧暥下过死命令,云越根本不敢说。
谢映之坦言道:“噬心咒是苍冥族极为阴毒之咒术,将军也知道,苍冥族擅长制作人傀尸蛊,这噬心咒原本就是为了控制他人。中了噬心咒之人,若不服从主君的命令,就会被反噬,甚至心中之所想,都会被施咒之人所窥知,一旦有任何异心或他念,即刻会被反噬。每每反噬,便要忍受万刃穿心之苦,哪怕是再坚韧的意志,也会被磨成齑粉,史上没有人能撑住。所以,这噬心咒不是一般的苍冥族秘术,而是极为高阶之法,专门用来对付敌军主帅。”
魏西陵脸色寒峻,“可是阿暥支撑下来了。”
谢映之叹了口气,眉目间有恻怜之色:“他不是支撑下来了。他是强行拔除了噬心咒。”
有时候谢映之也看不懂萧暥,那人喝口药也要找他的小粮仓,汤药的苦都吃不起,却又能彪悍到强行拔除噬心咒。
下了几天的大雪,军营周围的营垒都被冻住了,形成晶莹的雪墙冰壁,坚不可摧。
两人沿着营垒边走边说。
谢映之道:“拔除噬心咒,其过程惨烈,胜于钻心锥骨之痛,此后心脉具损,重疾缠身,时日无多。”
听到时日无多几个字,魏西陵向来岿然不动的身形,微微晃了下。
“先生可有治疗之法?”
“我现今用玄门之法并辅以汤药为他调理,修复受损的心脉,但此法时日持久,少则三五载,多则十数年,且治疗期间内,他不能劳损心神,不能虚耗无度,不能忧虑过甚,可是如今这局势,将军也知道。”
天下纷乱,诸侯割据,虎狼环伺,蛮夷觊觎。怎么可能安心调养。
漠北白茫茫的雪原上,朔风呼啸,掀起他袍摆猎猎翻滚。
转眼冬去春来,北雁南归。
如果可以,他想把那人带回江州去,关进公侯府,护起来。
就听谢映之道:“主公拔除噬心咒后,不可受寒,他却在严冬去了苦寒之地,从此落下畏寒之症。”
“苦寒之地,”魏西陵眉心紧蹙,“先生说的,莫非凉州?”
“原来将军知道?”谢映之明知故问地看向他。
魏西陵心中猛地一震,难道是葬马坡之役!
当时魏淙进兵凉州,和曹满相约攻击蛮夷,萧暥当时闻讯赶去接应,却被风雪阻隔了两天,最后魏淙被蛮夷伏击,折剑葬马坡。
没想到,他当时竟是在刚刚拔除噬心咒之后。
“拔除噬心咒,半年卧床,不可妄动,”谢映之说着,凝目看向莽莽苍苍的雪原。
白雪映着他一袭天青碧色的衣衫,忽如春风十里烟波。
“当时,主公他身患痼疾,远赴朔北,雪上加霜。无畏生死,最后却是落得个谋害义父的罪名。”
谢映之说着一双清冷的眼眸静静看向魏西陵。
此后之事,不用谢映之说了,因为当时萧暥刚刚迎接皇帝到大梁,挟天子之意图已显,但皇帝年少,萧暥势力也远不及北宫达等诸侯,所以士林有让魏淙摄政,甚至代君位之意。
魏淙之死立即引得天下汹汹口诛笔伐,斥萧暥忘恩负义,为了争权,丧心病狂谋害义父。江州之人更是悲愤填膺,恨之入骨,公侯府中众将群情汹汹,欲北上讨伐,被魏西陵以国事为重,蛮夷未除为由,压了下来。
他想等萧暥一个解释,结果,萧暥全都默认了。
魏西陵一拳狠狠捶在营墙上,震落碎冰雪沫飞溅,竟生生在冻结坚固的营墙上砸出了一个陷坑。
他指节间鲜血淋漓。
谢映之慨道:“将军这是何苦,我去给你包扎一下。”
魏西陵道:“不烦劳了,皮外伤。”
“阿暥的病,先生有无彻底根治之法?”
谢映之想了想,“一为苍冥族之法,但大夏皇族零落,难以施行,还有一个非常之法,其实也一样邪诡。”
魏西陵见他有犹豫之色,道,“先生但说无妨,以命相换也可。”
谢映之振色道:“将军对主公之情义,令人感佩。”
魏西陵沉声道:“当年,本该是我中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