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之目光淡然看着侍从们捡起了撒落满地的糕点蜜饯甘果,都是萧暥喜欢吃的,看来他那主公实在不会笼络人,把自己的小粮仓都端出来了,结果一番好意被扔了一地。
他轻叹了声,“可惜。”
谁知那北宫浔虽然发着烧,耳朵却竖得跟兔子似的,连忙道,“不可惜,不可惜,我就喜欢吃沾地气的!”
然后招呼道,“来人,收拾好了,都放我桌上!”
他捡起一颗杏干扔到嘴里,带着沙土嚼着,“好吃!”
谢映之拂袖坐下,淡漫道,“此处近巫山,传巫山上有药神种下的百草,自古方士便来山间拾土,以为炼丹之用。世子服用一点沙土也有好处。”
“太守真是博闻广识,好好,我多吃点。”北宫浔嚼着沙子,一双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谢映之。
他坐在塌边,眸色若琉璃冰玉,皮肤似清瓷初雪,仿佛幽暗的室内都亮了几分。
北宫浔顿时觉得他这一刀挨得不亏了,凑近了点道,“太守年近五旬了,竟然那么年轻?”
“我并非高太守,而是此间的医者。”谢映之道。
“医?医者?”北宫浔愣了愣,“先生,我昨晚和那些水贼打斗中,他们五个对我一个,受了点伤,嘶——”
他装模作样吸了口冷气,捂着胸口,“我这心头火烧火燎地难受,你给我看看。”
说着就扒拉开中衣,治病救人本来就没什么避讳,谢映之在他灼灼目光注视下,旁若无物地替他检查了伤势之后,照例垂眸搭脉。
不料指尖才刚刚搭上北宫浔粗壮的手腕,紧接着手背上就是一热。
一只厚实的手掌盖了上来,手心燥热,握住了他清玉般的手。
谢映之长眉微蹙,不动声色继续号脉。
“先生的手好凉。”北宫浔摸着他的手,舒服地叹了口气,“我热得发慌,”
谢映之的体温本来就比常人略低一些,
北宫浔在发烧,所以他当是降温的冰袋了。而且摸上去肌肤清润细致,骨骼匀称。北宫浔揉捏着那秀劲修长的手,满脸餍足飘飘欲仙。
谢映之自从成为玄首后,敢在他行医的时候动手动脚的,这也是第一个了。
但九州天下,没有北宫世子不敢吃的豆腐,北宫浔又凑近了点,一边捏手一边抚背,恨不得变身八爪的章鱼,“先生身上的熏香是用的什么草药?好香。”
谢映之已经把完了脉,静静抽回手,扳开北宫浔粗壮的胳膊,并顺手点了北宫浔身上几个要穴。轻飘飘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浅的眼眸纯然无害,“北宫世子伤口未愈,最好还是不要动弹,”
半身不遂的北宫浔躺在榻上抽搐:看不出来,先生手劲好大……
“先生,我心口似乎有团火,像被在炉上烤。又动不了,太难受了,先生救我。”
谢映之垂目写药方,淡然道:“世子安心,服了这药,也就快要凉了。”
北宫浔陡然嘶了口冷气,他最后这句话怎么好像是威胁啊?
萧暥回到房里的时候已近傍晚,案头一壶清茶,谢映之正闲闲翻着书,那是一本记载襄州风土的博物志,偏斜的夕光在他眉梢眼底染上一缕清寒霜色。
“让先生久等了。”
“无事,此书颇为有趣。”谢映之合上书,莞尔道,“主公的故乡,应该有更多有趣之物。”
萧暥知道谢映之说的不是江州,而是他来的地方。
“佳节将近,主公想过家吗?”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
其实,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些年来,随着原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萧宇的记忆却越来越渺远模糊,此消彼长间,他已经不记得萧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如同画在沙上的画,风一吹就散去无痕了。
而原主的记忆却越来越鲜活而生动,无论是春水弥天的桃花渡间,新雨后的第一壶酒。陌上青青的细柳军营,他跟着魏西陵初次从军,意气飞扬。还是万仞孤城下,冰天雪地中,他望着魏西陵策马绝尘而去的背影,风雪迷了眼。
从此关山相隔,与君不见。
萧暥感到一阵心悸,身形微微一晃,赶紧扶住桌案,一口甜腥味猝不及防涌上喉头,又被他咽了回去,昨晚鏖战一夜的疲倦忽然如潮水般覆盖上来。
谢映之心中一沉,果然……
正因为萧暥以为自己是萧宇,才能试着置深度外去看待往日经历的痛苦和磨难,也正因为很多过去的事情他都记不起来了,所以他的噬心咒才一直没有发作。
谢映之才可以用配药和施针将他的噬心咒压制住。
如果他完全记起来,知道他自己就是萧暥,恐怕也是他的噬心咒彻底发作之时。到时候,所有的记忆如同冲破堤防的江水,铺天盖地涌上,谢映之能不能再挽回他的性命,尚不好说。
千叶冰蓝的解法,看来还得抓紧。
谢映之道:“主公还是不要想了。”
萧暥脸色清惨,“先生,可我有时候怀疑,我究竟是谁?”
为什么原主的记忆他会如此感同身受,血肉相连。而萧宇的记忆,却渐渐地消失了。
谢映之眸中有隐隐的恻怜,他斟上了一杯茶,置于案头,“主公不必困扰,三千世界中,此间世界与主公原来的世界,就好比这两个茶盏,记忆就如同这盏中的茶水,”
他抬手将杯中的茶倒入另一个茶盏,“此消而彼长。”
萧暥默默地消化了下,所以并不是他和原主有特殊渊源,而是……这只是类似于能量守恒?
谢映之凝眉,在想到解咒之法前,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就是原主。他今天和萧暥把话说开了,也是希望从今往后,这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也不需要一个人承担。
“主公如果介怀,可以将你原来的记忆写下来,就不容易忘了。”谢映之建议道,
“三千世界的事,今后可以慢慢聊。主公若有困惑,可以问我,既然我们已经交心过,我自然是知无不言。”
萧暥这才想起了结契这件事,忽然有点心虚,“自从昨夜以后,我们的联系似乎断了?”
战场上,这种心灵相交,还挺好用的,堪比手机。
“那只是暂时的。”谢映之似笑非笑,“主公莫非还想要……”
萧暥顿时想起了那隔着薄扇的一吻,老脸一红,“不是。”
“北宫世子的伤已经无事,至于他此番受伤及燕庭卫覆没之事,他在此养伤期间,会写一封书信给他的父亲北宫梁解释缘由,以安定北方,至于信的内容我已经替他拟好了,主公过目。”
萧暥随即看了一遍,大概意思,就像是北宫浔明明被揍了,但他得表示是自己摔的,还摔得心甘情愿。
实在佩服,太狠了。
“主公觉得可以,我这就让北宫世子抄写一份发往幽州。”
萧暥愕然,北宫浔这霸王愿意抄?
谢映之眸中浮起一丝幽冷,漫不经心道:“他一定愿意。”
这会儿的北宫浔,恐怕是休说抄一遍,就算是让他和着土吃下去他都愿意。
萧暥隐隐觉得谢映之是用了点手段,他刚好奇想问,谢映之道,“离晚宴还有些时候,主公先休息片刻,我观你气色并不是很好。”
他说着推门出去,晚饭前,还得再给他配些汤药。
“等等,先生,”萧暥拦住他,“你肩头的伤怎么样了?”
只顾着替别人治伤,让别人休息,但他自己也受了伤,从昨晚到现在,就没见他休息过。
谢映之微笑道,“我的伤已经痊愈,主公不必忧心。”
萧暥不信。
他亲眼看到魏瑄那一剑透入谢映之的肩膀,当时流了那么多血。
他坚持道,“不行,你让我看看。”
不看到,他不放心。
谢映之无奈失笑道,“请主公移步屏风后罢。”
郡府的馆驿相对简单,屏风前是书房,屏风后就是卧室。
天色已暮,一盏烛火映着绢纱屏风影影憧憧。
谢映之如玉的手指轻轻一扯,腰带就松落了,接着,衣衫如云般散开,露出半边清削的肩膀。
莹莹烛火下,偏落的衣缘沿着那光洁的肩膀,清修的锁骨,再到匀实的胸膛,描下淡淡的阴翳。半遮半掩,半明半昧之间,更显得肌肤宛如白玉,暗影幽柔,美得无关性别。
萧暥顿时看得脸颊微微发烫,他倒是真没别的意思,只是对美好事物的纯粹欣赏。就像望皓月流霜,听长空清雁,寒雨中闻孤香,林深而见花霰。出尘超俗,风流倾世。
他忽然想起来,平时谢映之都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哪怕是在炎夏里,衣衫都严丝密缝,寸缕不漏。大概是避免引人浮念遐思罢。
但是他锁骨下原本该有剑伤的位置,伤口去哪里了?
就算是痊愈得快,也不至于一点痕迹也没有罢?
而且肌肤皎洁无暇,触之清润细致,让萧暥忽然有种不寒而栗之感,怎么了解他越深入,越来越觉得他不大像个人。
萧暥这念头一闪而过,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像在骂人?
谢映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刚才主公在想我是不是人?还是妖魅变得?
萧暥:谢玄首你太谦虚了,不是妖魅,是谪仙。
一念及此,他心中跟着一沉:等等,他刚才的声音似乎直接从自己心底响起的?
莫非,又连线上了?
可谢映之说过,交心不是暂时的吗?
谢映之叹气道:“主公,在结契之后,我们之间若再有任何亲密的接触,就会再次产生联系。这就类似于…嗯…”
他斟酌了下措辞,“类似于充电。”
萧暥震惊了:这也算亲密接触?只不过是看到了他的肩膀啊!
谢映之含笑问:“那主公想看何处?”
萧暥:……!
他脑子里杂乱的念头响成一团:他不是这意思,特么的说不清了!谢玄首超尘脱俗的谪仙中人,他是半点邪思杂念也没的啊!
就在萧暥绞尽脑汁,怎么解释才能证明自己不是色狼的时候。
忽然烛火轻轻摇曳了下,寂静的屋子里仿佛溢出一丝寒气。
就见谢映之从容不迫地拽起衣衫,微笑道,“魏将军。”
卧槽!
萧暥猛地回过头,就见魏西陵神色冷峻宛如冰霜天降。
他当场就傻眼了:“不,不是的!不是你看到的这样……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