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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成双,随着天子大婚的喜讯,随后地方又接连传来坡塘和农作之利,各种各样的奏折上书,大大小小居然有六十多条。
秦遇看过,其中有三分之二顶多算小聪明,奖一两银子就很好了。不过天子大婚难得,此时不讨巧,什么时候讨巧。
天蕴帝果然欣喜非凡,他未尝没看出来,但是有三分之一是真正切实有效的法子就已经很让人高兴了。
毕竟水利法今年才推行。
天蕴帝大手一挥,重赏了底下人,其中有一个人造出了古代版“起重机”,其中用到了滑轮原理。
其实滑轮运用早在秦时就有了。古人的智慧不能轻视。
那人直接被封了个小官。嗯,空有尊荣而无实权的小官。
天蕴帝虽然想推行新法,但也知道轻重,奖赏有作为的百姓是一方面。但这些百姓没有经过正儿八经的科举,不了解官场制度,真让其当了官,苦的是一方百姓。
天蕴帝知晓利弊。不会干丢西瓜捡芝麻的蠢事。
边关太平,百姓安居,今年这个年过得十分热闹。
秦府也来了新客,秦遇在花厅看到桓先生桓父和桓清三人时,有些意外。
桓先生和桓父向秦遇行拱手礼,秦遇回礼,之后才轮到桓清对秦遇行弟子礼,轻快的唤了一声“师父”。
秦遇颔首示意,在主位上坐下,其他人才跟着落座。府里下人接连上茶点。
桓父一脸赧容,“冒昧打扰,还望大人勿怪。”
他将手边的礼盒呈上,秦小山上前接过。
秦遇莞尔:“阿清既然已拜入我门下,便不是外人,桓兄若是不介意,唤我随之即可。”
“咳咳——”正在饮茶的桓先生冷不丁呛的直咳嗽。
众人都望了去,桓先生摆摆手:“无妨,你们不用咳……咳咳…管我。”
其他人有些担心,直到桓先生不再咳嗽才作罢。
桓父这才继续跟秦遇交谈,桓先生在旁边听着两人一口一个“随之”
“桓兄”,脸色微妙。
他是桓清亲大伯,桓父的嫡亲大哥,而秦遇是他曾经的学生,他的学生如今在跟他的亲弟弟称兄道弟……
这关系真谜。
桓父主要是介绍一下自家情况,当初桓清拜师的消息传来,他们都还有些不敢相信。
桓父此番亲自前来,除了近距离接触一下秦遇,未尝没有示好之意。
他们谈的兴起,忽然门外有个小脑袋探头探脑,秦遇适时停顿,“秦空,进来。”
他声音有些沉,听的秦空心里一跳。其他人也看向门外。
秦空硬着头皮进来,小孩儿长得快,如今俨然一个小少年。
秦遇冷着脸:“你在干什么?”
秦空心道坏了,他爹真生气了,这会儿老老实实道:“我听下人说清师兄来了,就想过来看看。没想到清师兄家里人也来了,一时迟疑……”
桓先生悠悠捻了块点心吃,桓父和桓清劝和,说孩子也是无心的云云。
秦遇抬手,父子俩识趣闭言。
在陌生人面前,被亲爹晾在那里,秦空生出一种巨大的羞耻感,脸都涨红了。
一盏茶后,秦遇才问:“知错了吗?”
秦空眼眶都红了,轻轻点头。秦遇有些心软,但他忍住了:“做人要坦荡大方,今日这种行为,爹不想再看见。”
“……是。”
秦遇看着他:“下去吧。”
秦空转身要走,厅内又传来秦遇的轻咳,秦空步子一顿,向客人们行礼,而后才退下。
秦遇叹道:“是在下管教不严,让你们笑话了。”
桓父温声道:“无妨,少年心性而已。”
晌午时候,秦遇留了三人用午饭,午后亲自送人出府。
没有其他人了,秦遇匆匆朝后院走。秦小山跟着劝道:“遇哥,您上午时候对空哥儿实在有些严厉了。听说空哥儿午饭都没吃。”
秦遇:“他若肯听教,我何必故意在人前晾着他。”
孩子不好教,空空幼时娇矜,如今大了褪去了娇气,仗着家里人宠却比同龄孩子更调皮。
今日也就是桓家人,若换了旁人见到空哥儿这般鬼祟模样,还不知道怎么鄙夷。少不得要骂句没家教。
别人的非议秦遇其实还能接受,毕竟他就经常被人非议。但秦遇实在不喜欢儿子这般行为。
说句难听的,空哥儿今日大喇喇跑过来,秦遇都不会如此生气。
秦遇甫一进后院,张氏就围了上来,话里免不了怨念:“遇儿,你不是最疼孩子吗。今儿个怎么给空哥儿那么大个没脸,他也那么大了……”
“正因为他大了。”秦遇停下脚步,偏头看张氏:“娘还记得我八.九岁时,是如何模样吗。”
张氏哑口无言。
不远处,言书和了了担忧的望着他。
秦遇道:“阿书,你带娘和了了去花园里转转。”
“我不去。”张氏一口反驳,随后也知道自己话硬,放软了语气:“大冬天院里有什么好看的。”
秦遇淡淡道:“梅花不错,娘去看看吧。”
随后秦遇大步进了屋,关上大门,绕过屏风径直入了内室。
秦空听到动静,一溜儿烟钻床底下了。
秦遇:………
“三个数,出来。”
没动静。
秦遇当真数起来:“一……”
“二……”
“三……”
还是没动静,秦遇转身往外走。
秦空急了,他爹这不是来哄他吗。怎么走了!
他急着出来,一抬头就磕到床底,咚的一声可响了。
委屈决堤,秦空小声呜咽。他听见脚步声,心道他爹真狠,说走就走了。
下一刻一只手伸进来,他还没来得及害怕,就被拖出了床底,睫毛带泪,跟秦遇大眼对小眼。
秦遇用袖子给他擦了泪,把他扶起来,叹道:“我们聊聊。”
秦空别过脸去,但之后还是跟他爹去了榻上坐着。
“你觉得你今天错了没?”
秦空点头。
“那为什么委屈?”
秦空瘪嘴,秦遇静静等着,许久,秦空才道:“爹不给我面子。”
秦遇:“爹打你了?”
那倒没有,秦空心道,他摇头。
秦遇:“爹大声嗤骂你了?”
额,好像也没有,秦空又摇头。
“但爹让我难堪了。”秦空小声道。
陌生人的注视下,他一个人站在花厅,多尴尬啊,“爹不能私下跟我说吗?”
秦空又委屈起来。
秦遇哼笑一声:“私下爹没给你说?”他陡然加重了音量:“不止一次了,秦空。你听吗?”
秦空被堵的无话,这下他彻底没理了。秦空抬起头,眼眶又红了,可怜兮兮叫爹。
秦遇对他招手,秦空立刻扑进秦遇怀里,闷闷道:“爹今天好严厉,我害怕。”
“我改,我真的改,爹不要那么凶。”
秦遇爱怜的摸摸他的脑袋,秦空忍不住“嘶”了一声,之前他撞到头了。
秦遇哭笑不得,取了药油给他揉包,父子两气氛不错,秦遇适时道:“你可有喜欢的动物?”
秦空哼道:“当然有了。”
秦遇温声道:“喜欢什么?”
秦空:“喜欢翱翔天空的鹰,凶猛威武的虎,一往无前的鲸。”
秦遇:“讨厌什么?”
秦空唔了一声,随后道:“不喜欢…”
他顿住了,随后脸色涨红。
秦遇见好就收,跟他说起过年的安排,到时候一家人去哪里玩等等。
秦遇离开时,秦空唤道:“爹。”
秦遇停下脚步,没回头,应了一声。
秦空大声道:“我以后再不如此了,真的。你信我。”
秦遇回头,眉目舒展笑如春风:“爹信你。”又道:“等会儿把身上冲洗一下。”
秦空耳根又红了,强调道:“我再也不会躲床底了,不仅如此,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不会躲。”
秦遇点头,表示他听到了。
年后,他们一家人出门泛舟,秦空水性很好,得到大人允许后还下湖游了几圈,捉了好几条鱼。
了了看着欢快的弟弟,秦遇道:“你也想学凫水吗?”
了了反问:“可以吗?”
秦遇:“当然。回头爹派人在你院里造个小池子,然后让你娘给你寻几个水性好的妇人来教你。”
了了兴奋的点头,眼睛亮亮的。
果然不论男女,少时都是喜欢水的。
三月初的时候,秦遇在一众友人的见证下,正式给桓清取字。
“涣明。”秦遇道:“不论外界如何,你自当心如明镜,谓之清也。”
桓清动容,随后朝秦遇深深一揖:“涣明多谢师父赐字。”
这只能算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不过桓清背靠“秦遇”这棵树,平时办公的确很顺利。想来再过个半载一年,他就能再往上走一走了。
然而距离桓清升官还有一段时间,眼下却是真出了一件事。
起因就在新法。
以前的税收除了农物收成,还有一项人头税。其他徭役这些暂时就不说了。
入春后,有些地方就开始收人头税了,然后就出事了。爆发地点在东邑周围的城镇。
因为水患的缘故,天蕴帝趁机推了新法,所以东邑现在都是按田地收税,没有其他税了。
但是碍于朝臣的阻力,天蕴帝现在只能循序渐进。
而对于官员们而言,觉得那几钱银子没什么。
可对于乡下农家来说,那是恨不得一文钱掰开花。如今就只隔着几十里地,同样的乡农,别人不交税,他们就得交。
乡下生孩子又多,每人一笔人头税加起来,那就是一大笔钱。以前大家都交就算了,现在凭什么别人不交,他们交!
东邑那边遭了水患?
去他娘的吧,这都多久了!人家庄稼都收了一圈了,还拿这当借口呢。
收税的人嘴皮子说破了也没用,最后不知谁骂了一句,至此矛盾彻底爆发,要不是当地县令反应快,及时安抚,差点就生民乱了。
现在事情传到京城,天蕴帝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想趁机把新法大力推广,但显然他低估了朝中的阻力。
“皇上,既然当初新法是为了安抚灾民,如今水灾早过,不如撤了新法。”
“皇上,臣附议。”
“皇上,先皇在世时并未有这些举动,还望皇上能尊循祖制。”
“还望皇上尊循祖制。”金銮殿哗啦啦跪了一小半人。
不阻止不行啊,若实行摊丁入亩,那不是土地越多,税给的越多吗。
朝里又有多少干净的。
这还是皇权更迭清理了一波老顽固,现在朝堂上至少还有一半的人支持天蕴帝。
三位阁老垂眸不语,活像老僧入定。天蕴帝在心里骂了句老狐狸,随后给自己的心腹使了个眼色。
“皇上,此法利国利民,皇上若实行,定然是千秋功德。”
“臣附议,此法能大大减轻底层百姓的负担,活人无数。”
立刻有人反驳:“荒谬,如今盛世太平,不过区区人头税百姓就交不起了?尔等莫非是在唱衰大成。”
朝堂里吵成了一团。
此时,一道声音道:“不知秦大人是如何想的。”
殿里倏地一静,无数目光向秦遇砸来。
秦遇抬眸,是徐阁老。
秦遇淡淡:“下官愚钝,下官不知,可否请徐阁老指点一二。”
秦遇轻松把皮球踢回去。
这种涉及到变法的事,谁出头谁挨打。
别看其他人吵吵的凶,官职稍微高些的都没出声。
李丕,张和,秦遇,六部尚书都装隐形人呢。
三位阁老也不例外。
现在徐阁老挑了秦遇……
徐阁老闻言,愣了一下,随后道:“老夫老了,哪懂这些。”
“怎么会?”秦遇抓住不放:“徐阁老历经两朝,心有大智慧,若说种地徐阁老不会,下官是信的。但谁若说徐阁老不懂朝政民生,下官第一个不服,定要撸起袖子与人理论。”
徐阁老噎住,有点下不来台。这时有一从三品官刚开口说了两句。
秦遇就道:“何大人实在没有礼数,在别人请教问题时随意插话。莫不是何大人自认为比徐阁老更有心得体会,急着好为人师了。”
这话一点都不客气,何大人面皮都涨红了,偏偏他不能应,不然明天就传出他狂妄自大,大言不惭压徐阁老的话了。
何大人悻悻退了回去,心里把秦遇骂了一顿。
秦遇对徐阁老郑重一礼:“下官实在疑惑,还望徐阁老赐教。”
他深深一揖,然后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大有徐阁老不开口,他就不起身的架势。
其实徐阁老刚刚点秦遇,秦遇并没有多生气,犯不着跟人死磕。
只是秦遇心念电转,想着龙椅上的小皇帝憋屈被束缚,难免有些不忍。
秦遇不愿做出头鸟,不代表他不愿意帮小皇帝。
怪就怪徐阁老今天运气不好吧。他要是挑张和,或许就没这事了。
但张和的外祖父是大学士,清贵世家。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天蕴帝看着殿中那道深深弯下腰的身影,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了。
李阁老和杨阁老对视一眼,随后敛目。
徐阁老面皮抖动了一下,迟迟不肯开口。他与秦遇这般僵持下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慢到每一个动作都能仔细看见,又慢慢回味。
张和素来散漫的表情不知何时变的凝重,目光盯着秦遇,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丕盯着金銮殿的地面,好像从来没见过一般。私心来说,他是支持天子的,可他暂时还反抗不了,或者说他还没做好反抗他祖父的心理准备。
支持,反对?
地面好像都浮现着这四个字。
言官们欲言又止,想要打破这种氛围,但最后看到秦遇,又把话咽了回去。
现在是秦遇和徐阁老的交锋,其他人卷进去,第一个就得被收拾。
秦随之的爪子厉害着。
王宽同站在玉阶之上,不仅瞧得住百官,更瞧得见皇上。
他后背已经被汗湿了,不知道这场僵局什么时候能结束。心里只能祈祷时间过得快些。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心如擂鼓,耳边仿佛有沙漏流逝的声音。
一息,一盏茶,一刻钟,两刻钟……
天蕴帝忍不住了。
秦遇就像头上长眼睛一般,此时又道:“徐阁老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定有过人之处,还望大人赐教。”
天蕴帝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秦遇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三刻钟……
半个时辰……
秦遇脸上的汗砸落在地面,他有片刻头晕眼花,很快恢复如常,此时头顶传来一道叹气声。
“老了老了。”徐阁老笑道:“赐教谈不上,不过老夫思虑良久,觉得此法的确是利民的。”
秦遇心里一松,“多谢大人指点。”
他慢慢起身,只觉得腰背酸痛的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随后秦遇面朝天子跪下,叩首,声音掷地有力:“徐阁老乃读书人之楷模,一心为国为民忠义无双,经他提点后臣豁然开朗,愿同有志之士一起追随皇上,完成皇上定下的这英明之举。”
“皇上体恤百姓,不惧人言革新减赋,想必在皇上的励精图治下,定能开创更胜以往的太平盛世。”
末了,秦遇气沉丹田,高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话犹如一个开关,呆滞的众人都动了起来。
张和李丕相继出列,跪下叩首。
而后是兵部尚书,工部尚书,以及户部尚书,礼部尚书,还有吏部尚书……
刑部尚书心里骂娘,就你们手脚快。
六部尚书和朝中新秀,齐齐叩首,山呼万岁。此时无需更多的语言,他们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言语了。
天蕴帝看着底下跪成的一片,只觉得心中满涨,他呼出口气,意气风发:“徐阁老所言,准奏!”
当天圣谕就八百里加急离开皇城,摊丁入亩之法正式向大成朝内各个地方推行。
这同时也在宣告着,天蕴帝在中央集权之路上,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