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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康王赵构·华阳花影_11.冷月(1 / 1)

“瑗瑗,我的母后……在金国还好么?”绛萼阁前,赵构以这句问话打破他们之间难堪的沉默。

“母后?”柔福像是思索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谁,道:“九哥指的是贤妃娘子?对了,九哥当然应该尊贤妃为母后……她最近怎样我也不知道,许久没见到她了。”

赵构蹙眉道:“我听说你们是被分在一处带往上京的。”

“是。”柔福淡淡答道,“但到上京后就被分开,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赵构闻之黯然,目光抚落在她双手上,像是想从中阅读出她曾经的苦难:“他们竟把你们当奴婢一般使唤……”

柔福轻轻把手缩回袖中,漠然抬目视着天际落日道:“亡国之女,遭受到这等命运不足为奇。”不等他安慰的话出口,忽又浅笑道,“我见了九哥这半日,却还不曾听见九哥提起父皇和大哥呢。”

她这话听起来有些犀利,赵构有猝不及防之感,略略移步抬首道:“父皇与皇兄的消息,我常常命人前去金国打听,所以大概情形是知道的。”

柔福盯着他道:“那么,九哥应该知道父皇与大哥在韩州,与九百多名宗亲一起种了两年多的地了?金主封父皇为昏德公,大哥为重昏候,不过是借名讥讽嘲笑而已,只给田十五顷,令他们与宗亲种植作物以自养,哪里真把他们当公侯对待?他们不但如普通农夫一般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还更要忍受金人的斥骂与侮辱,甚至鞭打惩罚。”

赵构默然。柔福又道:“听说最近金主要立刘豫为大齐皇帝,因此命令将父皇与大哥迁到五国城囚禁,金乌登路统军锡库传命说要减去随行宗室官吏。父皇苦苦恳求,请金主收回成命,可根本无人理他,他只好流着泪辞别宗亲们说:‘大家远道相随,本来就图个哀乐与共,同甘共苦,但现在我们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又能奈何!’非止宗亲,连平日照应服侍他的内侍们一个也不能带去,只有晋康郡王孝骞叔叔与和义郡王有奕哥哥等六人苦求金主,誓死相随父皇,最后金主才勉强同意他们随行。可想而知,以后父皇与大哥在五国城的日子必将更加难过。”

赵构叹道:“这些朕也听说过……”

“九哥听说过?”柔福逼近他身边,轻声问道,“那九哥准备什么时候去接他们回来呢?”

赵构侧首躲避她迫人的目光,说:“妹妹,此事不能急,尚须从长计议。”

一缕失望之色在她目中一闪而过。柔福再度沉默下来,然后缓缓屈膝一福,道:“九哥,我有些累了,请允许我回阁休息。”

赵构颔首道:“你旅途劳累,好好歇息,九哥明日再来看你。”

她转身朝居处走去,脚步像是瞬间沉重了许多,走得徐缓而飘浮。赵构见状正欲命人前去搀扶,她却终于失衡,忽然坍倒下去。

赵构大惊,立即奔去扶起她。只见她双唇紧抿,眼睛微微睁着,却是毫无神采,面上煞白之色透过胭脂触目惊心地呈了出来。

赵构一边抱起她送入绛萼阁,一边大声怒斥身边宫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御医!”

御医引线把脉后,向赵构提出了请女官对柔福帝姬进行身体检查的要求,神色战战兢兢,措辞异常委婉。

赵构闭息凝目,视帘幕内躺着的柔福良久,然后传来两位为宫中女子体检的司药女官,冷冷对她们说:“仔细探视,记下她身体上每一寸伤痕,再来向朕禀报。”于是迈步回自己寝殿。

吴婴茀闻讯赶来劝慰,赵构却怎么也难释怀,不断烦躁地辗转叹息。在宫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御医与司药过来回报。两位司药你看我我看你地反复三番后,才有一人踌躇着禀道:“柔福帝姬额头上方有一处旧伤,应是碰撞所致,双手上有做过粗活的迹象,背部和小腿上有遭过鞭笞的伤痕……”

“鞭笞!”赵构怒呼出声,宫内人闻后莫不胆战心惊,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司药吓得不敢再说话。赵构渐渐冷静下来,又转头问御医:“她可有内伤?”

御医尴尬地低头,额上满是冷汗,嗫嚅半晌才答说:“其实也无大碍,帝姬只是气血亏损过多,现在身体十分虚弱,微臣已开了方子,照此调养很快就会恢复……”

“气血亏损?原因呢?”赵构凝眸再问。

御医跪下告退道:“详细情况请二位司药禀告陛下吧。请陛下允许微臣告退,让微臣亲自去为帝姬抓药。”

赵构再看了看他,终于挥手让他出去。随即询问的目光便落到了司药们的身上。

司药不禁都是一哆嗦,低头视地,沉默到自知已不可不答的时候,刚才未说过话的那人才壮着胆开口说:“帝姬下体见红,想是以前曾小产过,随后一路奔波,便一直没康复……”

言罢两位司药不约而同地一齐跪下,战栗着不敢抬头。

婴茀不安地悄悄观察赵构表情,但他这回反倒似波澜不兴,一言不发,脸上不着丝毫情绪掠过的痕迹,只漠然看着司药道:“好了,你们回去吧。”

司药再拜后起身,几乎落荒而逃。

赵构独坐着,仍是不言不语,纹丝不动。

婴茀招手命一位宫女取来沏好的新茶,亲自倒了一杯奉给赵构,说:“官家上次在臣妾阁中,饮了臣妾命人采购的白茶后赞不绝口,因此臣妾今日特意带了些过来,请官家再品品吧。”

赵构接过,看也不看便徐徐饮下。饮毕,一手握着那粉青官窑茶杯,缓缓转动,像是很感兴趣似的审视着。

婴茀在一旁微笑着解释说:“这是汴京官窑迁到临安凤凰山后烧出的第一批瓷器。胎薄厚釉,细密润泽,精光内含,竟一点也不输以前汴京官窑制品呢……”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闷响,那茶杯已生生被赵构捏碎。瓷片碎屑、残余的茶水与手心迸裂而出的鲜血一齐散落溅流。

两侧宫女失声惊呼。婴茀一惊之下也下意识倒退两步,但随即镇定下来,转头平静地命令宫女取来药水与净布,再在赵构身边坐下,轻轻拉过他受伤的手,一面仔细地洗拭包扎,一面淡然继续闲聊道:“虽说瓷器常以胎薄为贵,可实际用起来未必总是那么妥帖。太贵重的东西每每如此,就算是握在手中也难免会碎……”

小产。赵构自然已有心理准备,不会天真地认为金人会放过他那一个个年轻美丽的姐妹,其中自然也包括柔福。但当这词从尚宫口中蹦出时,他还是感到一种类似听到断头宣判般毁灭式的绝望。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再次分明而无情地提醒了他她贞洁的丧失和她曾经遭遇的痛苦命运。彻骨的悲哀和无处宣泄的愤怒几乎令他窒息。

心绪不宁,早早就寝,毕竟不能安眠,便披衣而起,踏着溶溶月色走出宫室。守候在外的宫女内侍紧紧相随,他却回头喝止,只想一人安静地随处走走。

信步而行,脑中尽是关于柔福昔日与今朝的容颜,众多回忆纷繁交织,使他的思维与前行的脚步同时迷途。待蓦然惊觉时才发现自己竟已走到了绛萼阁前。

更意外的是看见柔福俏立于院中,披发,只着两层生绢单衣,透过疏桐仰首望着夜空,感觉到他走近,侧首以视,便微微笑了。

他走至她身边,问:“怎么不让宫人在旁服侍?”

她答道:“是我不让他们跟出来的。”

他怜惜地看着她,说:“穿得太单薄了。你现在身子很弱,不能着风寒,九哥让人给你送披风过来。”

她拦住他,浅笑道:“九哥不要走,我们说说话,”

不觉心有一颤,他停步颔首道:“好。”

她一时却又无话可说。两人默然以对,过了片刻,他问:“瑗瑗,能告诉九哥你在金国的遭遇么?”

她幽然一笑,反问:“九哥真想知道?”

他却又犹豫了,不再接口。

忽然有风吹过,她微一瑟缩,对他说:“九哥,我好冷。”

刹那间他很想展臂搂她入怀,但甫一伸手便凝结了动作,再渐渐缩回。

而她居然十分自然地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再轻轻地把脸贴在他胸前,闭上双目也不说话,像是一心一意地想自他身上取暖。

赵构先是被她突兀的举动惊呆,全身僵硬不知如何回应。须臾才有一缕温柔和暖的感情泛上心来,融化了今日一直感觉到的那层坚硬的生疏与戒备,于是也以手相拥,下巴轻抵在她的秀发上,静静地体会着于苦涩中透出的点点幸福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依偎在赵构怀中的柔福忽然幽幽地吐出三个字:“杀了他。”

赵构一惊,扶着她双肩低头看她,发现她眸中绽出一点怨毒之光,重复道:“九哥,杀了他!”

这种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心底竟随之生出一丝寒意。他紧锁眉心问她:“你要我杀谁?”

她缄口不答,在他注视下忽又展颜笑道:“没有特指谁,反正每一个金人都该杀。不是么,九哥?”

他放开她,温言道:“起风了,你还是早些进去歇息吧。”

她听话地点头,向他道别,然后转身回阁。

赵构目送她归去才郁然启步离去,但也没回寝殿,漫步到御花园内,垂目凝视着水中淡月,不觉又是良久。

渐有雨点滴落,他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如此枯立至中宵,身后忽有人悄然走来,撑着一把雨伞为他挡雨。

他不看也知是谁,深深叹道:“婴茀。”

婴茀柔声劝道:“很晚了,又有雨,官家明日要早朝,请回寝殿休息吧。”

赵构转首看着她,怆然问道:“婴茀,当初瑗瑗为何没能像你一样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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