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京城里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
九剑哆嗦了一下身子,在屋檐下收了自己的巨伞;现今的时令,真可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甩干了巨伞上面的水珠后,九剑便迈步而入,直奔一笑楼的后院——
推开门,四周的善障灯依旧灯火通明;卷帘独身一人,正坐在院中的石墩上翻看着沙盘。随着一页阅尽,卷帘抬起右手一挥,新的文字便开始浮现在沙面之上。
“大仙秉烛夜读,在下打扰了。”九剑撑开伞,不多话语,便走进了善障灯的包裹之中。进了院子中,才更能感到这里恍如白昼。
“我等的,不是阁下。”卷帘头也不抬,只是继续看着地上的沙盘;而他左边的断臂伤口依旧没有任何愈合的趋势。鲜血滴在地上,已经和沙子混成了黏稠的一团。
“听闻大仙重伤未愈,咱镇邪司特派我来探望。”九剑并不理会卷帘,反而将手中的巨伞握紧,一步一步逼近。
“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卷帘终于抬了头,改了称呼,似乎神态疲惫,“其实今日我已经与皇上表了忠心,南疆以后便是朝廷的领土,而我,也会尽早离开。大概明天早朝,就会有消息。现在,你我其实已是同僚,若是争斗,恐怕皇上会误会。”
“哦?竟有此事?”九剑笑了笑,“大仙还真是会信口雌黄,你在南疆如何呼风唤雨、为非作歹都忘了吗?皇上体恤百姓,怎么可能会接受你的忠心?再说你哪有半点忠心,有的都是狼子野心吧!我镇邪司向来逢妖必杀,而且也最重一个‘义’字。你将我镇邪司的要员困在南疆,炼成半妖,这笔账,我们也该算一算了!”
是的,奎木狼被困流沙,不得已炼成半妖,甚至将那颗舍利子玲珑内丹剖出来给了他,让他带回镇邪司复命。
那日,麦芒伍接过舍利子玲珑内丹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奎木狼说,这内丹适合给镇九州用。”九剑转述奎木狼的嘱托。
“我知道了。”麦芒伍小心地收好内丹,然后把自己在天楼关了一天。
之后,麦芒伍便制订了一系列的计划,包括在武举中安排被他银针所控的人来对抗卷帘,一层层削弱卷帘的实力;包括让吴承恩参加武举顺利过关;还包括……天牢里的镇九州。在麦芒伍看来,他几乎可以说是镇邪司对付卷帘的最强也是最后的撒手锏了。
当夜麦芒伍召集所有身在京城的镇邪司二十八宿于内庭商议铜雀送来的消息。
众人一致认为“卷帘要逃”的消息是不可靠的,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尚未真正出手,以其性格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不过,到底镇邪司是要派人去一探究竟的。
而且,除了试探之外,他们要尽最大努力在武举决赛前削弱卷帘的实力。如此,决赛的时候,让吴承恩拿魁首才万无一失。
今天卷帘在赛场上的表现实在可怕,而且他还没用到唤沙这个技能,只是小小地用了下蛊毒和驱尸,便将麦芒伍武举前的各种准备打乱。虽然卷帘伤了一条胳膊,但这对镇邪司来说,还远远不够!
只是,到底派谁去执行这个任务,才是计划中最令人为难的一部分。
前往试探卷帘一行必然危险重重——而且,九成九的概率会送命……
血菩萨想也没想,转身便要去一笑楼。但是,一支巨伞横在眼前。
血菩萨回头,见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九剑。九剑看了看血菩萨的双腿,嘴中说道:“外面下了雨,毕大人的腿伤可能不大方便,倒不如我去。”
“倒要被你小瞧!”血菩萨皱了眉头,抬起右手指着九剑的眉梢——一只乌鸦,已经站在了血菩萨的指尖之上。
“京城之内,镇邪司离不得前辈的乌鸦广做警戒,”九剑却在瞬间巨伞打开,踏入了雨幕之中,表明了不打算退让,“而我只善于厮杀。况且跑腿的事情而已,莫失了前辈身份。”
说着,九剑看向了麦芒伍。麦芒伍只是背着身子,没有转身。
“那么,我便去了。”九剑跪在地上,对麦芒伍说道。
“早去早回。”麦芒伍依旧没有转身,“我这便吩咐管家,要厨房备好了消夜,等你回来。而且,老板也派了手下来,做了一道烧鱼助兴。”
“那今晚有口福了。”九剑笑了笑,起身朝着一笑楼头也不回地去了。
平安。
麦芒伍嘴唇微动,似有似无说了一句。
九剑回过神来,发现卷帘的左胳膊不再流血,反而是滴出了层层浓沙,渐渐凝结成了一只凌厉巨爪,上面层层绽开了无数倒刺。
“就凭你?”卷帘咬着牙,神色却又恢复了平常,“大家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偏偏那奎木狼到了南疆,我已经手下留情,没有要他性命,你却如此不依不饶,镇邪司还暗中在武举中动手脚,如此狡诈,毁我修为,简直猪狗不如。”
“竟敢对伍大人出言不逊!”九剑将兵器展开,摆好了架势,“卷帘,你好大的胆子!”
“我便骂了,又能怎样?”卷帘说着,提起自己的左爪——上面凝聚出了一副沙盘。这一招,正是之前在鬼市之中显露过的“崩国”。沙盘渐渐成形,卷帘冷笑道:“倒不如让你们这群畜生一起上路,黄泉边也互有照应。”
“卷帘!”九剑非但一步没退,反而挥起巨伞,一跃上前,“看招!”
天空一声惊雷。
雨下得更大了。
麦芒伍站在镇邪司衙门门口,抬着头,看着天空不断滴下的雨点走了神。寒风刺骨,这夜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稀稀落落的雨水声,听着像是谁在哭泣。
管家急忙从衙门里面奔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件披风,搭在了麦芒伍的肩上,嘴中也说着“大人,小心着凉”,劝麦芒伍回去避雨。
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为了大明的千秋万代……
“通知后厨,”麦芒伍转过身,神色黯然地进了衙门,“消夜,不用备了……”
京城,丑时。
一笑楼内,九剑死盯着卷帘手中的沙盘,片刻不敢将自己的眼神移开。几股浓厚的剑气从巨伞内部汹涌而出,滑落在院子后渐渐集聚成了人形。这几个身影站定之后,纷纷抬手,从巨伞上抽出了一把又一把的兵刃,然后摆好架势,将卷帘围在了中间。
“又要麻烦诸位前辈了。”九剑朝着散出来的八个身影略微鞠躬,语气恭敬。
卷帘却没有丝毫慌乱——对他来说,人多一个或少一个,都是无谓的挣扎而已。
“秘技,”九剑握着手里的最后一把刀刃,轻声说道,“沙场秋点兵。”
几个剑气形成的身影原地屈膝,然后各个飞跃而起,朝着卷帘厮杀而去。
“嗡”的一声,卷帘的袖口一下子涌出了近百只蛊虫,各个都有拳头大小,口器的位置像极了一把匕首。这些脑袋尖锐的蛊虫,流着淡紫色的口液,想必都是含有剧毒的。
若论以多打少,卷帘绝不会落了下风。
卷帘心里清楚,九剑并非神机营出身,想必放出来的这些人形傀儡,动作并不多么精细。估计这些傀儡只是障眼法而已,他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卷帘这一次却猜错了。只见八个剑气人形左劈右砍,还在空中时便已经将蛊虫全部杀光,飞溅的毒汁也尽数避开。这本事,绝对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
其实,这些人形的剑气根本不是九剑在操纵;可以把他们视作活生生的锦衣卫高手。
这些剑气人形的身法、形态,九剑曾经见过无数次——那都是自己一个一个死去的前辈在沙场拼杀的身影。而九剑,曾经在无数个夜里模仿着前辈们的一招一式,慢慢地,缠绕在自己肉身上的剑气便记住了这一切。可以说,自己这一招,是建立在上一代锦衣卫的尸骨上精进而来的。
即便如此,卷帘却并不打算躲避这些“人”的劈砍——只见这些人形剑气手中的断刃轻易便劈中了卷帘的肉身。但是,卷帘的伤口非但没有流血,反而喷薄出了一股股沙流击向众“人”的心脏。人形剑气霎时间便被悉数击倒。
“如果这便是你最后的反抗……”卷帘抬起了自己的手掌,在九剑面前摊开:上面所铸的连着地面的沙盘,已经隐隐成形。
那沙雕,正是镇邪司衙门的模样。
九剑心中一动,只身挥起刀刃朝着卷帘刺去。卷帘不由得一笑,如此破绽百出的一击,真是走投无路了吗……
然而,九剑在向前跃去的同时,另一只手却攥成了拳头:地上的人形剑气,猛地重新站了起来,再一次举起兵刃围住卷帘。
“秘技……”九剑也抬起了自己的兵器,朝着天空一指。
猛然间,九把兵器纷纷从主人的控制下脱手,朝着卷帘的脑袋上飞起,并在一块,重新化成了一把撑开的巨伞。还未等卷帘有所反应,巨伞忽然间合上。
一笑楼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只见院子中,已经没了卷帘和九剑的身影,只剩下一把浮在半空的巨伞缓缓旋转。
卷帘抬眼四下张望,只见四周漆黑一片;而他手中的沙盘,断了与地面连接的沙流,正在缓缓崩塌。卷帘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却听得周围传来细碎的回音。听起来,四周应该都是铁壁。
难不成……卷帘再次抬眼,看着气喘吁吁、跪在自己不远处的九剑,猜测到了大概:自己多半是被九剑用法术困在了他的巨伞之中。
确实,这一招,乃是九剑对外绝不显露的。此处,便是巨伞之内的结界。想当初,他也是靠这一招在金角、银角的葫芦里保全了性命。
刚才试了几手,九剑便已经确定自己不是卷帘的对手。九剑没想到的是,卷帘的目标并非是与自己厮杀,反而是直接瞄上了镇邪司;这样一来,九剑的处境就变了:躲入巨伞虽可保自己周全,却会让镇邪司遭受灭顶之灾……眼看对方的一招“崩国”就要出手,九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对策了:
将卷帘一起吸入巨伞之中。
从结果来看,这个冒险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
起码,对方手中的沙盘散了——而卷帘也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心,没有着急使出下一招。“崩国”这种招式自然是消耗了不少妖力,即便是卷帘,也不是可以轻易再来一次的。
很好……九剑心满意足,勉强站起了身子,执起了手中的兵器:即便自己现在死在巨伞之内,这“沙场秋点兵”多半能困住卷帘一段时日。
死得其所,这样的话……
“我小瞧阁下了。”卷帘看着自己手中散尽的沙盘,叹了口气;本以为这小子在二十八宿之中排名靠后……没想到,他们倒是各有各的本事。
九剑没有答话——确切地说,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眼下,他只是靠着一口气硬撑着不露破绽,想要尽可能多拖延哪怕一刻也好;突然间,九剑仿佛想到了什么,匆忙在腰间摸索一番,然后将什么藏在了怀里。
“只是,”卷帘抬起头,凶相毕露,“镇邪司,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轰隆一声!
一笑楼院子四周的善障灯全部被震碎,满院子都是崩裂的铁片。
九剑已然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身旁落着的,是那柄已经从内而外炸裂的巨伞。卷帘走到九剑的尸首旁边飞起一脚——九剑从院子里被踢飞,撞穿了两扇大门后,跌向了一笑楼外面。
寂静的街上,早有一个人闻听刚才的旱雷后在此等待。九剑还温热的尸体被这白色身影双手接住,然后轻轻放在了地上;而九剑的怀里露出了临终之际藏好的宝贝——
锦衣卫镇邪司的腰牌,上面写着一个暗淡了的名字:亢金龙。
而九剑的肉身,渐渐溃散成了一地散沙。
卷帘很快追了出来,看到面前的白色身影,杀气未减:“怎么,李家的人也想插一手吗?”
“不想。”那白色身影答得倒是爽快;他只是将九剑的腰牌捡起,放在了自己的袖子中。卷帘并没有松懈,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这人身上的文身一直在闪闪发光,显得杀气腾腾。
“阁下到底是什么人?”卷帘问道。
“小人物罢了。”那人摆摆手,看卷帘似乎无意出手,便带着九剑的尸身离了一笑楼。
确实,自己只是个小人物罢了……
李晋带着九剑离开一笑楼没多久,迎面碰上了青玄。
青玄看到九剑尸身后不由得一愣:“他……”
李晋冷笑一声:“没错,他死了,你还要念故人之情吗?”
青玄没有出声,李晋继续道:“镇邪司一向以皇上为重,京城里有卷帘这等危险人物,麦芒伍定然会想方设法打败卷帘,哪怕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九剑就是第一个牺牲品。你应该很清楚,镇邪司盯上了吴承恩,正在极力邀请他入镇邪司顶替奎木狼的位置入了镇邪司,他肯定也会被任命对付卷帘。而他那身化物度妖的本领,对抗卷帘,不知能有几分胜算?”
青玄低垂着眼眸,无法看清他眼底的神色,只见他双手合十,双唇翕动,似乎是念起了超度的经文。
“现在超度九剑又有什么用呢?他都已经……”李晋叹了口气,却也没有急着带九剑离开,而是听青玄念完这段超度经文才离开。
“我会跟他做个了断的。”身后传来青玄低沉却坚定的声音。
“但愿。”
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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