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月明也站了起来,和萧迟一前一后,四道目光有如实质般盯在他身上。
蒋弘后背有点冒汗。
裴月明看一眼萧迟,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又重新看蒋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睢是谁?
世爵长信侯,官拜参知政事,太子妃之父皇帝嫡孙外祖,东宫的铁杆心腹,侵吞赈灾款是怎么一个概念?就不用她说了吧?
“我知道!”
蒋弘咽了咽唾沫。
但他保证他说的一切是亲身经历,全部属实!
“很好。”
萧迟坐了下来,抬抬下巴让蒋弘也坐下:“那你说,具体是什么情况。”
“禀殿下,禀娘娘,是这样的,去年春末黄河连降暴雨,至四月,祈州魏州六百里加急报大决,陛下连夜下旨调拨钱粮,紧急修补大堤救治灾民,……”
蒋弘挨着圈椅小心坐下,慢慢地说了起来。
当时圣旨一下,整个户部就紧急动了起来,调钱调粮,通宵达旦各种布置各种安排,还得抽人手跟着钦差急急押运钱粮赶赴灾区。
蒋弘当时也被安排进了押运钱粮的队伍中,他跟的正是杨睢。
一行人领着调拨过来的一千兵士和数千民夫,急急押着在京仓调出的库粮星夜往灾区赶。
回忆起那段日子真是又赶又乱,没日没夜的赶路,每日至多在驿站停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是让推车的民夫歇的,他们这些官员安排粮食堆放,临时设仓,进仓出仓,检视粮袋完好等等工作,马不停蹄。
这是赈灾粮啊,出丁点岔子可要掉脑袋的!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一路急赶至魏州边境,一次驿站进仓粮车不慎翻侧的小意外中,蒋弘无意中发现,这粮袋里头的栗豆,竟然是湿的!
很湿。
当时天很晚了,民夫不慎趔趄粮车整个倾斜,粮袋全部泻了下来,并有的个别还勾破豆粮撒了一地。当时监督的主事和军官大怒要鞭打,他又累又疲心有不忍,劝了两句,只说赶紧扶起板车,把粮进仓就好。
他也上去帮了一把手。
但主事和军官马上劝开并替了他,指挥手下兵丁两三下就把粮袋整理好,很快就推了进去。
蒋弘又惊又骇。
虽天黑黢黢的看不真,但豆子一手抓上去全都是湿了,很湿。他一骇,趁机把手往破损粮袋一插,湿透了,仿佛随手一拧就拧出大把汁水。
古代贪腐五花八门,有关粮饷的,其中一项容易瞒天过海的方式就是掺水。掺水使粮食膨胀增加重量,只要后续能马上使用出去,就不怕腐烂露馅。
“……当时,我很害怕,佯作什么也不知两天,我寻了一个空隙在粮仓落单,……”
粮车翻侧后,总觉得次日主事和他说话有点多,似在旁敲侧击。他糊弄过去,冒险私下打开粮袋,一连打了十几个,个个探手进去都是湿透了的。
“从京仓出来的时候,粮食是干的。”
这一点哪怕再匆忙,也必须检查清楚的,这关系到责任问题。抽验的时候蒋弘在,他看得真真的,粮食很干。
“况且这么远的路程,粮食不可能是一开始就湿水的,肯定是接近魏州时才浇上去的。”
他估摸一下,感觉可能是近两三天。两三天前,正是魏州刺史贾辅使州兵过来接粮的时候,后续双方一同押运粮食。
蒋弘不知道是刺史贾辅的问题,抑或是杨睢的问题,反正这事小人物绝对干不了。
他又惊又怕,又觉仓内粮车堆放仿佛疏了些,因当时身边跟有一个小厮照顾起居,他留个心眼,让小厮乔装成灾民蹲在路边观察粮车,车确实是少了,而且车辙也轻了。
“……此时已深入魏州接近重灾区,我被分到谷县一队,于是我就跟着去了。”
和大部队分道扬镳,分去谷县的粮食是干的,后接触,谷县县令是个严肃不阿的老县官。
至于湿粮去了哪里,蒋弘不敢说也不敢问,一切只藏在肚子里。贪腐赈灾粮款的事,沾之则死,剐蹭倒一大片,他小人物一个,沾不起的。
后续风平浪静,蒋弘也一直守口如瓶,直到今日。
他投了宁王,随着宁王和永城伯府的汇合,他一个主事会越来越不起眼,比如现在有葛贤戚信,后续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人。
蒋弘当初自动找上门,就是要拼一把前程,他当然不甘心!
犹豫了几天,他终于找宁王殿下。
裴月明挑了挑眉:“那就是没有证据了?”
什么湿豆子,粮袋车辙,这些随着豆子往锅里一倒,就了无痕迹了。至于民夫官兵这些,不说谁肯沾这事,人家扫尾工作也肯定完成了。
去年的事了,没证据告一个二品大员钦差侵吞赈灾款?就算萧迟皇子出面那也是诬告。
女声清脆,不疾不徐,似曾相识的声音。蒋弘不敢回头,他知道坐在后面是王妃娘娘,他认得裴月明的声音和一双漂亮眼睛,但他只当不知。
他忙站起拱手:“禀殿下,禀娘娘,下官虽没有直接证据,但有旁的佐证!”
萧迟神色好了些,抬了抬下巴:“说!”
“禀殿下、娘娘,下官当时在谷县,由于湿粮一事惴惴,于是使家人四下打探,……”
本来吧,是探其他地区赈灾粮的反应的,但不想却有意外收获。
蒋弘完成谷县任务,又疲又惊就病了,连同生病的好些同僚被一同送返京城。
回到京城没半个月,魏州再一次报大决,这次灾情比上次还大,直接殃及三州二十八个县,皇帝再次调钱粮赈灾,比上次还要加了一倍。
“……但是,我留了家人在魏州,令他仔细观察,只据他所见,第二次灾情没有这么大,是比第一次要小的!”
“最起码,魏州地区并没这么重!”
其实蒋弘当时也没疑心,因为他不知第二次实际调拨的钱粮的数目,直到这次跟着萧迟调征西北军粮,他这才知道整个京仓的库粮都填进去了大半。
减去他亲身经历的第一次,第二次是第一次的一倍啊!
蒋弘这才惊觉又有不对,魏州刺史贾辅,还有钦差杨睢,当时就是这两人一直在主持魏州报灾救灾的工作,夸大灾情侵吞赈灾粮款,这两个铁定都有份!
少了谁都干不成!
萧迟和裴月明对视一眼。
“殿下,娘娘,我把当时的家人都带了,就留在门房!”
萧迟吩咐王鉴:“去叫进来!”
……
听那个蒋家小厮仔细讲述自己的见闻,裴月明还问了不少细节,反反复复不停盘问,这人有九成不是说慌。
吩咐人暂将蒋弘和小厮带去花厅,萧迟神采奕奕,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好一个杨睢!”
他挑唇一笑,这事要是落实,杨睢罢官抄家把牢底坐穿估计都是轻的,菜市口斩首才是正常待遇。
他哼笑一声,好,非常好!
接下来,怎么做呢?
不用怎么商议,肯定是要先使人去魏州,以确定第二次灾情轻重程度,还有那个刺史贾辅和杨睢当时的反应,操作痕迹。
这个可欺上可瞒下,可只要有心人到当地一打探,是捂不住的。
“唔,这事先和你舅舅们商量一下吧。”
这等政治大事,后续还有牵扯到对东宫策略的调整,当然是必须知会段至诚并与之商量的。
“好!我马上就去!”
萧迟一刻也不愿等,让裴月明在家等他,他立即吩咐套车,带上蒋弘和小厮,迅速赶往永城伯府去了。
段至诚段志信前脚进门,他后脚就到了。
大吃一惊,迅速镇定,询问蒋弘,盘问小厮,最后段至诚的意见和萧迟裴月明一样,先使人去魏州摸了底子,掌握一切确切证据再说。
“舅舅立即安排人了,明日一早就出发!”
萧迟快宵禁才回到王府,一扫先前的郁怒,神采飞扬,梳洗好立即挥退人,将商量结果一一告诉裴月明。
裴月明卷着锦被坐着,看他说得眉飞色舞,有些好笑:“行,舅舅经验老道,探的消息肯定更全面的。”
商议结果她听过,是谋定而后动的,这样很对,她很赞成。
唯一有一点提议的,“让冯慎也去吧。”
“冯慎?”
“对,明儿一早让他选几个人,赶到伯府去。”
说到这里,裴月明有些感慨,萧迟这明显是没把他自己和伯府分开啊,在他眼里,舅舅的人和他的人都是一样的。
萧迟真是一个待人很真的人,只要他信了,搁进心里了,他就是毫无保留的。
她轻轻一叹。
一腔赤诚,活得太真了,真得让人感慨又惆怅。不是不好,只是对于政治动物而言,却是不及格的。
萧迟一双眸子映着烛火漆黑湛亮,她笑了笑,也没挑明。
萧迟想了想,也行,于是点头说:“那行,我明儿一早就吩咐冯慎!”
他情绪高涨,看样子像恨不得立马赤膊上阵锤爆杨睢似的,裴月明好笑:“睡吧,魏州一千多里路呢。”
快马昼夜不停,一个来回也得七八天,再加上打探消息,最快也得半个月才回来。
是不是半个月不睡了?
萧迟白了她一眼,就会在人家兴头上浇冷水,不过算了,他心情好不和她计较。
于是他兴致勃勃和她畅想了一番如何打倒杨睢,是让他牢底坐穿好呢?还是让他痛快一刀好呢?
啧,有点难选择啊!
裴月明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你慢慢说哈,我睡了。
……
萧迟的高昂情绪一直持续了半个月,这个春寒料峭的湿冷季节一点也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遇上了杨睢和萧遇,他也没有愠色,甚至很从容。
弄得后者莫名其妙,还以为他哄得皇帝要了什么差事官爵之类的,甚至私下还开小会议论了几次。
在宁王殿下的翘首期盼的,半月后,冯慎一行终于赶回来了。
回的很快,甚至比他们预料的还要早不少时候。
裴月明一听,就觉好,她猜很可能有什么非常明显的证据,导致冯慎等人根本不需要细细走访探察。
果然!
风尘仆仆的冯慎几人直奔宁王府,段至诚段志信闻讯已赶过来来,就和萧迟裴月明等在外书房。
“见过殿下、娘娘,伯爷段大人!”
冯慎脸冻得有些发青,一双眼睛却极亮,利索见礼后立即禀道:“属下等抵达魏州后,佯作客商在民间探听多处。不管商贩还是挑夫农人,俱众口一词,说第二次决堤并不如第一次大。”
应该是,声势很大,官府动作大,风声紧张沸沸扬扬,都说超级大,但百姓体感吧,是并不如一次大的。
所以有人问起,他们下意识就说两次都大,但再深入细问的话,就说感觉没有啊,可能是其他地方吧之类的。老百姓也没想太多,反正皇帝老爷救灾力度是挺大的,今年还大修河堤,他们很心满意足了。
“第二次决口三段,魏州的陈乡至密县,据属下等问询的,波及有四县十三乡。”
萧迟四人对视一眼,段至诚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魏州六百里加急报的“殃及全境,如同泽国”。
“还有!”
冯慎说:“殿下和伯爷特地嘱咐让我们仔细察看的仓库和救灾广房,俱不见踪影!”
段至诚霍地站起:“当真?!”
“当真!!”
魏州刺史贾辅急报称如同泽国,朝廷紧急调运大笔钱粮,不但从京仓,地方仓也调了不少,安州五州就是那会接旨急调的。
这些详细的段至诚不知道,不过后续贾辅上折陈明钱粮花费明细的时候,段至诚记得有一项是急盖仓库和救灾房,用作安置灾民和隔离生病者之用的。大灾之后很容易有瘟疫,这点非常重要。
这一项的花费,足足二十万两白银。
现在冯慎他们到地儿一看,这仓库和救灾房,竟然是子虚乌有。
行了,可以分人回府交差了。
不过很遗憾的一点,冯慎说:“只是属下打探这些事情的主持者,基本都是刺史贾辅。至于钦差杨睢,则据说一直在黄河大堤。”
这些事情,光贾辅一人肯定是干不来了,上下串联勾结是必须的。只是杨睢很聪明,当时监堤使出了意外被洪水冲走,他作为钦差责无旁贷,直上黄河大堤监视紧急修补去了。
所有有关他的,都只是附证,影影绰绰有他的影子了,但不能像贾辅一样直接钉死。
段至诚笑了笑:“没关系,只要细查下去,他跑不掉的。”
这么大一件事,吞了这么多赈灾钱粮,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只要深入去扒,肯定能扒出来。
段至诚对萧迟说:“殿下,事到如今,应禀明陛下,让陛下下旨重查!”
萧迟霍地站起:“没错!”
……
既确定情况属实,那不需要再偷偷摸摸。偷偷摸摸查不出什么的,反容易打草惊蛇。当摆明车马,名正言顺彻查此等国之巨蛀。
冯慎等又带了当地百姓回来,以作人证,询问过后好生安抚,然后先安置在宁王府。
事不宜迟,他们决定明日就面禀皇帝。
“王鉴,你再去吩咐一次,让人妥善照顾那些百姓,安抚他们,并说不会泄露他们身份,面圣以后,会悄悄送他们返乡。”
送走段至诚二人,宵禁时辰都快到了,二人起身回嘉禧堂。
萧迟神采奕奕,走得飞快,裴月明差点都撵不上,听他边走边吩咐王鉴,王鉴赶紧掉头去了。
他兴冲冲撩帘入殿,走到一半忽停下,回头和裴月明说:“你说……”
“诶唷!”
怎知他刹车太突然,裴月明收势不及,一头撞在他后背和手臂上,闷响一声撞得还有点重。
“嘶!”
“……你,你怎么样了?”
萧迟顿了顿,才问。
忽有点点不自然,主要两人太熟了,关系特殊密切,熟悉得比父母还要熟悉,她刚才撞来一瞬,陌生柔软的触感,他才突然意识到她是女孩子。
于是就生了那么一点点不自在,不过,很快就忽略过去了,因为裴月明白了他一眼也没太在意,问他:“明天是你去吗?”
萧迟那一点点不自然瞬间就飞了,连忙答是。
当然是他,他正摩拳擦掌,恨不能立马就能看到知悉后那二人的嘴脸。
“要是明儿一早是你,那你就找个借口,就说发热什么的告个病假,我后天再去。”
这家伙还挺会安排的嘛?
裴月明斜了他一眼,抱臂轻哼两声。
萧迟被她看得,也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地道,于是他决定补偿一下裴月明。
“呐,都在这里了,你选吧。”
萧迟有一个黄花梨十二层小箱,精雕细琢巧夺天工,他很喜欢,一直用来装自己喜爱的珍藏。
叫小太监抬了出来,很大方拉开,任她选。
萧迟喜欢的东西通常都不会镶金嵌宝,但一定非常精美而珍致。牙雕的蝈蝈,通透犹如凝脂般的小卧羊,玲珑琉璃球,艳红玛瑙,还有一把牛角小弓,青玉白玉黄玉羊脂玉把件,一层接一层,琳琅满目。
这里头,远到有他小时候的珍爱,近到最近才放进去的,甚至裴月明都认得几个,牙雕香熏球和几对小巧剔透的手把件,是上月皇帝才新赐的。
据张太监说,还是皇帝亲自从各地年末贡品中挑起来的,皇帝第一眼看到就笑,说萧迟应会喜爱的。
“除了这几个。”
萧迟说着,就捡起了裴月明认得那几个。
“诶,我就喜欢这个!”
她眼疾手快,两个手指头夹起那个小小牙雕香熏球,拿在手里端详一眼,忍不住啧啧,两拇指大小的渔人撑舟造型,微雕般分毫毕现,真的很精美。
本来是故意夹的,可拿上手后却真喜欢上了。
萧迟纠结万分:“……那,那给你了。”
看他那个肉疼的模样,裴月明神清气爽,高高兴兴拿个匣子收起来了。
“……”
萧迟说:“那归我了啊,明天你记得!”
“行了行了,……”
说得好像谁和他抢似的,不过也好,白赚了一个牙雕香熏球!
作者有话要说:同床共枕了这么久,终于醒悟她是个女孩纸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目标杨睢!干!!!
……
又一个周末来啦,至于加更的话,阿秀争取哈,不过本周末不知行不行,因为阿秀预计去看医生呢(和之前的小迟一个毛病,可惜木有月月的帐子哈哈哈,失眠严重+qaq)
看状态哈,状态好就加,不然就尽量撸肥肥哈!!
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
还要感谢“南野的猫”“小溪”扔的地雷哒,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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