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位原就令人趋之若鹜,他又言辞这般诚恳,顾清霜几欲心动,要应下来了。
沉下心神,她还是摇了头:“臣妾与皇上相伴多年,若无立储之事,臣妾也想登上后位,与皇上当一场夫妻。可若要立储,臣妾便不能担这位子。皇上正值盛年,予曜还年幼,承继大统少说也还要二三十载。这条路于他而言是不好走的,立储的旨意挡不住兄弟相争的万般险恶。一旦争端四起,臣妾孤身一人,必是护不住他。唯有皇后娘娘,背后有着施家做倚仗,才能保储君无虞,国祚安稳。”
这话可谓滴水不漏。往私心说,她想要后位只是为了与他做夫妻;往大局讲,她为朝堂安稳,更无心一争。
皇帝阖眸,面色有些疲惫:“你不要总想得那般好。朕如今常觉不支,世事无常,总是说不好的。万一予曜过个一年半载就要继位,你比皇后让人放心。”
顾清霜低着头:“臣妾不懂朝堂之事,只有些浅薄的思量,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说。”
“朝臣们觉得立臣妾为后,可免母壮子弱之忧,臣妾倒觉得正因如此,当今皇后才更堪为储君之母。”
“怎么说?”上头问得轻描淡写,但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灼灼。
她沉着气,声音愈发平稳:“若是幼子登基,‘母壮’与否,幼帝该弱都弱,总会有人想要拿捏的。那由皇后娘娘拿捏,总好过被野心勃勃的朝臣宗亲拿捏。施家势大,官吏若有不臣之心,施家可为予曜挡住;同样的事如是放到臣妾身上……”她苦笑一声,“臣妾没本事,若没了皇上撑腰,怕是只能孤儿寡母地抱着痛哭一场了。”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他嗤地一笑,继而便闻衣袍摩挲声,皇帝起身,上前扶了她。
顾清霜立起身,面上写着三分忐忑:“立储乃是大事,臣妾福薄,撑不起这样的重担,皇上三思。”
他不爱听这话,眉头倏皱,抬手拍在她额上:“什么福薄,朕的贵妃哪里会福薄?”
顾清霜低头揉着额头,听得他一叹:“此事朕再想想。”
并未直接与她说个答案。
此事一时便拖了下去,不知不觉就到了阳春三月。皇帝在这百花初绽的时候,病又更重了几分,口中时常出血,太医也说不清缘故。
于是在天气渐热的时候,终是有一道旨意下至栖凤宫,已被禁足五载的皇后被废了位。
他在下旨之前似乎不曾与太后打过商量,太后闻讯直晕厥过去。满宫妃嫔便都聚到了颐宁宫,挂上一脸的担忧,等着太后醒来。
顾清霜走进颐宁宫的宫门,院中嫔妃无不见礼。她颔一颔首,走上前询问立在殿门口的宦官:“太后娘娘如何了?”
“太医已施了针,也开了药,就看何时醒来了。现下婉妃娘娘正在跟前伺候。”
顾清霜点了点头:“有劳伴伴。”
婉妃的位份是前两年太后给抬的。
她素来贤惠,也知恩图报,在太后跟前素来殷勤体贴,也算不负这份恩赏。
眼下听闻她在殿中侍奉,顾清霜也就安了心。想了一想,又告诉那宦官:“我们就在外头候着,若是太后娘娘醒了,劳伴伴禀奏太后娘娘,冷宫那边本宫会打点妥当,请她放心。”
那宦官一怔,离得不远的岚妃与和妃直面色一紧,不约而同地疾步上前。
“……贵妃娘娘。”和妃拉住她的手,双眸紧紧盯着她,“娘娘心慈,但冷宫的事,娘娘还是少插手的好。”
岚妃也说:“是。如今圣旨才刚下,娘娘若去照应,恐怕……”
“两位姐姐不必担心。”顾清霜笑笑,“皇上素来孝顺,见了这般情景,也只会挂心太后。皇后已废,在冷宫过得如何都是小节罢了,比不得太后娘娘安康要紧。”
皇帝眼里早已没了皇后这号人,昔日不废她是为着太后,如今废了她是为了储君。她过得怎么样,他绝不会在意。
岚妃与和妃犹自含着三分忧色,相视一望,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约莫又过了两个时辰,太后终于醒了过来。太医说情形尚可,但太后自己无心见人,便让嫔妃们都散了。
顾清霜回到了怀瑾宫去,自顾自摆了一盘棋局,对着黑白子思量皇帝下一步的打算。殿外忽的震起宦官的通禀声,一声声尖细的“圣旨到——”一阵压过一阵,遥遥传来。
她忙离席向外迎去,三个小孩子、连带着一众宫人也都迎到院中。
同时传下的却是两道旨意,一道是立她为后,一道是立予曜为储。
直接下来的旨意,是没有再行商量的余地的。
她便“迫不得已”只能与予曜一起领旨谢恩,待得宫人们道完恭贺,又听袁江禀明了册礼的日子。
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御前来的一干人,予曜的小脸紧紧绷着。等随她一起回到殿中,他终是哇地一声哭了。
顾清霜忙将他抱到膝头,揽进怀里,温声哄着。予曜泪流不止,抽噎地几乎断气:“我母后……母后去了冷宫,她怎么办!”
顾清霜看得出,他这是已闷了大半日。现下被这立后立储的旨意一激,再也忍不住了。
“不哭。”顾清霜摸出帕子,给他拭净眼泪,“你好好读书、好好当你的太子,冷宫那边,自有母妃照应着,保证你母后没事。”
予曜平静下来,只余一声声抽噎一时还停不住。顾清霜抚着他的背,予显摸摸他的额头,缓了半晌,他轻声道:“我该喊您母后了。”
予曜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母后,我没事,我会好好读书的。”顿了顿,又与她打商量,“我可不可以先不去东宫……”
顾清霜只得说:“母后会与你父皇说一说。”
“别哭了,乖。”予显宽慰他,“近来你不要在父皇面前多提母……你生母。等过些日子若他心情好些,让母后来说,或许还能让你去见他呢。”
“嗯。”予曜重重点一点头,“我知道的。”说罢便从顾清霜膝头滑下去,拉住予曜的手往外走,“哥哥来陪我练字,我还没有写完。”
两个月前还在为了功课和哥哥赌气的予曜,一夜间就长大了。
顾清霜目送着兄弟两个出去,又将静曦也支去陪伴三哥。独自坐在殿中半晌,终是没抑住唇边的一抹冷笑。
果然,皇帝那日的话果然是在试探她。
她就知道。
立储立后这样的大事,若他真拿定注意就不会与她商量。来与她商量,本就是为了听她反应的。
亏他说得那样诚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对她围追堵截。
倘使她对他有半分实实在在的信任,怕是都会接受了。
而若她接受,皇后是否真会“暴病而亡”未可知,她是必定活不到今日的。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南宫敏,突然好奇若南宫敏安安稳稳地走到了这一日当会如何。
他会这样试探南宫敏么?倘使南宫敏显露野心,他又当如何处置?
这些事,终究是不会有答案的了。
之后的大半年,宫中一派忙碌。栖凤宫易主,工部趁着这机会修整了一番。已空置了许多年的东宫更要大修一遍。
这倒弄得原本不想住去东宫的予曜对东宫起了兴致。
在东宫修葺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顾清霜早已搬进了栖凤宫。予曜趁着难得的闲暇拉着三哥四妹跑去瞧了瞧,回来就满面兴奋地告诉顾清霜:“东宫好大哦!我若住过去,可给母后留出一间、给三哥留出一间、再给四妹留出一间……大姐姐大哥哥他们若是过来,也能……”
“封你个太子,你还想拖家带口搬家了?”皇帝打帘进来,直笑出声。
予曜赶紧闭了口,转过身端端正正地见礼。皇帝落了座,想了一想,拧起眉头:“怎么不想着给父皇也留一间?”
予曜扁一扁嘴:“皇宫都是父皇的嘛!”
皇帝听得只笑,说他鬼机灵。顾清霜面上也笑着,执盏抿茶掩下心底的讥嘲。
他只觉得予曜这样是在逗趣,予显却私下与她说过好几次,觉得予曜已与父皇离了心。
莫说予曜,就是予显既能私下里说出这种话来,也可见是与父皇没什么情分了。
这原也是难免的事。
他们自幼就处在后宫纷争中,看妃嫔们起起落落。南宫氏、晴妃、荣妃的过往也都耳熟能详。
就连无忧无虑的静曦都早已会担心“父皇会不会不喜欢母妃了”,两个担子远比她重的哥哥只会想得比她更多。
夫君做到这个样子,在孩子们眼里也就难是个好父亲。孩子们年纪渐长,与他不亲近都是理所当然的。
天气再行转冷,入了腊月,皇帝赶在年关前为予曜选定了一班东宫官员。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每逢新君登基,都会从东宫官里选出一班人马顶替朝堂的老人的,是以东宫官至关重要。
顾清霜仔仔细细看过名册,便看出皇帝选定的这些人足分三股势力,可相互牵制,又与如今朝堂间的关联千丝万缕。相互制衡之间,哪一方也难以闹出太多风浪。
这才对嘛。
他那日在紫宸殿中提起立储之事,那番母壮子弱之言就令她生疑。那话乍听无错,细想却好似在说新帝能否立稳全取决于她与施家一样,这何其浅薄?
而他,在朝堂上可从来不浅薄。想为儿子铺平道路,令朝臣们相互牵制才是正道。
作者有话要说:顾清霜:我他妈,我就知道你在诓我,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