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虺(1 / 1)

长灵居住的宸风殿四面环水,水上原来种满了荷花,长灵住进来后,便让仓颉带人把那满湖菡萏连根挖了,改种药草。

大约是身体羸弱的缘故,这位小少主自幼就对灵草灵药表现出非同一般的痴迷,闲暇时经常捧着本神农草经,看得废寝忘食,并因此和同样精于此道的甘离成为了好友。

长灵在湖中栽植的药草都是不开花的灵草,味道极清淡,仓颉用来做澡泥的冰肌草便是其中一种。大片大片绿朦朦的药草拔水而出,簇居在湖面上,雾一般笼罩着中央的宫殿,倒也十分养眼,只是仓颉和青鸾总觉得太过单调安静,不够热闹,于是别费心思的捕了许多不同颜色的流萤,用鲛丝制成的灵囊装起来,制成萤囊,悬挂在廊下、殿檐下及凉亭六角,既增添了许多野趣生机,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夜里有这些萤囊照明,宸风殿甚至都不需要点灯。

“这是怎么回事?”

青鸾照例来膳房检查少主饭食,见菜样只有一道清炒萝卜丝和一碟显然存放了很久的酱瓜,熬粥的米也不是可以补充灵气的洁白灵米,而是黑中泛黄的糙米,不由皱眉:“不是让你们去御食监领本月的分例了么?东西呢?”

宸风殿的侍女和侍从都是由仓颉、青鸾亲自挑选,不是会偷懒的。眼下这情景,恐怕是另有内情。

“是不是御食监那些老滑头又——”

“不是的姑姑。”今日去跑腿的小侍从一咬唇,愤愤抬头:“是……是我们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公子祝蒙殿里的人,他们突然动手,把咱们宸风殿的月例全抢走了,一粒米都没剩。石头要阻止,险些被他们打断一条腿。他们、他们实在欺人太甚!”

小侍从双拳紧握,眼睛发红,脸上还挂着彩,显然平时没少受祝蒙手下鹰犬的欺压。

“那就不能再领一份?”

“御食监的狐官说,每月各宫各殿的分例都是早早拟定好,由专人采办的,没有多余的再分给咱们,他让咱们找公子祝蒙讨要去。”

青鸾眉皱得更紧:“此事可还有其他人看见?”

侍从摇头:“只有我跟石头,还有祝蒙殿里的那些侍卫。”

没有其他人,就是没有证人,就算闹到了狐帝和狐后面前,祝蒙也完全可以耍赖不认,说不准还要反咬宸风殿一口,说他们故意诬陷人。到时候可真是一千张嘴都说不清了。若再连累了少主,更是不妥。

青鸾暗暗一咬牙。

这人在屋檐下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我屋里还存了些粳米,虽然比不得灵米,但多熬一会儿,还是可以入口的。另外再着人去湖边瞧瞧,看能不能钓条鱼上来,做成鱼糜熬到粥里。少主身子骨本就弱,只吃酱菜萝卜怎么受得了。”

她井井有条的吩咐完,就端着一碗新熬好的药汤往主殿方向走去。

天色渐晚,满湖药草在薄暮笼罩下呈现出一种冷沉沉的青灰色,湖面亦凝成了幽黑水泽,偶尔被风吹动泄出两声潺潺音。这时候一只只悬挂在殿檐下的萤囊所散发的萤光就显得格外温馨温暖。

长灵如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般,正捧着卷神农草经,坐在宸风殿临水一面的平台上,一行行细读,膝上还放了一本手札,密密麻麻全是少年写下的笔记。

平台面朝东南,视野开阔,白玉铸成,有玉阶直接勾连着湖面,抬头能观星,低头能俯瞰碧波,除了中间供小主人读书观景的方尺空间,其他地方都挂着遮光的鲛帘。

长灵就坐在通向湖面的一阶玉阶上,此刻已换了件崭新的雪缎斗篷披着。少年整个人安安静静的看着书,一双雪足却是脱了鞋袜,直接濯在了湖水里,偶尔晃动两下,掀起几痕碧波。

“少主还受着伤,你怎么又由着他浸冷水?”

青鸾进来便责怪侍候在一边的仓颉。仓颉一脸讨好的笑,青鸾不搭理他,盈盈步下玉阶,行至专注看书的少年身后,开口已换作笑眯眯的模样,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少主,该喝药了。”

“嗯。”

少年点头,接过药碗,也不看,直接一饮而尽,又将空碗递回给青鸾,道了声“多谢。”之后又安安静静的低头翻书。萤光将他羽睫拉得纤长,在眼底投下长长一道阴影,恰遮住了掩藏在其中的所有情绪。

青鸾在心里叹息一声,自从百岁那年中秋拜月之后,少主便把自己藏进了斗篷里,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墙,拒绝任何人靠近他那方领地,病了疼了不会哭,逢年过节也不会笑,平日更惜字如金,鲜少开口说话,仿佛一澜死水,失去了所有生机。

殿外忽起了喧哗。

一个小侍从神色慌张的奔进来:“仓总管,青鸾姑姑,不好了!祝蒙公子带了好多人过来,说要让少主出去陪他去夜猎,还说如果少主不去,他就放火烧了咱们宸风殿!”

“还有,那祝蒙公子还指使手下往咱们的湖里投了很多鬼蛭!”

青鸾闻言勃然大怒:“少主被他打伤,如何能去夜猎!”想起祝蒙白日刚指使人抢了宸风殿的月例,更是怒不可遏。

仓颉要冷静些,重重呵斥那侍从:“休要在少主面前胡言乱语。湖里全是驱虫的草药,区区毒蛭,不足挂齿,只要咱们闭门不出,那祝蒙掀不起什么风浪。”

仓颉所言不假,祝蒙平日欺压长灵惯了,最爱用毒虫毒蝎这种下作伎俩,有段时日连侍从们都吓得不敢在床上睡觉,生怕从被褥间爬出什么可怕东西,一直到长灵在湖中种满药草后,各种毒物才绝了踪迹。

侍从却道:“不是的总管,这次他们投的毒蛭不一样,药草根本挡不住,不信您看——”

仓颉和青鸾顺着侍从指的方向望过去,大吃一惊,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原本幽暗的湖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无数点血红色的小点,正穿过丛丛药草,朝宸风殿方向急速聚来。

这场景实在太过恐怖,青鸾只觉头皮发麻,毛骨悚然:“那是什么东西?”

“不好!”

仓颉想到什么,惊呼一声,冲到玉阶上去将长灵从水中抱起。长灵却突然把他推开了。仓颉不解,就见长灵伸出根手指,默默指了指下方。

仓颉定睛一看,又是一惊,只见少年雪白的两只足上,已经附了三四个萤虫大小的血点。此刻,那血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显然是在吸食少年的鲜血。

“快!快取驱虫粉来!”仓颉崩溃大喊,简直要疯了。

滔天混乱中,少年乌黑瞳仁却静的出奇,借着微微殿檐下摇晃的萤火,一错不错盯着那迅速膨胀的水蛭,顷刻,咬破指尖,引着那吃得肥大的毒蛭慢慢爬到了手指上。

“少主!”仓颉觉得自己大概率要晕过去了。

吸食了指血的红色怪虫又膨胀了一大圈,躯体移动间,连体内肌理结构都透过薄薄一层水晶粘膜清晰的展露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毒蛭爬上了岸,四处都是侍从们的惊呼声尖叫声,整个宸风殿已经大乱。

“是赤虺,不是毒蛭。”

一直沉默献祭着鲜血的少年忽然开口,乌黑双眸里仿佛凝了团雾,在幽凉而躁乱的夜里沉的可怕。

仓颉根本不关心这是劳什子赤鬼青鬼还是绿鬼,他打着哆嗦,声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少、少主啊,老奴求求你了,你你你先把那玩意扔了!”

“大荒东经中有记载,赤虺,生于东海,以吸食灵族血为生……当年父君曾在东海与青丘之间布下三十六道法阵,阻截海中邪物入侵青丘,赤虺,怎么会出现在青丘……”

长灵仿佛感受不到痒痛,感受不到体内血在流失,依旧轻声低语。

“难道——”

忽得,少年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沉寂了两百年的黑眸深处倏地掠起一抹惊色。

“轰——”“轰——”

也恰在这时,宛如奔雷的闷响从地腹深处传来,带着杀神灭佛摧枯拉朽般的气势,惊醒了沉醉在温柔梦乡中的青丘。

八方四境用于示警的烽火台连成一条绵延千里的巨龙,终于熊熊燃烧了起来,城门楼上的大钟发出冲天悲鸣,刚成人的小灵狐们瑟瑟发抖的偎在父母怀中,风中呼啸的全身撕心裂肺的哭喊——

“天狼铁骑!”

“天狼铁骑杀来了!”

在修真史上,这是一个绝对崇尚力量的时代,部族与部族间经常为了争夺稀薄的灵气而发生流血冲突,几乎每隔百年便有旧的部族灭亡,几乎每隔百年都有新的部族诞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青丘狐族也过着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被蚩尤族欺压,被水族欺压,被狼族虎族羽族欺压。狐狸虽然以聪明著称,但似乎天生在体力上缺乏优势,任何一个稍微凶悍些的部族都喜欢把它们摁在地上打。

直到狐族那位惊才绝艳的帝星——博彦横空出世,以青丘为中心筑千里奇阵,将所有觊觎青丘这块肥肉的外敌都阻绝在边境线上。

同样是开灵,天狼族需要在极西苦寒之境修炼七百年,蚩尤需要在极北雪域修炼九百年,朱雀一族需要在烈火焚烧的烈灼渊里反复涅槃五百年,而青丘的狐狸们什么都不必做,只靠着月神眷顾,便能在百岁拜月时获得灵根,光这一点足够令其他部族眼红与不平。

蚩尤、禹、朱雀、东海水族四大部族与青丘相邻,除了已经适应了海底生活、对陆地灵气不怎么稀罕的东海水族,其他三部都与青丘发生过大大小小无数次冲突。而天狼族虽然距青丘千里之遥,中间隔着个东海,两族结怨却是最深的。

因为三百多年前,狐族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瘟疫,狐帝博彦为了从符禺借道求药,联合符禺人击杀了天狼族的老狼帝仇风。

群狼失首,内部四分五裂,以悍勇著称的天狼族曾因此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险些遭遇灭族之危。仇风长子、新君昭炎以堪称铁血的冷酷手腕血洗天狼十六部,重新将涣散的人心凝聚到一起,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天狼族重振雄风,以“天寰城”为中心,吞并周遭大小部族数十个,一跃成为西方第一大部族。

昭炎称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了符禺,将符禺彻底纳为天狼附属国,符禺人世世代代为天狼做奴隶,打造玄铁利器。

仙州历三千二百四十一年,蚩尤联合诸部攻打青丘,天狼也在其中,只是那时昭炎羽翼未丰,还未彻底收服天狼十六部,未能发挥主力作用。那一战,博彦与麾下一十八将战死在极北雪原,青丘如断双翼,大柱坍塌。可单杀一个博彦,显然不足以平息狼族卧薪尝胆、积压了数百年的怨恨与怒火。

今日昭炎带领天狼铁骑卷土重来,显然是为了更猛烈更彻底的复仇!

至少,不论是作为同盟的蚩尤、禹、朱雀,还是身处滔天惶恐之中的博徽和所有狐族人,都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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