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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没什么事。”陈阿元忙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出。自上次在房内看到那本带血的账簿之后,他对于江城几乎是能避则避,冷不丁见他亲自找上来,登时吓得心跳如鼓,呼吸艰难。
“起来吧,二小姐要见你。”
“二小姐?”陈阿元愕然道,“可是,三小姐说,我必须跪到子时……”
他不欲多言,伸手拉他:“二小姐既让你不用跪,你就不用跪了。”
陈阿元颤颤巍巍地起身,因为跪得太久,愣是摔了好几回才勉强站稳。他很小心地拂开江城的手,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
院子里雪下得更大了,明霜坐在栏杆边,江城正领着那个小厮过来,他年纪轻轻,约摸十一二岁,长得不高,穿得也单薄,膝下的裤子全被雪水打湿了,瑟瑟发抖。
她瞧着可怜,伸手摸了摸他手背,讶然道:“都冻成冰了,怎么搞的,是谁让你跪在那儿?”
陈阿元哆嗦着回答:“是……是三小姐。”
“好好的,为什么让你跪在那儿?”
“小的不中用,来传话的时候打翻了小姐的茶盏,三小姐一气之下就罚我跪在这儿了。”
她轻叹,“不过是个茶杯子,也犯得着发这么大脾气么?”
明绣自打从郡王府回来就把人关在房里,想是觉得丢了人,连饭也不吃,只顾着生闷气。她正愁没处撒火,这孩子恰好跑去撞枪口上了,也难怪会这么小题大做。
“遥遥,一会儿打发人,把我那套没用过的银兔毫盏给三小姐送去。”
“诶。”
听她应下,明霜才又看向陈阿元:“三小姐那边我去替你说,你不必跪了。雪地里真跪一晚,这辈子都别想走路了。”因为自己腿伤过,她便格外心疼别人的腿,“西门已经关了,去我院子里喝杯热茶暖一暖吧,一会儿身子好些了,我让人送你出去。”
陈阿元呆呆望着她,反应了好一阵,才跪下来要给她磕头。
明霜笑得无奈,忙让江城拉住他:“拉他起来,怎么跟你一个毛病?都教不好的么?才说了当心腿,眼下你还往冷硬的地上跪来跪去。再这样我可就不救你了。”
陈阿元听得心里五味杂陈,含着眼泪朝她重重点头。
他是在流民堆里出生的,自小跟着养父流浪,五六岁的时候为了治病,便领他到了人牙子那儿卖了,从此再无音讯。
陈阿元在京城辗转了好几年也没混到主子跟前,总算是运气好来了明家,平时没事给管事打下手跑跑腿。他为人虽然老实勤勉,但可惜太年轻,又怯弱,刘管事一直不愿用他,他只能在庖厨、马房和几个有脸面的下人房里来回走动。
好不容易能有个机会在小姐面前露脸,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
三小姐脾气大,先是说要他赔,他把兜里的钱抖出来,她又看不上,一脚踹到雪里让他跪到天明,否则就得原价赔。
一只茶盏一两银子,他这辈子除了卖身,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堂屋里火炉子烧得正暖,杏遥把热茶拿给他,陈阿元捧着那莹薄如纸的玉茶碗,手抖得险些将茶水溅出来,眼睛一酸,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明霜看得一笑:“好好儿的,哭什么?是喜欢喝咸的么?早知道该让杏遥给你放点盐的。”
她说完,拿帕子过去想给他擦,陈阿元忙往后退:“小人脸上腌臜得很,怕脏了小姐的手。”他忙拿袖子把眼泪擦了,仰头咕噜咕噜喝完茶水,一劲儿地向她道谢。
这人简直比江城那会来的时候还客气,明霜不禁失笑,“你这老实孩子太耿直了,怪不得三小姐欺负你。”
杏遥往炉子里添炭,闻言转过头来:“难不成要人人和小姐你一样狡猾才好么?”
“呀,真冤枉,我哪里狡猾了?”
“还不狡猾,不信你问江侍卫去!”她冲江城努努嘴,后者却只是淡笑,并不言语。
早听说明霜平日待人和气,如今见了,这院子里的气氛远比传说中的还要好,陈阿元立在原地,心下又是纳罕又是感动。
“小姐。”未晚从外面进来,搓着手围到炉边烤火,“三小姐把收了茶盏。”
“她可说了什么话?”
“没,她什么也没说。”她搓了一会儿手,“西门已经关门了,守门老头子不知去哪儿喝酒了,找不着人,您看怎么办?”
明霜为难地“哎呀”了一声,“要等四更天才得开门呢……”她想了想,去问陈阿元,“不如你跟着小江去西跨院,和他挤一晚吧?”
话刚说完,陈阿元像是炸了毛,当即摇头:“不!不不不……”
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强烈,四下里的人皆不同程度地怔了怔。明霜随口打趣:“怎么了?怕他夜里欺负你?”
“不是……不用这样麻烦江侍卫!”他连连摆手,“小人翻墙回去就好。”
她微愣:“翻墙?”
“嗯!真的可以……小的没事了,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我往后……往后做牛做马报答您!”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注意江城的反应,生怕他们还说出留自己的话,急忙道:“时……时候不早了,小的先告辞了!”
说完脚下生风,逃命似的跑了。
留下一屋子人满脸莫名。
杏遥走到门边张望,“稀奇了,他是见了老虎么?怕成这样。”
明霜也被他搅得一头雾水,转过眼去问江城:“你什么时候又背着我出去吓人了?”
他颇觉无奈,轻声叹息:“我没有。”
明霜疑惑地颦起眉来:“那会是谁……”她抚上脸颊,忽然担忧地喃喃自语:“莫非是我么?”
二月初,惊蛰这日下了一场暴雨。北方的春天来得迟,风里仍是料峭。
这段时间今上把太子的功课看得很紧,据说翰林院的学士每天都要陪着读史讲经,还有不少古籍需要修缮,忙得不可开交。就这样乔清池的书信还是照送不误,一日一封,风雨无阻。
杏遥在外面侍弄花草的时候,偷偷往屋里瞧了一眼,冲江城嘀咕:“你说,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呀?他还能每天给咱们家小姐寄来,哪儿有那么多话要说……”末了,又小声揣测,“别不是看上小姐了吧?”
想起乔清池,他心里略觉得有些不痛快,垂着眼睑倚门而靠,并不接话。
杏遥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其实论家世,乔公子也是出身名门,当下家中虽然遇到了点麻烦,不过门当户对。再加上小姐年纪也大了,不容易寻人家,他要是上门提亲,老爷肯定会答应的。”
话刚说完,江城就抱着剑,冷眼看了看她,那神情瞧得杏遥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静静盯了她半晌,江城才转身走开。
杏遥望着他背影噘嘴道:“我又没说错,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是干什么?活该你人见人怕!”
午后,明霜写完了信,摇着轮椅出来唤杏遥,可巧她被叶夫人叫去了,偏偏此时剩下两个丫头在打盹儿,她不忍心叫醒,只得把江城找过来。
“小姐要劳烦你个事。”她笑吟吟地把信递到他手上,“去帮我送个信吧,好不好?”
江城垂眸看着手上的信纸,似乎也没有推辞的理由,于是点头答应了。
“清池家在安福巷,你从保康门街过去,一眼就能看到。”
“好。”
临行前,明霜又千叮咛万嘱咐,说了三遍“不许偷看信里的内容”,才放他走。
从明府出来,江城在两条街巷上打转,终于在一棵老槐树下站定,拧眉注视着手里的信封。
信的背后用火漆密封住,里面好像沉甸甸的,装了不止一页。
他忽然间开始好奇,这么久了,她在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念头一起,就觉得不妥。
看人信件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还是她的。
江城闭目定了定神,起身准备走,然而腿似乎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开。他捏着那封信,迟疑了良久,从怀中摸出一枚铜板,心道:
“正面是看,反面是走。”
拇指随话音一落拨起铜板,但见铜钱在空中翻滚了数下,哐当一声脆响,落在地上。
明霜坐在窗边描花样的时候,江城已从外面回来了,她搁下笔笑问:“送到了么?”
“嗯。”
她眼睛微微眯起,“你没偷看吧?”
江城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没有。”
明霜支着下巴打量他,扬起一边眉毛来微微一笑,仍提笔接着描样子。
第二日,没见到乔府常来送信的人,倒见着乔清池带了些许见面礼,亲自登门来拜访了。这可是个稀客,此前从没见过一个人来的,刘管事自然知道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直领着人去了书房。
乔清池同明见书客套闲聊了几句,他也不含糊,笑着说是来找明霜的,明见书又惊又喜,当即唤了个小厮过来给他带路。自己则是在房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还是决定不跟着去了。
从来只见人找明绣,还是头一回有人奔着明霜而来,他岂有到跟前杵着当烛台的道理!
于是明见书一声令下,府内上下,大到夫人小姐,小至马夫门人,一整日都不得靠近明霜的院子半步。
她的住处本就清静,这下子就显得更加荒凉了……
小池子边,明霜正洒了把鱼食,瞥见不远处几个丫头神色匆匆地从他二人跟前飞速躲开。
“奇怪……”
“怎么了?”
“近来怎么老有人躲着我?”明霜往水里照了照容颜,不安地问他,“我今天的妆不好看么?”
乔清池十分从容地夸赞:“明艳动人,美而不俗,很是好看。”说完,他拿折扇掩了掩唇角,俯下身去含着笑轻声问道:“莫非是为我精心打扮的?”
明霜笑容灿烂地迎上他视线:“见什么人换什么妆,是自然的。”闻言,乔清池倒是受宠若惊,正要开口,就见她凉凉地转过眼看向花池,“这是我昨天的妆,忘了卸。”
被她呛了一口,要是换做旁人早该大窘,乔清池反应过来,颇有几分无奈地耸了耸肩,“你也太无情了,这么说,可真不给我面子。”
“你要是好面子,也不必这样问了。”她把鱼食都洒了,朝他伸出手,“今天的信呢?”
“今天没有信了。”乔清池撩袍在她跟前蹲下,眸中带笑,“后面的故事,我说给你听如何?”
明霜想了想,颔首道:“好啊。”
远远看去,他们俩像是在池边赏景,一个说话一个侧耳倾听,谈笑风生。
未晚抱着披风在园子外,满脸幸福地瞧着。
“江侍卫你看,小姐和乔公子,像不像是一对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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