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惊肉跳地从汤池出来,纪心言顾不上细想,快步下了山。
她怕和韩厉遇上,没回院子,但此时时间尚早没有太多地方可去。
她略一琢磨,理理衣服,若无其事地往书阁走。
在星辰山庄,书阁一向人最少。
纪心言到的早,里面非常冷清,待洒扫少年退到门外后,就只有她一个人。
书阁很高,排了一整圈大书架,其中不少书还是竹板样式的,很占地方,高处需要踩木梯才能拿到。
当中摆了几张书桌,上面有文房四宝供客人随意取用。
纪心言在大书架前转了一圈,脑中徘徊不去的是刚刚那尖利的虫鸣。
应该是虫子吧,她本来没看几眼,又隔着温泉雾气,只能从声音上判断是某种虫子。
但韩厉胳膊上狰狞的起伏是不会错的。
她顺着书架走,视线上下地扫,先抽出一本《谈本草》,封面上画着本草幼虫。
她随手翻开,粗粗扫一遍目录,都是些农作物植物等,并没有她想看的“蛊虫”相关内容。
她将书合上,正要放回去,忽然顿了下,又重新打开。
在最后的《珍稀类》一卷中,赫然出现一个熟悉的名词——娟果。
娟果生长在炎热干燥地区,大豫朝境内只在每年七八月份,西北的沙漠边缘有可能出现。
娟果具有毒性,但可以毒攻毒治疗寒毒。
纪心言皱眉。看来韩厉没有瞎说,娟果的确不可能出现在二姑山,小说里的兰芝果然撒谎了。
她骗江泯之目的是什么呢……
而且娟果这么难得,肯定是提前准备好的,兰芝又怎么能知道江泯之会中什么毒呢?
想不通。
纪心言摇摇头,甩开这些疑惑。
现在韩厉认定江泯之死了,已经彻底放弃对他的调查,转而全心查安王,不会再和江泯之有什么交集。
她已经走上一条和原书几乎没有关系的路,多想那些背后的秘密与己无益,徒增烦恼而已。
她把书放回书架,见上排还有一本《农桑虫谷》,便垫起脚去取。
忽地,旁侧伸过一只手,轻轻松松地取下那本书,手腕一翻,将书递过来。
纪心言侧头看去,笑盈盈道:“柳庄主,这么早来看书。”
柳南星站定。
纪心言看了眼他的脚,发现他取书时也需要踮脚,最多比自己高小半头,比韩厉矮上不少。
柳南星将书递给她,奇道:“大人你怎么想看这种书?”
“闲来无事,随便翻翻。”纪心言说。
柳南星道:“看来是我疏忽了,竟让客人在山庄里无事可做。”
“看书也是娱乐放松嘛。”纪心言笑道,“庄主也是来找书的?”
柳南星道:“我来找本占星书。”
他说着,往另一排书架走。
纪心言略做思索,跟着他问:“星辰山庄有三绝,以汤池为首。不知道这里的温泉水与别处有何不同?”
柳南星取下一本书,道:“无甚大不同,只是水温略高,最高处水温可将鸡蛋温至半熟。山根阴,而砂床毓灵,泉色红。”
……听不懂。
纪心言看向他手里的书,封页上似是七星排序。
柳南星见她瞅过来,颇是高兴。
“陈大人也喜欢占卜之术?”他熟络地拉着纪心言坐到书桌边,“我来给你卜一卦吧。”
纪心言对算卦一事并不信,好奇却是有的。
尤其是看着风流倜傥的庄主居然还兼职神棍,显得更有意思了。
她笑道:“好啊。”
柳南星整了整衣服,肃正神情,问:“生辰八字。”
纪心言愣了下,无奈道:“我是孤儿,不知道生辰八字。”
柳南星恍然,歉道:“炎武司大多是孤儿,是我疏忽了,对不住。”
纪心言摆手表示无妨。
柳南星又掏出几枚铜板,让她扔在桌上。
纪心言依言做了。
几声当啷响,小铜板分别停在不同方位。
柳南星去看,看着看着皱起了眉,神情也严肃起来。
纪心言本来不信这些,但看他神情庄重肃穆,不由地跟着紧张了。
柳南星伸手,问:“可否让在下看看掌纹。”
纪心言递过去。
柳南星握住,眉头紧皱仔细地看。
书阁安静的落针可闻。
他看了许久,还伸出左手食指沿着她掌纹描画,随后一脸郑重地瞅着她。
纪心言赶紧说:“如果结果不好,就不要说了。”
“那倒不是……”柳南星斟酌着,“我得和你讲一下,我占卜水平不太高。”
纪心言:……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别啊。看完了不让说,多憋得慌。其实我算出……”柳南星凑近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有皇后命。”
噗——
纪心言差点被口水呛死。
她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很不给面子地说:“你这不叫水平不太高,哈哈哈哈哈。”
是非常差。
柳南星对她这个反应很不满意,敲桌道:“我也没差太多。就算不是皇后命,也非富即贵。”
“哎!”纪心言止住笑,手一拍,道,“这个我喜欢,富贵就够了,当什么皇后啊。”
“大人这点倒和我想法一致。”柳南星哈哈笑,转头忽然好奇道,“炎武司训练如此严苛,大人竟能保持双手细嫩,不知有什么秘法?可否传授一二?”
纪心言噎了下,讪笑两声道:“我觉得还好吧……外界传炎武营训练很严苛吗?”
柳南星想了想,道:“你可知炎武司来历?”
“是先皇创立的。”
柳南星点点头,装模作样地摇起扇子。
“炎武司确是先皇创立的。第一任督卫叫陆骁。为了选拔人才,陆骁成立了炎武营,每年都从民间找出有天份的孩子加以训练,能活着出炎武营的就可以进入炎武司。听说一百个孩子进去,能活着出来不到十个。”
纪心言惊讶道:“不会吧,可我看司使挺多的,难道每个司使身后都有九个冤魂?”
“冤魂?”柳南星奇道,“他们要么是孤儿自愿进去,要么是被家人卖进去,谈不上冤。而且我也是听说,具体的你可以问韩大人。”
“我才不问他。”纪心言嘟哝,“我就是觉得这比例太低了,不合理。”
柳南星道:“我说了是陆骁做督卫时才这样。他选出的人强是强,但量太少不够用,所以后来一些低级司使就不再那么严苛地选。到了右司那边,净是些世家子弟,连炎武营都未必进过。”
纪心言了然地点点头:“有左督卫是该有个对应的右督卫。”
柳南星问:“大人对炎武司的历史不太了解?”
“这个嘛……”纪心言张张嘴,“我就是柳庄主说的那种‘低级司使’,训练时间很短,也不怎么严苛,才调到禾城卫所没多久。”
柳南星笑道:“那大人一定有过人本领,否则怎么会跟在韩大人身边。”
纪心言随口就来:“我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了。韩大人的手下全有任务,就我闲。”
她不想柳南星再问下去,把话题拐了回去。
“柳庄主刚刚提到的右督卫,你见过吗?”
柳南星摇头道:“右司成立时间不长,很少见到他们的人出来办事。因为鱼池案用刑过重,牵扯无辜众多引起民怨,当今圣上继位后将陆骁斩首示众。炎武司一分为二,督卫也不再只是一个人,而设左右督卫二人相互制衡。可以这么说,韩大人是陆骁这支的,延续了先皇的规制。右督卫是当今圣上封的,手下都是世家子弟,规矩也比左司这边松很多。”
“原来如此。”纪心言嘀咕,“那韩大人的日子也没看上去那么风光。”
柳南星摇着扇子:“可不是,那些世家子弟里还有皇上的玩伴,据说右督卫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情分很深的。”
纪心言脑中一闪,忽然联想到什么,说:“柳庄主不愧是神人,什么都知道。”
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问:“我听说炎武营训练出的高手,要用蛊虫控制,是不是真的?”
“我也听说过。”柳南星笑道,“陈大人想试试?”
纪心言笑笑,“我这种级别,轮不上的。”
“都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柳南星抿起唇,笑着摇头,“山庄经营久了,人也变得八卦了。”
纪心言看他一眼,心道这庄主是挺八卦的。
柳南星歪头看她,笑道:“大人既然不喜欢听曲,不如让在下带大人在庄内随意走走?”
这主意非常不错,既能打发时间躲开韩厉又可以四处玩玩,纪心言欣然应邀。
柳南星举了几个适合参观的地方,像种植园、花圃、酒坊……
纪心言听到酒坊来了精神,点名要去这里。
星辰山庄的酒只在庄内供应,因而酒坊面积并不算大。
一个四合院子,院当中圈出一片地用来晾晒粮食,叫晾堂。地下是酒窖,窖中一排排木桶干净整齐地摆放着。
晾晒、造曲、蒸煮、发酵……每一道工序都有专门的人操作。
最让纪心言惊喜的是,酒坊里已经使用蒸馏法酿酒,出来的成品粗尝有四十度左右,非常清亮几乎与后世无异。
只是山庄主推的酒似乎并不是这种。
纪心言问出疑惑。
柳南星道这种酒喝法不同,并不为大众接受,且酿造成本过高,不宜推广。
倒是另一种果酒,甜度高烈度极低,虽然来山庄的客人并不喜欢,但在京城的夫人小姐间却流传开了。
他给纪心言倒了一杯。纪心言尝过便明白这酒为什么会传播开。
在她看来,这种果酒更像纯度不高含微少酒精的混合果汁,的确很适合女子。
和酒相关的事,纪心言怎么着也算半个行家,因此看得十分仔细且问了许多问题。
柳南星见她如此有兴致,还把酒正叫来解答她的疑问。
他们在酒坊泡了大半天,纪心言心中有了底。在这个朝代,开一家酿酒小作坊倒也不贵。
只要不用蒸馏法,所需器具便很简单,以木桶为主,再有个带地窖的院子,就差不多了。
缺的是酿酒师傅,尤其是造曲师傅。
“造曲”的成功与否,直接决定酒的好坏,只有专业的造曲师傅才能操作。
纪心言听酒正讲了,也看师傅做了,再结合前世的知识,眼睛懂了,但手还需要练习。
出了酒窖又去吃饭,直到月上中天,她才带着一肚子酿酒知识回到院子。
悄悄拉开院门,她探头朝里看,见韩厉房中没亮光,以为他又去泡温泉了,立刻放下心,脚步轻快地往自己房里溜达。
哼着小曲推开房门,转身把门关上,再一回头,桌上烛火无声点燃。
“玩得很开心?”韩厉坐在桌边问她。
纪心言眨眨眼,很自然地坐到他对面,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光,抹下嘴说:“大人,擅闯女子房间,非君子所为。”
韩厉弯唇:“你觉得我像君子?”
……不太像。
纪心言回他:“遇到柳庄主了,非要给我算命,我不好意思推,就跟着他玩了一天。”
“算出什么了?”韩厉随口问。
纪心言一摆手:“瞎算,算我有皇后命,不是胡闹么。”
韩厉撩眼看她,嗤道:“确实胡闹。”
纪心言试探着问:“大人,那半块牌子可有什么线索?”
“暂时没有。”韩厉道。
纪心言哦了声,见他坐着不走,问:“大人今天不忙啊?”
“忙,等了你一天。”
纪心言心猛跳了下,陪着笑问:“大人有事?”
“带你去个地方。”韩厉起身,负手往门外走。
纪心言朝他背后翻翻眼皮,跟上。
两人顺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纪心言渐渐看出他是往汤池方向去。
“大人想泡温泉?还是找个小厮给您带路吧。”她左右张望。
“不必。我认得路。”
纪心言暗自发慌,泡温泉叫她来干吗呢,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都说了什么也没看见,他也信了,怎么还能秋后算帐呢。
她这样想着脚步就慢了,磨磨蹭蹭地不想往上。
韩厉走了会儿,觉得身后不对,转身一看,两人已经拉开十几米。
他站在石阶高处,冷道:“怎么这么慢。”
纪心言苦笑:“大人我今天走了一天的路,腿酸得不行,要不……”
韩厉歪头,“要不我抱你上来?”
“……”
纪心言笑容勉强,拖着沉重的步子往上走。
韩厉见她动了,转身继续走,路上顺手摘了两个红灯笼。
纪心言觉得这人挺不道德的。
他们一直走到昨夜那个汤池边,韩厉将灯笼挂在竹子上,当先走进去。
纪心言原地站着没动。
韩厉转头,朝她勾勾手。
“你不想知道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吗?”
纪心言后背刷地起了一层冷汗,忙不迭摆手:“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
韩厉淡笑不语。
纪心言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改口:“什么东西啊?我什么都没看见,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没看见?”韩厉挑眉,“那等下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纪心言开始打磕巴:“大大大大大人……”
韩厉走了两步回到她身边,轻声道:“你不用怕,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事成之后,我不会因为这件事难为你。”
他难得的礼貌却让纪心言更忐忑。
事出反常必有鬼。
“大人您别这么客气,您这样说话我更害怕了。”她快哭了,“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韩厉见她到现在还在坚持,有点想笑。
“别装了。一个连男子净房都敢闯的女人,不过看到我打赤膊,怎么会羞成那样?你演得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