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厉原地坐下运气调功,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沿着面颊滑落。
青筋隐隐约约浮现,血丝如蛛网般从他脖颈蔓延开。
纪心言紧张地守在旁边,心知他的蛊毒又压不住了。
柴火噼啪乱响。
纪心言往里添了几根,让屋里更暖和。
太阳从高处一点点落下,添了三回柴后,韩厉才睁开眼。
蛊毒似乎已经压制住了,但他面色一丝血迹都没有,苍白的吓人。
他单手撑地想站起来。
纪心言赶紧上前扶住他。
韩厉看她一眼,没说话,任她扶着重新躺回床上。
“我去把尸体处理了。”纪心言说。
她刚刚怕打扰韩厉,没管尸体,这会毛九方的血都凝固了。
屋后,经过一天一夜的飞雪,毛十方尸体早不见了踪迹。
纪心言把毛九方的尸体放在旁边,短短两天,她干了相同的事。
回到屋里,韩厉盘腿坐在床上,又在运功疗伤。
但似乎没什么用,不消片刻,青筋与血丝再次若隐若现。
韩厉收功,隐隐觉得他拖着这个身体下山,会极大增加危险性。
但若在山上留着,先不说沈少归是否能找到,算算时间,再过些时日他还不出发去京城,就赶不及吃解药了。
倘若皇上知道他不吃解药也没死……呵。
沈少归已经对纪心言下了狠手,若再被他抓住,她断无活路。
他收功,伸直双腿,靠在墙壁上。
纪心言给他盖上被子,问:“要吃东西吗?”
韩厉摇摇头,低声开口:“水仙镇是大昭地盘,这两个人应该犯了很严重的事,才会躲在这里。”
纪心言道:“他们肯定抢过别人的钱财,我发现了一个盒子。”
“给我看看。”
纪心言从地板里掏出盒子,交给韩厉,顺腿坐到床边。
韩厉逐一看过,面露鄙夷之色。
他将盒子递给纪心言,说:“你收好,下山会用到。水仙镇是大昭边境小镇,镇上有不少大豫人,同时也藏了很多逃犯。从那里骑马出发,经过一段三不管地带,小半天就能到大豫。到镇上要吃东西买马,都得花钱。”
“能不能从这里直接回大豫?屋后有狗车。”
韩厉摇摇头:“这里回大豫估计很远,而且沈少归肯定在山上找我们。先去水仙镇,再想办法回去,运气好的话,于初应该还在封县。安王世子是个假货,这事他们断不敢让左司知道。只要我能联系上左司的人就安全了。”
他说完,一手挡在唇上咳了几声。
纪心言端了半碗热米汤过来。
韩厉接过。
纪心言有话想说,看他苍白面色,终是咬唇忍了下去。
她开始在屋里搜寻能用上的东西。
长弓不错,收起来,只是箭不够多。
皮袄好,比那件锦披更实用。
她自己穿上一件,另一件让韩厉穿上。
皮袄里有兜,兜里是些碎银,应是毛九方此次下山卖货所得。
除此之外,她还发现一个皮腰包,和她买的那个很像,但上面的花纹明显来自大昭,民族气很重。
她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放进去。
想起自己那个腰包,有些担忧:“我的良民证没带出来……”
“在别院?”
“在卫所。我上雪山时没带腰包,以为跟着包崇亮,一两天就能回去。”
韩厉点点头,说:“用我的令牌也可以入城,这不是问题。如何躲开安王府盘查才是问题。”
“那人说水仙镇上有镖局,我想雇个马车,让你藏车里,再雇两个高手,混不进去就硬闯。”
韩厉失笑,说:“得是夏君才那样的高手才有本事带我硬闯。水仙镇不见得有高人,亡命之徒一定有的,雇人倒可行。”
纪心言点点头,只能随机应变了。
她把最后的粥盛到碗里,把铁锅洗了洗,又往里加了一桶雪,等着热水烧开。
毛家两兄弟从来不洗锅的,不是熬粥就是煮水,她受不了。
吃过粥,再往灶台加上几根柴火,封上灶门,至少能烧到大半夜了。
“明天天一亮就得下山。”韩厉忽然开口。
纪心言看过去。
韩厉顿了顿,补了一句:“早点休息。”
纪心言洗洗手,又就着雪抹了把脸,两手冰冰地回到屋里,然后发现尴尬的事。
两张床,其中一张的草席被她用来生火了,只剩一个床板,还溅上不少血迹。
两个枕头两个被子全在韩厉的床上。
她犹豫着坐到桌边,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乱划,眼神不敢往他那边看,心里琢磨该怎么办。
韩厉等了会儿,忽然问:“你坐在那里,不冷吗?”
纪心言回头看眼灶台,摇头淡定道:“不冷,有火。”
韩厉垂眸,静了片刻道:“你打算坐一晚上?”
“我……”纪心言有些别扭。
韩厉笑了下:“前两个晚上,也没见你害羞。”
“那不一样,”纪心言驳道,“前两个晚上你是昏迷的。”
“我没有完全昏迷,还是知道一些的,有人抓着我的手……”
“打住。”纪心言警告地看他一眼,“你知道就知道,干嘛要说出来。”
韩厉笑出声,一笑带得又咳嗽起来。
纪心言忙递水给他。
韩厉摆手不要。
“你要是不上来,我只好下去了,把床让给你。我还指望你把我带下山。”
他不说,纪心言也知道,她不可能真的坐一晚上,总要为明天下山积蓄力气。
她吹灭烛火,借着黑暗遮掩,麻利地蹿进床里,仰面躺好,衣服鞋都穿着。
韩厉歪头看她,摇摇头,扯过被子盖她身上。
纪心言暗自吁了口气,两手悄悄抓上被子边,往上提了提。
灶台缝隙透出微光,让房间没那么黑。
韩厉仍然靠坐在床边,摸上怀中一个小小的筒子,无声沉思。
纪心言闭上眼睛,其实根本睡不着。
安静了不知多久,屋外传来“咣当”一声。
纪心言一下睁开眼:“你听到没有?”
韩厉嗯了声:“没人,是风吹掉了什么东西。”
纪心言很紧张,提醒他:“这屋后有两具尸体。”
韩厉又嗯了声:“所以更没什么可怕的了,他们已经死了。”
“你一点都不怕吗?”纪心言不太相信古代还有这么不迷信的人,“原野说曝尸荒野的人入不了轮回……”
空气忽然凝固。
纪心言意识到自己又提起原野,那是韩厉的逆鳞。
她呐呐道:“对不起,我……”
“你不用道歉。”韩厉道,“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安葬原野。”
纪心言抬眼看他。
黑暗里,他靠着床头,一动不动。
床很窄,两个人挨得很近,不管他们想不想都会碰到对方。
而他们俩谁也没有刻意避开,衣衫相接的地方能从对方身体获得温暖。
这是远离皇城远离尘世的雪山高处,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纪心言觉得此时此刻,她可以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不管那个话有多大逆不道。
她低声问:“大人,你是因为蛊毒未清还需要解药,才留在炎武司吗?”
韩厉略觉意外,问:“你干嘛问这个。”
“只是奇怪。”纪心言道,“大人既然能拔出蛊虫,应该也有办法搞到解药,再不然,以大人的本事,压制蛊毒不让它发作肯定也可以。你现在已经不必再受皇帝控制,完全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原野没得选,但他不一样。
这个问题,在原野死后她试探着问过一次,韩厉给出的回答是“只要炎武司在一天,我都不会离开”。
纪心言想知道,他现在还是这么想吗?
“炎武司不好吗。”韩厉答非所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见了我都怕。这次只是意外。”
纪心言轻叹,低语道:“炎武司好不好我不知道,但这个皇上不好,不值得你为他卖命。”
这是一句大不敬的话,诛九族也不为过。
她说完就闭紧了嘴。
韩厉倒没像之前那样批评她口无遮拦,他面色平静,半抬起头,看向木梁上破败的痕迹。
“太|祖南征北战一统天下,还百姓安定生活,但他枉杀忠臣良将。他是好皇帝吗?”
“孝宗仁义,温以治国,但他急于削藩以至朝野大乱。他是好皇帝吗?”
“成宗鸿才伟略,平定四方,使大豫国力强盛,但他疑心重成立炎武司,只凭一句话就斩首八千多人。他是好皇帝吗?”
韩厉没有任何情绪地讲述:“从来都没有好皇帝,也没有坏皇帝。你能找出一个值得我为他卖命的人吗?”
“为什么一定要替人卖命?”纪心言不懂,“你蛊虫没了,可以离开这了。大人有那么多本事,肯定有脱身之法。”
“这话倒像是你能说出来的。”韩厉笑了下,“只是我为什么要脱身?我喜欢现在的生活,纵有不自由,但同时也能控制更多人的自由。比如你。”
当初她就是因为韩厉施压不得不跟着他一路东奔西跑。
只需听皇上一人的话,他就可以反过来控制更多的人,这确实也是一种选择。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把蛊虫取出来,被人发现了反而是个隐患。”纪心言不客气地戳破他的话,“倒不如原野,他才是真心实意地想牺牲部分自由换取更大自由,只不过,他选了一个靠不住的人。”
那个靠不住的人就是皇上。
韩厉抿唇,突然紧握住她的手,说:“别再聊这个话题了。”
被子下,他的手不凉了,宽大温暖充满力量。
纪心言微愣,继而轻动手指,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回应。
韩厉僵住,像是经她提醒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他内心挣扎一番,最终还是没舍得松开手,只淡淡地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纪心言哦了一声,偷偷别过脸,忍不住弯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