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决明觉得艾登最近似乎有点不高兴。
但这跟他提了艾莉的事情没关系,云决明可以肯定这一点。
当时,艾登脸色的确闪过了一丝混合着不悦的愕然。
“我们回去吧,”他轻声说,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回去再说。”
他们沉默地走向停车场,云决明落后了半步,视线始终聚焦在艾登浅棕色的后脑勺上,险些在走下人行道时绊了一跤。他应该后悔说出那句话的,云决明心想,手又在裤兜里握成拳头,他惹艾登不高兴了。
然而,就像是能从艾登刚硬,微微沾了一点汗水,在夏风吹拂下来回摆动的发丝上读出对方的情绪似的,有道很小的声音在他心中悄声说,艾登没有生气,他只是很困惑,他没料到你会突然改变立场,站在艾莉的那一边——说不定这会他还在心里掂量你喜欢他妹妹的可能性有多少。
这个想法多多少少安抚了他狂跳的心脏。
即便是此刻,即便他们已经成为室友,即便他们已经分享了彼此家庭的秘密,即便云决明很清楚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甚至超过他的橄榄球队队员——自从假期开始,艾登已经推掉了最少十几个派对的邀请,只为一手包揽所有搬进新家的繁琐事务;时不时地,云决明仍然觉得与艾登成为朋友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情,仿佛是一场美梦的余韵,喷嚏,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或者是无意中的眼神,不小心越界的距离,都会让他随时滑入冰冷的现实中。
所以他躲避着艾登偶尔的触碰,所以他登记了夏季课程,所以他在对方面前永远礼貌又疏离,他害怕在某个谁也预料不到的瞬间,艾登会发现他发颤的指尖,会注意到他控制不住的目光,会潜入他的睡眠,发现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重温着那一刻,艾登拉住他,温柔地吻下来的瞬间。鼻尖的干净体味,t恤中露出的古铜色肌肤,滚烫的触碰,若有若无的笑意,所有这一切在梦中织成一道网,让他伸不出手推开,反而禁不住用手指轻轻擦过嘴唇,仿佛还在留恋。
是因为他在现实中就是这么做的,因此才有了梦中的依依不舍,抑或他早就在梦中经历了一切,才会有现实中的举动,云决明分不清。上一个试图亲吻他的人是秦诗,在毕业舞会的最后一支舞上。只是在她冰冷双唇贴上的一瞬间,云决明踉跄推开她,胃中翻江倒海,晚餐连同不堪的回忆全从喉咙鼻孔里喷出,等他狼狈地直起身子,秦诗早就消失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五月柔和的日光打在头顶,他们并肩走过一排排残疾人专用车位,被积雪侵蚀了一个冬天的油漆斑驳不清,有几个员工正在重新给地面涂上蓝色,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颜料臭味。云决明的目光落在艾登手上的那个黑色袋子上,它随着脚步微微晃荡,毫不起眼。
虽说他一直小心翼翼,却仍然有那么一两个刹那,云决明会突然勇敢起来——或者愚蠢起来,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清晰——然后说出一些话,做出一些事。比如同意成为艾登的室友,比如最终决定去看那场球赛,比如换成心理学专业,比如劝艾登接受艾莉想做的事情——最后这件算勇敢还是愚蠢,云决明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这是正确的,此前艾莉凄笑着说的那句话仍然在他脑海中回荡,这是唯一阻止她继续自残的方法。
因此,他在副驾驶坐好,系上安全带时,云决明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我跟你讲过我反对的理由,ming,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你反对,因为你以为那不过是一个青春期女孩的无所事事,三分钟热度,跟风的作为,事实却非如此。”手心里都有汗意,云决明不敢扭头看艾登的侧脸。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能让他愤怒的话,这件事一定跟艾莉有关。
“那你说说。”艾登的语气很平静,只是猛地在红灯前停下的车身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艾莉只是想要别人认可仅仅作为‘艾莉’的她而已。在现实中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她上的是你待过的学校,将来只要她还待在约州,无论走到哪她都只会是‘艾登的妹妹’,唯一能让她作为‘艾莉’的,就只有网络。”
“妈妈已经发话了,如果艾莉以后不想去u大念,她不会介意。你知道我妈妈是p大的学生,所以即便她决定要去那儿,她也能作为校友子女|优先入学。”
“这跟她今后要去哪儿念大学无关,”云决明低声说,“艾莉很痛苦,艾登,相信我。”
“在油管上当个美妆博主就能让她不痛苦了?”
“在网络上,她不必是‘那个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的女孩’,她不必是‘艾登的妹妹’,她不必是那个每次她照镜子时都能看见的自己,她是别人眼中‘美丽,聪明,有钱,又有才’的博主,这只是她用来逃避现实的方式,艾登,只有这样她才能开始疗伤。”云决明缓缓说道。
艾登没有回答,福特野马没有转进回家的路,而是拐上了约州的高速公路,引擎轰鸣着以105英里(17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在空旷的道路上疾驰,这个速度,即便以约州人开车的方式来说,也算快了。
“你对艾莉的保护,反而是对她的伤害。”云决明抓紧了“ohshit”把手,强忍着自己也要喊出“ohshit”的心情,保持着声音的淡然,“她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一个需要被你收在玻璃柜子里的瓷娃娃。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我的意思是说,不管网络上的谩骂有多么严重,不管她做这件事会遭到多少非议,都不可能比失去父亲更让她痛苦。”
艾登紧抿着嘴唇,仍然一言不发。
“我觉得,艾莉那么喜欢小美人鱼公主,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是你们之间的联系里,唯一能让她觉得你像个哥哥的。”
沉默。
“艾莉需要的是哥哥,不是父亲的替代品。”
沉默。
“放手吧,艾登。”
沉默。
话说到这份上,云决明也无法再坚持下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放开把手,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高速公路的护栏模糊的一晃而过,渐渐昏昏欲睡,汽车里只有艾登那一侧开了冷气,整体温度维持在一个很舒服的范围中,沉甸甸地把他的眼皮往下压,天色仿佛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却仍有日光照射下来。
“siri,打给艾莉。”
艾登的声音让他一下子惊醒过来,云决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茫然四顾,天空已经变成了染着淡橙的青绿色,暮色沉在远方的黑色树影下,看来他睡过去了好几个小时。窗外的景色是陌生的居民区,不知道身处何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已经下了高速。
“干嘛。”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艾莉极其不耐烦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我很忙。”
“这个周末,你想过来我的公寓录制你的第一期美妆博主视频吗?”艾登一只手的指尖抵着额头,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双眼只是注视着前方,语气还是一样平静。
艾莉一时间没回应,但背景里的沙沙声表明她没挂电话。
“艾莉,听得到吗?”
耐心的等了几分钟,艾登才再次开口问道。
“我这个周末没空,要为下周考试做准备。但我下个周末可以编造一个借口溜出来。”她的声音也很平静,但云决明可以确定她一定在笑。
“那到时候再说。”
“嗯。”
电话挂了。
“为什么要编造借口?”云决明不解,难道艾莉不可以直接说她要去哥哥家玩吗?
“妈妈不会相信她想来拜访我的,”艾登解释道,“就算她勉强同意了,八成也会开车跟在后面,看看艾莉是不是想趁机捅我几刀,以泄私愤。”
这个笑话没让云决明笑出来,倒是艾登自己笑得不行。
“谢谢你。”笑声停下后,艾登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是云决明及时回头,捕捉到了对方脸上现出的一丝笑容——淡淡的一点,像是茫茫黑夜中的一丝昏暗火星,既悲哀又带着解脱——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幻听,“谢谢你,ming。”
因为那一抹笑意,云决明很肯定这件事没让艾登不高兴。
但奇怪的是,自从那天去看完电影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艾登突然又重新燃起了对派对的热情,橄榄球队员的邀请,啦啦队队长的邀请,杰森的邀请,他一个都没有拒绝过。经常云决明一大早起来,艾登要么是还没回家,要么就是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他仍然会给云决明做饭,美名其曰是锻炼厨艺,自己却不会留下来跟他一起吃,也没有再提起要跟他一块看电影马拉松的事。偶尔云决明抬眼看他,只能捕捉到他微微皱起眉头的神情。这几天以来,云决明甚至觉得他每天遛洛克希的时间,都比与自己相处的时间多,就像他极力想要逃离什么的似的——
是自己吗?
还是说,他是在为什么事不高兴?
周三的晚上,那已经是艾登连续五天晚上出去参加聚会了,云决明安静地在自己房间里看与犯罪心理有关的书籍。他此前涉及的都是与心理健康有关的部分,还没怎么看过这方面的书,他极力集中精神,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也就看进去了两页。
忽然,他虚掩着的房门被推开了。口中咬着狗绳的洛克希走进来,把绳子放在他的脚下,尾巴耸拉着,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洛克希,我得学习。”他头也没抬。
“嗷呜。”洛克希轻轻地叫了一声。云决明知道它为什么想要出去玩,艾登原本一天会遛洛克希两到三次,现在却压缩到了一到两次——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次。最近天气很好,洛克希肯定憋坏了。
“但我真的得学习,洛克希。”
有什么在拱着他的腿,云决明低头一看,一颗硕大的狗头拼命地从桌子与椅子的缝隙中挤了进来,搭在他的大腿上,湿漉漉的双眼期盼地看着他,爪子急切地刨着那根狗绳。
云决明还真没见过洛克希这么谄媚的模样,看来它为了能出去走走,已经豁出去了。
“真的不行,”他把自己手上那本厚厚的书展现给它看,“看到了吗,我得把这本分析连环杀人犯心理的书读完,这是为了帮助你的主人侦破案件,好吗?乖,我会跟艾登提一句,让他明天带你多走走的。”
也许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坚决,洛克希垂头丧气地走到了房间另一头,闷闷不乐地趴下了。云决明连喊了它几声,洛克希都只把脑袋埋在手臂里,不肯应答。
眼前这一幕突然给了云决明一个滑稽的想法——艾登不会是因为他之前拒绝了跟他一起去度假,才表现得那么奇怪的吧?
当他回绝的时候,云决明确确实实在艾登眼里瞧见了不加掩饰的失望。那一天拢共就没发生几件事,而在那之前,艾登对他的态度非常正常,没有任何改变。艾登如果不是因为艾莉的事情不高兴,也不是因为他吐槽了漫威电影就不打算跟他说话,那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
这么一想,云决明突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我带你出去玩。”他丢下了手中的书,捡起了地上的狗绳。洛克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起来,“哒哒哒哒”地冲出了房间,等云决明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它已经在公寓门口翘首以盼,尾巴把木地板拍得啪啪直响,假如说楼下不是车库,而是另一间公寓的话,估计里面的租客准会以为地震了。
“别急,别急,让我先穿上鞋子。”
洛克希焦急地在他身边打转,时不时抬起一只爪子又放下,看来是恨不得能替他绑鞋带。
也许我也应该主动向艾登提议,一起去游乐园玩个一天。云决明心想,他仿佛都能从洛克希激动得直喘气的脸上瞧见艾登的神情,也许这能让他恢复以往的态度,知道自己拒绝他并不是因为不想和他待在一块。
正考虑着自己该怎么开口,云决明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没有丝毫犹豫,云决明立刻挂断了对方的来电。一般只有艾登和他母亲会给他打电话,除此以外都只会是广告推销。
谁知对方锲而不舍地再打来了一次。
云决明再挂断了一次。
等到手机第三次响起的时候,云决明可以确定对方应该不是什么推销员。怀着无法名状的厌恶和紧张,他按下了接听键。未知来电人带来的未知消息,总会让他这种不愿社交的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就仿佛瞧见有人正试图撬动自己的生活,掀翻一切固有的轨道一样令人不快。
“hello?”他咽了一口口水,小声说道。
“喂?是云决明吗?”
是高谏琦。“嗯,怎么了?”云决明松了一口气,嗓音也不再像是被捏着一样尖细了。
“我想跟你见一面,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她语气凝重地说道。(m.看书小说)更新最快,小哥哥小姐姐记得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