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疾驰,宋若翡坐于辕座之上,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执着马鞭,鬓边碎发飞舞着,将他的视线中苍茫的暮色以及蔓延的荒草切割得七零八落。
这是他自继承了原身的皮囊后,第一次离开虞念卿。
不久前,他说了不少捅虞念卿心窝子的话,虞念卿想必正生着气。
但虞念卿终归是温柔的孩子,纵然生气,只要他能回去解释清楚,应该就会原谅他了。
当然前提是他有命回去。
前途不明,他对于自己是否能有命回去并没有把握。
所以他才会故意演戏,以丢下虞念卿,不然,按虞念卿的性子十之八/九会坚持一起去。
一个时辰后,目力所及之处愈发荒凉了,一处人烟也无。
又一个时辰后,月上中天,明亮得过分,将泥土的纹路照得纤毫毕现。
这分明仅仅是寻常的泥路罢了,可他却觉得其上的纹路张牙舞爪着。
危险的预感袭来,他将马车的速度降了下来,回首问李新雪:“还剩多少路?”
李新雪颤声道:“能不去了么?”
宋若翡摇首道:“不能。”
李新雪阖了阖双目,才认命地道:“照目前的速度约莫再有三个时辰便能到了。”
“别怕。”宋若翡凝视着李新雪道,“我明白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但是新雪,要是不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恐怕还会出现新的受害者,且你不想知晓是谁人杀了你的阿娘、大哥、六弟以及七妹么?”
“我想,但是我很害怕。”四日前所目睹的惨状已深深地刻入了李新雪的脑子,每每想起便会战栗不止。
他一度自责着没能救下自己的亲人,但如今他正在羊入虎口的路上,却本能地感到庆幸,庆幸着自己晚回家了一步,庆幸着自己不是肉泥中的一份子。
他瞧着自己缺失了右腕的右手与没了手背皮肉的左手,当时他其实并不觉得太疼,毕竟他常常被恶劣的客人虐待,甚至被塞入过诸多物件,花瓶、蜡烛、刀柄……
可两种恐惧是不一样的,被虐待时,他知晓自己不会丧命,现下他却认定自己将会丧命。
被宋若翡的双目注视着,他登时觉得自己已无所遁形,索性哀求道:“我没有夫人的本事,我是个孬种,恳请夫人饶过我罢。”
宋若翡叹了口气:“待到了村口,你便驾车走罢。”
他自己亦不是不害怕,自然能体谅李新雪的心情。
李新雪双目一亮:“当真?”
宋若翡颔首道:“当真。”
李新雪僵硬的身体瞬间舒展了开来,须臾,又问宋若翡:“我如果驾车走了,夫人该当如何?”
宋若翡含笑道:“你不必管我的死活,即使要管也管不了。此番是我执意要来的,我若是身死,你不必自责。”
李新雪怅然地道:“夫人,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忍见无辜之人丧命,亦不忍见无辜之人受苦。”前者指村民,后者指虞念卿。
虽然虞念卿从未向他诉过苦,但虞念卿的灵根既然未能彻底痊愈,必然不可能全无痛苦。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若能救下村民,杀了凶手,自是莫大的功德。
宋若翡玩笑道:“你这副模样好似料定了我必死无疑。”
李新雪慌忙否认道:“我……我没有,我不敢。”
“是我错怪你了。”宋若翡不再作声,径直向前。
三个时辰后,李新雪从马车内出来,坐到了宋若翡身侧,好似怕惊醒了凶手般,轻声道:“快到了。”
又一盏茶,李新雪白着脸道:“再有半里路便到了。”
宋若翡将马车停下,问李新雪:“这村子唤作何名?村里统共有几户人家?统共有多少人?”
李新雪答道:“村子唤作‘李家村’,在我被卖入南风馆前,村里统共有一百二十户人家,将近千人,我不知在我被卖入南风馆后,是否有人搬出或者迁入。”
宋若翡下了马车,将马鞭递予李新雪,仰首叮嘱道:“路上小心,你暂且不要回虞府,找一客栈住下罢,至于费用,等我回去,或者等我的死讯送达,你再向如兰要便是了。”
李新雪接过马鞭,望着视死如归的宋若翡,劝道:“夫人,我们一道回去罢。”
宋若翡矢口拒绝:“你自己回去罢。”
李新雪又劝道:“夫人,你倘使有个三长两短,少爷会伤心的。”
宋若翡思及虞念卿莫名其妙对他发的那一通脾气,并不认为虞念卿会伤心,虞念卿指不定还会大肆庆祝勾引先考的狐媚子落了个尸身不全的下场。
他收起思绪,勾唇笑道:“我倘使有个三长两短,你便不要再回虞府了,这样,他定会以为我抛下他,同你逍遥快活去了。”
“快走罢。”他头也不回地施展身法向前而去,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在无尽的寒风当中了。
李新雪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才掉头回去了。
那厢,宋若翡已到了李家村村口。
由于风向的缘故,他一下子便被血腥味包围了。
他疾步循着血腥味而去,到了一户人家,堪堪打开门,即刻踩到了黏黏糊糊的东西。
他垂目一瞧,竟是肉泥,这肉泥中间还夹杂着些许斑白的长发。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双足下意识地欲要后撤,但被他阻止了。
由于没有武器,他顺手操起了一把铁锹,方才踩着肉泥向里头走去。
里头毫无动静,想必活人已全数变成了死人,且凶手已离开了。
他仔仔细细地将里头搜了一遍,一无所获。
大片大片的肉泥以及零碎的骨头触目惊心,令他的胃袋翻腾了起来,听李新雪描述现场与自己直面现场是截然不同的,更何况李新雪眼中的死者乃是其至亲,李新雪能从现场抱走七妹的头颅很是了不起了。
他一踏出这户人家,一声尖叫突然炸开来了。
不好,又出事了!
他当即赶了过去。
迎面一名少女冲了过来,少女惊恐万分,见得一生人连连后退,质问道:“你是何人?”
宋若翡温言道:“莫怕,告诉我出何事了?”
少女颠三倒四地道:“李伯伯那儿……李伯伯那儿……那儿……有……李伯伯被吃掉了……有怪物……有长着蛇尾的怪物把李伯伯……吃掉了……”
长着蛇尾的怪物,凶手果然是怪物,而不是凡人。
宋若翡无暇安抚少女,只道:“别怕,告诉我李伯伯是在哪里被吃掉的,我去瞧瞧,你且先躲起来。”
少女一指不远处的一间矮屋,而后拔腿便跑。
宋若翡顺着少女所指而去,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倏地钻入了他耳中,一下又一下愈加清晰。
他又往前走了些,看见有人瘫软在地,吓得号泣,将那人扶起来后,才继续向前。
矮屋屋顶上悬着一条尾巴,正如少女所言,乃是蛇尾。
这蛇尾正闲适地摆动着,论粗度,远不如前些日子见到的巨蟒。
宋若翡飞身向蛇尾逼去,脑子却猝然被自己受困于巨蟒那血盆大口的画面贯/穿了。
那时他距离鬼门关不过一步之遥,事情明明已过去许久了,巨蟒锋利的牙齿,粘腻的口腔,腥臭的气味却仿若触手可及。
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余悸未消,着实是个胆小鬼。
如若换作阿兄,定会勇往无前,绝不会畏首畏尾。
便是在他踟蹰间,蛇尾向他拍了过来。
他及时侧身一闪,毫发无伤,矮屋却是坍塌了。
紧接着,悉悉索索的声响不绝于耳。
他正要追上去,那悉悉索索的声响却猛然停止了。
然后,周遭变作了一片死寂。
他完全嗅不到那蛇的气息了,由于胆怯,他纵容凶手全身而退了。
倘若他能勇敢些该有多好?他分明早已做好了丧命的准备,事到临头居然退怯了。
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又对自己感到不满。
不多时,一线光亮刺破了东方的黑暗,且一分一分扩大,将犹如人间炼狱般的惨状一点一点地暴露了出来——变作了废墟的矮屋,满地的肉泥与内脏,四处流淌的鲜血以及白森森的人骨。
宋若翡端详着人骨,仔细一算,能拼成两副完整的骨架。
这些骨头乃是凶手吃剩下的,其上附有碎肉。
蛇吃人绝不会留下骨头,而会直接生吞,这印证了少女所言,凶手乃是长着蛇尾的怪物。
那怪物能将人融化,又以人为食,不可不除。
它是如何选择融化的对象与进食的对象的?随心而为么?抑或是有甚么特别的原因?
他正思量着,忽而闻得轻微的足音逼近。
一抬首,只见先前那少女正蹑手蹑脚地向他走来。
少女到了女子面前,扯了扯对方的衣袂:“姐姐快走罢,村里其他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了。”
“那怪物离开了,不知会不会卷土重来,劳烦你将剩下的人集合起来,我带他们走。”能救多少是多少,但是怪物假若再来觅食,见吃食跑得一个不剩,必定会去别处觅食。
宋若翡眼下没有对付怪物的法子,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少女面色苍白,但大体已冷静下来了,闻言,警惕地问宋若翡:“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来此处?”
“我唤作‘宋若翡’,我之所以来此处,是因为我听闻此处有怪事发生。”宋若翡自觉不够资格自称修仙人,是以,并未提及。
少女追问道:“你是从谁人那听闻此处有怪事发生的?”
“我是从李新……李狗剩那儿听闻的。”宋若翡反问少女,“你可识得李狗剩?”
少女兴奋地道:“我叫作‘李盼娣’,李狗剩乃是我的四哥,四哥在哪儿?我已许久不曾见到他了。”
李新雪的确行四,但李新雪从未与宋若翡说过兄弟姐妹的姓名,根据李新雪所言,他总共有兄弟姐妹七人,二哥、三哥被送入宫中做内侍了,五妹被卖入烟花之地了,大哥、六弟以及七妹业已成了肉泥。
这少女与李新雪有六七分相似,应当确实是李新雪的妹妹。
故而,她只能是李新雪那被卖入烟花之地的五妹了。
“盼娣”这名字臭不可闻,然而,这天下被取名为“盼娣”,或者类似的“招娣”、“念娣”的女孩儿多不胜数。
不过一般而言,没有男孩儿的人家才会这般取名,而李家早就有男孩儿了,且一连四胎皆是男孩儿,那么,李家父母为何要为五女取名为“盼娣”?他们这般喜欢男孩儿么?男孩儿有这般金贵么?
宋若翡一念及此,蹙了蹙眉,发问道:“你为何回村了?”
“我……”李盼娣了然地道,“你从四哥那听说我被卖入勾栏院了罢?”
见宋若翡颔首,她继续道:“后来,我被一员外郎看中了,做了他的第九房小妾,我求了他好久,他终于答应放我省亲。”
第九房小妾……
宋若翡心生怜悯:“那员外郎多大年纪了?”
“不算大,才五十又三。”李盼娣回忆道,“我在那里时还伺候过古稀之年的老人家咧,我生怕他死在我身上,幸好他命大。”
花样年华的少女做了五十又三的员外郎的第九房小妾,李新雪与李盼娣的父母,尤其是父亲当真是造孽不浅。
“看管你的人在何处?”那员外郎定然不会放如花似玉的九姨太孤身前来省亲,宋若翡提议道,“我帮你把他们引走罢。”
“不必了。”李盼娣又恐惧又痛快地道,“他们被那怪物吃掉了,他们平日里作威作福,死了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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