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翡谢过小厮,又在宝仁堂周遭搜寻了一番,全然没有发现苍狴的踪迹。
而后,他返回了刘府,神婆堪堪跳完大神,郑重其事地对刘举人道:“恶灵勿扰,诸事顺遂。”
刘举人取出一锭银子,正要递予神婆,猛地收回手,换成了一块碎银。
神婆警告道:“举人老爷,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对神明的亵/渎,神明要是降罪于你,老婆子纵然想救,亦有心无力。”
刘举人攥紧了银锭子,万般不舍地将这银锭子给了神婆。
神婆拿了银锭子,满面堆笑地口头祝福了刘举人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这刘举人委实看不出异常来,是以,宋若翡虽心存怀疑,只能暂且将其当做刘举人本人。
刘举人一见得宋若翡,便问道:“宝仁堂如何了?夫人是否找到那苍狴了?”
宋若翡极是厌恶刘举人投注于他身上的目光,并不作答。
刘举人向宋若翡走近了些,献殷勤道:“姑娘貌若天仙,为何要为程大人卖命?姑娘凭借这一等一的相貌大可吃用不愁,何必四处奔波,不如……”
宋若翡打断道:“你应当听见过程大人称呼我为‘虞夫人’,我已早已嫁人了。”
“嫁人了不打紧,嫁过人的姑娘更有风韵。”刘举人天经地义地道,“且嫁了人可以改嫁,姑娘若是愿意,老朽可将锦衣玉食奉于姑娘。”
宋若翡直欲作呕,心中对于刘举人的疑虑又消去了一些。
他懒得再搭理刘举人,问了守在一旁的捕快程桐的去处,便去寻程桐了。
程桐正在刘府的偏厅内,一一问捕快们当时的情况,他们为何会跟丢了刘举人。
捕快们的回答都差不离——载着刘举人的马车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这显然是苍狴所为。
宋若翡将自己在宝仁堂的所见所得细细与程桐说了。
程桐不解地道:“那苍狴对刘少爷有仇报仇,为何刘举人连一点皮肉伤都没有?”
“这亦是我想不通之处。”宋若翡望着程桐道,“程大人认为刘举人是否由那苍狴所假扮的?”
程桐不答,而是道:“假定平安归来的刘举人确实是由那苍狴所假扮的,那么真正的刘举人已被那苍狴拆骨入腹了,那苍狴既然报了大仇,为何不离开?要冒着风险假扮刘举人?”
宋若翡猜测道:“为了图谋刘举人的家产?”
“假如是为了图谋刘举人的家产,那苍狴必定会有所行动,譬如找寻房契、地契。”程桐话锋一转,“不过我并不认为那苍狴会稀罕刘举人的家产,刘举人的家产说到底仅能在郓县名利前茅,放眼举国根本不够看。那苍狴本事过人,真是贪财,何不如换一户家底更丰厚的人家?”
他示意左右的捕快们全数退下,方才低声道:“他假使愿意……甚至……甚至能将今上吃了取而代之。即使朝廷大员发现其异常,亦不可能证明他并非今上,毕竟他能将自己的形容与变得与今上一模一样。”
此言大逆不道,是足以杀头的罪过,原本是不该说出口的,但他相信宋若翡的为人,宋若翡定不会宣扬出去。
怪不得程桐要特意令捕快们全数退下,宋若翡蹙了蹙眉:“程大人这比方很是有理。所以目前刘府中的刘举人当真是刘举人本人,而那苍狴不知在打甚么算盘,将刘举人全须全尾地轻易放过了?”
“那苍狴绝不可能放过刘举人,我们只得等那苍狴再出手了。我已命人加强了对于刘府的守卫,不准刘举人踏出府门一步,且我自己亦会留在刘府。”程桐对宋若翡道,“你面色不佳,想必伤口尚未彻底好透,还是回去歇息罢。”
宋若翡的外伤已差不多痊愈了,内伤却没那么容易痊愈。
少了尾巴,又少了半颗妖丹后,他的身体其实较凡人好不了多少。
他辞别程桐,出了刘府后,从刘府出发顺着刘举人的马车所经过的路线,到了捕快们跟丢那马车之处,这里并没有那苍狴的气味,其后,他又往宝仁堂去了,一路上,他实在没发现甚么疑点。
眼下线索全无,是以,他转而回了虞府。
一回到虞府,他先是去探望了虞念卿,虞念卿正细细地打着呼噜,睡相不好,左足还伸到了床榻外头。
他一把扣住了虞念卿的小腿,方要将这不听话的左足塞回锦被里头,以免虞念卿受凉,不料,这左足狠狠地踢上了他的小腹,他趔趄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听见虞念卿警惕地道:“谁?”
虞念卿正好眠着,突然被人抓住小腿,霎时惊醒了,他踢了来人一下,继而从床榻上下来了,呈防御姿态。
不会是有人以为此处是小姐的闺房,欲行不轨之事罢?
抑或是有人想绑了他,向宋若翡勒索钱财?
他的双足尚未痊愈,但他才不会束手就擒。
没想到,他竟然听见那人道:“念卿,是娘亲。”
“啊?”他压根没想到是宋若翡。
今夜月黑风高,卧房内伸手不见五指。
宋若翡仗着自己目力过人,才能看清虞念卿。
他弹指点燃了烛火,烛火亮起,他的眉眼旋即从黑暗中显露了出来。
虞念卿端详着宋若翡,质问道:“你要作甚么?”
宋若翡答道:“我来看看你是否安好,见你这左足露在外头,生怕你着凉,想将这左足塞回去。”
宋若翡所言合情合理,虞念卿巡睃了宋若翡一周,末了,视线定于宋若翡的小腹上头:“疼么?”
“不疼。”宋若翡满不在乎地道。
“你总是说不疼。”虞念卿叹了口气,又道,“你出门去了?”
“对。”宋若翡将虞念卿扶上床榻躺好,继而坐于床榻边,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与虞念卿听了,询问道,“你认为那苍狴为何要暂且放过刘举人?”
虞念卿思忖了良久,才道:“可能性有三:其一,那苍狴留着刘举人还有旁的用处;其二,那苍狴尚未想好如何处置刘举人,于是,先杀了刘少爷,吓唬吓唬刘举人,让其终日惴惴不安;其三,刘府中的刘举人根本不是刘举人,而是那苍狴所变,真正的刘举人正备受折磨。那苍狴之所以变成刘举人,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程大人不去搜寻刘举人。”
宋若翡顺着虞念卿的思路道:“倘若是其三,那苍狴定有同伙,不然,如何折磨刘举人?”
“那苍狴如果是香韵,同伙十之八/九与其一样是秦楼楚馆之人。”虞念卿打了个哈欠,“但按照刘举人的品性,想必曾点过不少的花娘、小倌儿,不容易查。对了,还得加上他那儿子,刘少爷可不是甚么好东西,想报复刘少爷之人恐怕比之刘举人少不到哪里去。”
“念卿言之有理。”宋若翡抬手覆上了虞念卿的双目,“念卿,对不住,吵醒你了,你继续睡罢。”
虞念卿嫌弃地道:“狐媚子,你的手未免太凉了些。”
言罢,他扣住宋若翡的手腕子,将这手送入了暖烘烘的被窝当中。
宋若翡猝不及防,倏地倒下身去,隔着一床锦被,跌入了虞念卿的怀抱。
虞念卿怔了怔,打趣道:“狐媚子,你是在对我投怀送抱么?”
宋若翡坐起身来,失笑道:“我可是你的小娘,又不是你的娘子,为何要对你投怀送抱?”
虞念卿好奇地道:“你曾对爹爹投怀送抱么?”
宋若翡搜索着原身的记忆,少时,据实道:“嗯,我曾对你爹爹投怀送抱。”
原身是为了虞家的财产才对虞老爷子投怀送抱的,对于虞老爷子本身毫无兴趣。
虞老爷子行将就木,几乎没有被吸食/精气的价值。
狐族容貌出众,一般而言,只消勾勾手指,便会有人上钩。
然而,虞老爷子却是截然不同,虞老爷子对于原配忠贞不二,若非原身对其使用了媚术,根本不可能被允许踏入虞府一步。
虞念卿一直怨恨着虞老爷子负心薄幸,其实是误会了虞老爷子。
关于此事,他想告诉虞念卿,却又不知该当以怎样的方式告诉虞念卿。
虞念卿面色一沉:“你为何要对爹爹投怀送抱?”
“傻孩子,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了么?因为我心悦于你爹爹。”宋若翡撒了谎,一阵心虚。
虞念卿心下不快,咬牙切齿地道:“果真是狐媚子,恬不知耻。”
眼前的宋若翡乃是爹爹未过门的续弦,对爹爹投怀送抱并无不可,但听宋若翡亲口说出来,却是教他难以接受。
爹爹变心了,爹爹辜负娘亲了。
他现下与宋若翡交好,对不起娘亲。
思及此,他指着宋若翡的鼻子道:“不要用对付爹爹的法子对付我,出去!”
难不成虞念卿认为自己对其心怀不轨?
宋若翡再次向虞念卿申明道:“身为你的小娘,我不过是想将你好生抚养长大。”
虞念卿不由分说地道:“出去。”
宋若翡没法子,不得不出去了。
他失言了,将自己与虞念卿推回了他最初成为狐妖宋若翡的日子。
待他躺下,外头已快要亮了,直到外头亮透了,他都没能睡着。
睡睡醒醒地折腾了两个时辰后,他起身洗漱更衣,继而往清风客栈去了。
清风客栈内住着李家村的村民,其中仅有李盼娣与李新雪俩人曾沦落风尘。
他将俩人叫到跟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可识得刘举人?”
俩人齐齐颔首。
“在郓县做我们这样营生的,无人不识得刘举人。刘举人贪图新鲜,一般而言,只要秦楼楚馆来了新人,且新人样貌过得去,刘举人都会去尝鲜。刘举人尤其嗜好处/子,若新人是处/子,纵然样貌稍差些,刘举人还是会勉为其难,要其作陪。”李盼娣坦白地道,“我的初/夜便是被刘举人夺走的。”
李新雪亦坦白地道:“我也伺候过刘举人,不过刘举人其实更好女色,大多时候,他并不会做到最后一步。”
宋若翡陡然想起李新雪的花名唤作“芙蓉”,接着想起刘举人那妾室亦唤作“芙蓉”,不知是否巧合?
他又问道:“刘举人在床笫间可会折磨人?”
李盼娣回道:“客人们多多少少都会折磨人,刘举人不算是其中最过分的。”
李新雪则道:“我听说过刘举人喜欢折磨人,就我自己而言,刘举人还算是过得去的客人。”
话音未及落地,兄妹俩人突地听见宋若翡道:“你们想杀了刘举人么?”
李盼娣含笑道:“我若是想杀了刘举人,怕是曾光顾过我的至少七成的客人我都想杀了。”
李新雪摇首道:“不想,我不想做杀人犯,且对我来说,刘举人罪不至死。”
宋若翡观察了俩人许久,方才道:“那么刘少爷呢?”
李盼娣不屑地道:“父子俩一个德行,分不清哪个更恶劣些。”
李新雪答道:“刘少爷不好男色,我只听闻过刘少爷甚是风流,但不曾见过刘少爷。”
宋若翡从李盼娣与李新雪的言辞与神情中看不出破绽,遂客气地道:“多谢你们。”
之后,他便往流云客栈去了,秦楼楚馆中的幸存者皆被程桐安置于流云客栈。
他一间客房一间客房地问其中的房客对于刘举人与刘少爷的看法,得到的答案与李氏兄妹差不多。
刘举人与刘少爷都不是甚么善人,有时会折磨人,但不会将人弄死,惟有香韵死于他们之手。
被折磨理所当然地会想报复,可在花娘、小倌儿们口中,喜欢折磨人的客人不计其数。
也是,就算是明媒正娶的妻子都不一定能得到善待,更何况是做皮肉生意的可怜人了。
一旦人能轻易用金钱获得温香软玉,温香软玉便成了玩物,不是同类,不需要被善待。
万一玩坏了,换一件便是,反正多的是。
因而,这些花娘、小倌儿若要报复,不该只单单报复刘/氏/父/子。
所以这其中到底有没有香韵的同伙?
他并不确定,出了流云客栈后,去了刘府。
刘府内一切正常,刘举人正与芙蓉一道看话本。
名为看话本,更多的是调/情,芙蓉坐于刘举人怀中,时不时地往刘举人口中塞一颗时令的冬枣。
刘举人吃着冬枣,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若翡行至刘举人与芙蓉面前,问道:“芙蓉不是夫人的本名罢?”
见芙蓉颔首,他又问道:“夫人的本名为何?出身于何处?”
“妾身的本名为‘蓉娘’,乃是本地人。”芙蓉娇羞地道,“相公称赞我面若芙蓉,便将我改名为芙蓉了。”
宋若翡盯着刘举人道:“你可记得自己曾点过暗香阁的芙蓉?”
“暗香阁的芙蓉?”刘举人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记不得了。”
“你不是因为暗香阁的‘芙蓉’,才将‘蓉娘’改名为‘芙蓉’的么?”这仅仅是宋若翡的推测。
刘举人否认道:“老朽连暗香阁的‘芙蓉’是如何样貌都记不得了,为何要因为他将‘蓉娘’改名为‘芙蓉’?”
就算刘举人真是因为李新雪而将蓉娘改名为芙蓉又如何?
刘举人倘使真心想要李新雪,将李新雪赎身便是,不必找一替代品。
宋若翡不好意思地道:“能否请夫人随我出来?”
芙蓉望向刘举人,见刘举人答应了,才随宋若翡出去。
俩人去了花园,宋若翡发问道:“夫人瞧来不过一十二三岁的年纪,为何要委身于一年过六十的老翁?”
“那日,妾身在绸缎铺子挑选绸缎,被相公一眼看中,相公请媒婆来我家说亲,还下了聘礼,那聘礼足够我阿爹、阿娘、阿弟今生吃穿不愁,爹娘便答应了。”芙蓉认命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就是如此么?”
宋若翡心生同情:“所以你恨刘举人么?”
芙蓉笑道:“恨又怎样?不恨又怎样?我毕竟已嫁予他了,他毕竟已是我的相公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且他比鸡狗好多了,我至少毋庸挨饿受冻,日日有人伺候。”
宋若翡登时语塞,倘若换作何田田,定不会认命。
可是认命乃是芙蓉自己的选择,并没有过错,不该被责备。
他继续问道:“你家老爷昨日死里逃生后,是否有何古怪?”
假设刘举人便是由那苍狴所假扮的,而芙蓉因为种种原因被蒙在鼓里,那么作为最亲近刘举人的芙蓉,许能发现甚么古怪。
“算不上古怪罢?”芙蓉详细地道,“老爷回来后,一惊一乍的,一有风吹草动便说是那怪物来了,还重金请了二十名护院,叮嘱护院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定要马上禀报他,如若有人对他不利,定要将其当场击毙。”
刘举人的反应实属正常,算不上古怪。
但是有没有可能是故意为之?
宋若翡不能确定刘举人真是刘举人,但亦不能确定刘举人不是刘举人。
迄今为止,他的怀疑仅仅是怀疑,没有半点证据可佐证。
那厢,芍药推开密室门,行至真正的刘举人跟前,见刘举人已将其面前的菜肴吃下大半了,她笑道:“举人老爷胃口不差,这些菜肴冷了,还过了夜,我这便去倒了,换成新鲜的菜肴,请问举人老爷要吃些甚么?”
刘举人正憋得慌,见得芍药,要求道:“老朽想去茅厕。”
芍药奇道:“举人老爷不是已在茅厕里头了么?还去甚么茅厕?”
刘举人被女儿红泡着,一如厕,脏物便会包围他的全身。
他当然不愿如此,听得芍药所言,厉声道:“老朽不在茅厕里头,送老朽去茅厕!”
芍药一字一顿地道:“举人老爷已在茅厕里头了,请自便。”
刘举人震声道:“你这是想羞辱老朽不成?”
芍药笑得温柔可人:“芍药怎敢羞辱举人老爷?举人老爷贵为举人,芍药可是日日夜夜地都崇拜着你呢。”
刘举人知晓芍药是在讥讽自己,气愤不已,但又不能同芍药撕破脸,被迫软下了态度:“好芍药,劳烦你送老朽去茅厕罢。”
芍药矢口拒绝:“举人老爷在此如厕便可。”
刘举人退而求其次地道:“老朽若是在此如厕,你可会替老朽收拾?”
芍药仿若听见了甚么天方夜谭一般,忍俊不禁道:“我为何要替举人老爷收拾?”
刘举人从小出身富贵,受不得这份罪,将态度放得更低了些:“好芍药,你且说说,你要如何才肯送老朽去如厕?”
“这个么?”芍药指着刘举人的左眼道,“不若举人老爷将这左眼送给我罢,我会把里头的眼珠子挖出来,捏碎,我从未挖过眼珠子,亦未捏碎过眼珠子,不知是何感受,有不有趣?对了,举人老爷知不知道挖眼珠子要用甚么工具?直接用手挖么?”
刘举人惊惧交加,心道:最毒妇人心。
面上,他只能和颜悦色地道:“老朽明白好芍药是在同老朽开玩笑,老朽不会当真的。好芍药快些将条件开出来罢,老朽定会答应的。”
“举人老爷既然不愿意被我挖去左眼,那右眼如何?”芍药瞧着刘举人,“举人老爷似乎贪心得连右眼也想留着,那么,我将那物割去如何?左右举人老爷再也用不到那物了。”
刘举人大吃一惊:“你要将老朽阉割了?”
芍药满面茫然地道:“这有何不可?举人老爷已成了人彘,从今往后,再也行不得床笫之事了,留着也是多余,不如割了罢。”
“老朽不能答应。”刘举人发现芍药只是在戏耍他罢了,压根不会送他去如厕,但他没有旁的法子,不得不继续求芍药,“好芍药,你再想想别的条件罢。”
“举人老爷好生小气。”芍药沉吟半晌,朱唇轻启,“举人老爷喜不喜欢擀面杖?我听铁柱哥哥说你可喜欢了,举人老爷当真是个做小倌儿的好料子。”
刘举人陡然记起自己被捅入擀面杖时的痛苦,登时面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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