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城堡藏在茂密的树木之后,任何角落都不到它的全部。
你不停地接近它,在树木的空档中会忽然露出一片黑漆漆的砖石,上面长满青苔,挂着藤蔓,那就是城堡的一个角落。它就像一只野兽藏匿在树林里,在一片宁静中散发着森然的气息。
山路狭窄而崎岖,每个转折处都可以设立哨卡和埋伏。在这片山岭上,万人大军也会被割断为溪流。视线总是被林木、岩石和山坡遮挡着。据说00多年来,这座北坡寨的山岭从未被攻破过。
山路一转,就到城堡大门下黑压压的一群山民在等候着。蓝犸正笑盈盈地迎来,身后跟随着他0多个老婆和20来个孩子。他的臣民们都悄然无声地等候在城门之下。
“我的大王,想死我了!”
“金老弟,我也想你啊!”
两个爷们拥抱在一起。
三个月前,蓝犸大王在与猛坎那一战中身受重伤,但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蓝犸只剩下一条手臂,他便用双倍的力气在金士麒后背拍打着,砰砰作响。
蓝犸确实很感激金士麒:这家伙够意思,大桥、水车、道路都给建好了,佣金一两不少,劳工费用也按时结算,如此厚道的汉人真是不多见啊!
金士麒把琳琅满目的礼物丢给那些女人,只扯着蓝犸说话,“老蓝,伤口好了?”
“好了,就是一只手不给力,在婆娘身上使不上劲。”蓝犸抱怨着。
“那就用些省力的姿势嘛!”
“咱又不喜欢让婆娘在上面窜达!”
“……我倒是觉得挺好。”
“不说那个!你,最近过得如何?”
金士麒飒然一笑,“我有喜有愁啊!前些日子去广州,我中个老婆,娘的还要等一年才能娶进门。我回迁江,想经营船队,结果人都凑不齐。我昨天想杀个人,又有一大堆人来废话!真是百般不顺,我这千户没你这大王舒坦。”
“你说的,我也操劳啊,都是为了这寨子!”
一阵寒暄之后,宾主携手进入城堡,在内堂中坐下谈正事。
金士麒的首要事项,就是“要人”。藏宝港的建设要持续到年底,人力全都排满了。他的几家工场下个月就要开工,正是用工荒!
蓝犸却很为难,说我比你还荒呢。北坡寨有近2万人口,曾有男丁5000多,但在对猛坎的战斗中减员千人,还有一千多人在藏宝港当兵、做工,如今寨里只剩下2000多男丁。现在寨里种地的人手都不足,说不定明年要歉收了。
蓝犸劝他:“去南坡找‘我舅舅’吧,他人多。”
金士麒:“我不喜欢他。”
金士麒心里很清楚,藏宝港的建设已经榨干了各寨的劳动力,只有莫土司的南坡寨还有人手。但现在去找莫土司,一定会被他勒索一把。与其在他那里找不痛快,还不如却浔州招募灾民。虽然花钱多、时间有延误,但那些灾民到了迁江之后就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
随后,金士麒谈及了罗昂的事儿。他简单说了情况:一个“断角寨”的赤脚兵杀了甲兵,因此营里要斩他。
蓝犸木然地听着,“好啊,怎样?”
“还请蓝兄帮个忙,为我牵个线。”金士麒一抱拳。
按照山里的规矩,那罗昂因罪被斩,他全家都要沦为奴隶。金士麒说此人是在迁江军中犯事,作为千户老爷他有些自责。他想请蓝犸牵线搭桥,让断角寨把罗昂的家人卖给他。据说他家里还有老娘、老婆和个娃娃。
“你们汉人,麻烦!”蓝犸没多说什么,便招来手下人去操办此事。按照山寨里的行情,罗昂的女人值两,每个娃娃4两,老娘白送,总计作价20两银子。此去断角寨大概4天行程,冯虎也跟着去买人。
终于办妥了一件事,金士麒暗爽,随后开始谈及此次会晤的重点——
“蓝犸兄,再过几日兄弟们就要出征了。”金士麒的神情有些惆怅,“为君王效力本是分内之事,咱当兵的人……也没啥可抱怨的。不过出征前我还有一大事放心不下。”
“金老弟你别绕圈子了,快直说吧!”
“好!不瞒你说,我大军远征在外,迁江必然空虚,我怕某个人会抄我后路!”
蓝犸嘿嘿一笑,“你是说我舅舅?”
“不不,我是说猛坎那妖怪。”
“喔……”蓝犸猜错了,有些尴尬。
“你舅舅那人虽然脾气臭,但人不坏啊!蓝犸哥,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没啥,我想的也是猛坎,嘴里说错了。是猛坎!他最坏了!”
“你也这么认为?”金士麒一笑,“蓝犸,帮我个忙,杀了他。”
蓝犸一愣,“你当我不想杀他?那妖怪断了我六根骨头,撕了我一条手臂,我恨他入骨啊!可是我找不到他。他们红蹄寨远在百里之外的山岭中,那边的林子乱如碎麻,到处都是山涧,几万人扑上去也兜不住……”
他话还没说完,金士麒已经掏出一份地图在两人之间铺开。“老蓝你这个。”
蓝犸瞪着眼睛了,“很眼熟……”
“是你们十寨啊!”金士麒无语了,他这都不认识?
这张地图来之不易。水营军情司探寻了迁江本地各行各业的人员,还在藏宝港务工山民中安插了20多个线人探听情报,把成千上万的纷杂信息都整理下来。最后还派出了“夜莺”侦察部队,在柳州、庆远、思恩三府的大山里摸索了一个多月,才完成这张“十寨全图”。
金士麒指向地图角落里的一个山谷,那里标注了“红蹄”的字样,“此去山路七十八里,沿途我都探查过。”
蓝犸依然摇摇头,“若是几月前,红蹄寨兵强马壮时,你杀去定能一举歼了他。现在他只剩下几百人,若有风吹草动就会溜之大吉。”
“蓝犸哥,你这就小瞧人了,我若想杀他,自然会设计设伏设圈套准备得万分稳妥,他逃不出我的围堵。”金士麒开始吹牛,“说实话,若是真想杀他,当初我就能乱铳打死他!”
蓝犸自然不相信他,“那你为何不打死他!”
“我在等你啊!”
“我?”蓝犸盯着金士麒。
金士麒把他的考量全盘托出:杀猛坎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遇,可以重建十寨的格局。由你牵头把几个寨子凝集在一起,敲锣打鼓地去杀猛坎,多喜庆啊!那猛坎一旦被杀,他的“威慑力”就会立刻化作金灿灿的“威望”,笼罩在蓝犸哥哥你的身上!
金千户总结道:“归根结底,我是个外人。蓝犸,你却可以被各寨认同,享有这份战功。”
忽然之间,蓝犸意识到这场战争的意义。如果真如金士麒所说,那他不但功成名就,还将成为十寨的大首领。他内心逐渐变得狂野,他呼吸有些发烫。
蓝犸却追问:“金老弟,你想现在这场仗里讨什么好处?”
“为了迁江的安全啊!”
“还有呢?”
“我想让十寨永远和平,红水河成为幸福河!”
“得了吧!”蓝犸拍了他一巴掌,“快说实话吧,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好!”金士麒摆出了条件,“事成之后,我要把十寨山兵带走,去浔州一战。”
“我猜到了!但不能都给你,你要多少人?”
金士麒伸出一只大手,上下一翻,“一万。”
哪日夜晚,金士麒与蓝犸盯着地图,筹划着未来对猛坎的一战。
他们盘算着在何处伏击、何处包围、何处作为粮道、何处安插诱饵、何处设灶烧饭、何处埋猛坎的尸体……他们研讨了一夜,天亮时才轰然睡下。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用来侍寝的女奴也没用上。
第二日中午,金士麒就告辞了。他时间很紧张,藏宝港那边还有一场斩首大戏等着他去排演。
蓝犸大王带着数百计的臣民送金士麒出了城堡,依依不舍。
白莎白荷两个小妞哭哭啼啼地跟着上来。她们的父母也追上来跪在路边磕头,感激金老爷的照顾。这两个小妞自从去了迁江就过上了好日子,不但没挨打受苦,吃穿用度也比寨子里好几百倍,她们都胖了许多。
也有让人懊恼的事情:金士麒带着的四个男孩,跑了两个。
那几个男孩本是这北坡寨的孩子,因为父兄在数月前战亡而家破无人管,最后才沦为了奴隶。金士麒好心收留他们,本想培养成铁杆亲兵,没成想竟然逃了!
金士麒很伤心,“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金财出主意:“老爷啊,是否请蓝犸大王帮你搜寻?”
“罢了罢了!带他们来,也是想考验他们。”金士麒苦笑着,“想开些吧!至少有两人经受了考验,留了下来。”
……
金士麒拜别了蓝犸大王和0几个嫂子,一行人便沿着昨天的老路下山,穿过丘陵和原野,远远地就到红水河上的大吊桥。
待到了红水河畔,忽然到河对岸的“平阳镇”树下有个硕大的身影,那竟是一头大象。
那是莫土司的坐骑,金士麒很熟悉。
在猛坎一战之后,金士麒与莫土司经历过短暂的蜜月期。莫土司对他非常好,请他去南坡寨做客(金士麒没敢去),还把大象借给他玩儿。听说蓝犸送给金士麒2个女奴,土司舅舅就说送他4个。
莫土司的友好是有原因的,当时金士麒霸占了他6000石粮食,让他很肉疼。
金士麒是个讲道理的人,答应按照市场价格买下那匹粮食。但他有个条件:同样价钱再供应20000石粮食,与那6000石都在年底付款。
莫土司的尾巴被攥住,只能忍痛签订了合同。但没想到随后浔州大乱,广西粮价飞涨,他里外里少赚了几千两银子。
但莫土司的目光长远,只能把泪水流到肚子里。他到藏宝港的商机很大,蓝犸等六个寨子派遣几千劳工都获利了。而莫土司的距离最近,劳力最多,他也想加入其中,他不敢得罪那帮军爷。
随后金士麒去了广州,莫土司就跟查应才单线联络,也获得了一些商业项目。他觉得自己打开了门路,就更不上金士麒了,把大象也领走了,许诺过的美貌女奴也没兑现。
俩人的感情彻底破裂,之后再无联络。
直到今天,天启六年九月二十六日,金士麒胆战心惊地跨过正在建设中的大吊桥来到红水河南岸的平阳镇,才再一次见到莫土司。
这是一次偶遇。
再次相见时,莫土司正懒洋洋地坐在平阳镇的树荫下面,着一帮兵丁们把镇子里的几十个农奴绑起来,吊在大树上,抽鞭子。
金士麒在水兵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过来了,“莫老爷子,你好啊!忙啥子喽?”
“为你催粮食啊!”莫土司指着那几十个被吊起来的农奴,喝到,“给我抽!”
“噼里啪啦!”“啊!”“噼里啪啦!”“饶命啊!”“杀了我吧!”
金士麒吐了口吐沫,“老爷子,咱再做一笔生意如何?”
一听金士麒要做生意,莫土司立刻一哆嗦。“你别吓唬我!”
“这次对你很有利!你把南岸这片地交给我,我帮你挖水渠建设施,让你明年收成翻番,我只要分三成粮食,如何?”
“我才不会上当呢!”
“蓝犸都答应了。”
“那是他傻!”
“那我分两成五如何?”
“我不想跟你说话!滚!”
气氛很不愉快。
金士麒哈哈大笑着离开。背后还传来莫土司的咆哮,他下令狠狠抽那些农奴,让他们哭嚎连天,来显现他的厉害。
可怜那寨子里的农奴们,他们在藏宝港干活,军爷们支付每月两银子的工钱,只有2、钱能流到他们自己手里。他们自家的地里收的粮食大半都要上缴。还要承担一年到头无穷的劳役,还要被拉去当作炮灰,现在又被当作畜生一样吊在树上。
金士麒知道那老家伙是在抖威风,他加快脚步走着,他知道自己走远了那些鞭子就会缓一些。他狂奔而去,直奔到半里路之外的河边仍然听得见那鞭子抽个不停。
……
天启六年,九月二十七日,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小云。
正午时分,藏宝港临河的石滩上搭起了一个木制的高台。那个名叫罗昂的汉子被五花大绑在台子的中央,他就要被斩首了。
他是一个赤脚汉,他杀过两个甲兵老爷,他罪应受死。
三天之中,没有奇迹发生,没人来救他。
台子上各色旗帜迎风飘展,四周是百余名名水兵把守着,之外是黑压压一片的军民。那是迁江陆营的山兵、藏宝港的务工的山民、汉人民众们,他们簇拥在台下,黯然地盯着即将被斩的罗昂。没人敢喧闹,只有低沉的议论声嗡然一片。气氛极其紧张、肃穆。
陆营的山兵们本以为他们会被驱离,或者被拉到远处去操训,没想到却被集体带到了现场来观这场杀戮。
其实他们对死亡并不陌生,大多是人都在战场上或者乡间的斗殴中目睹过血腥惨烈的一幕幕。但眼前这场面又有不同——在这美丽红水河岸边,在煦暖的秋风之中眼睁睁地着一个人,一个跟他们相同的赤脚汉被砍掉脑袋把血洒满一地,那真是格外的残忍。
将近午时,金士麒、姚孟阳、魏广良等人坐在了监斩席上。
几个甲兵也登上木台。他们验明了罗昂的正身,便把一大碗酒泼在他脸上,还嬉笑着踢了他几脚,引发台下一阵低吼。
随后一名黑衣黑面罩的男子也跳上了台子,是刽子手,他怀抱着用红布覆盖的长条物品走到台子中央。那红布掀开,一柄银闪闪的虎头斩刀赫然露出。
“午时已到!”千总魏广良站起身喊道,同时举起了旗子。
几千双眼睛都盯着台上,每一颗心脏都纠了起来,鸦雀无声。
“慢!”金士麒吼道。
这一刻,很多人的泪水滚滚而下,他们早就猜到金士麒——那带领他们来到迁江的少将军不是一个暴虐的人!他有感情!他正直而刚烈!他根本不惧怕那些山寨老爷们!
但金士麒站起来,却指着天空,“怎么有云彩了?再等一等!”
魏广良很紧张,“金千户,时辰到了。”
“我!说!再!等!一!等!”金士麒咆哮着,“不到日头,怎么知道是午时!”
在场的几千人的心怦怦乱跳,他们都仰着脖子着天空,着那朵缓缓蠕动变化的云彩。多少人都希望它不要散开,罗昂能多活儿一会儿。
几分钟之后,太阳从云彩后面露出了一个边儿,煞是妖媚!金士麒便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椅子上。
“行刑!”魏广良吼着,随后便把手中旗子挥下!
但几乎就在这刹那间,满场的民众都齐声惊呼起来,好似一阵海浪乍起!“啊!”他们瞪大了眼睛呼喊着,把手指向台上——只见那即将被斩杀的罗昂,满身泛起了金光!
那是耀眼的如太阳般的光芒,明艳艳地照耀在死囚身边三尺之内!连那黑衣的刽子手也吓得接连倒退!
“妖孽啊!”金士麒一步跨出,他大吼:“快!斩他!”
那刽子手连忙站稳了身姿,低吼道:“兄弟!对不住啦!”话音刚落他就冲了上去,迎着罗昂的脖颈,挥刀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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