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马车已经穿越了澳门城,抵达了卜加劳制炮厂。
这座大炮厂位于澳门城西南的一处高地上,临近西部的海湾。炮厂四周是高高的铸铁围栏,迎面是几座白墙红瓦的葡式小楼,后面则屹立着浑厚的大冶炼厂。高耸的烟囱喷着淡蓝色的烟尘,条石铺设的地面上撒满了煤渣和碎木,空气中充斥着焦灼的硫磺味。
金士麒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气息与藏宝港的非常相似,真是亲切。
尊贵的明国客人被请正厅,那里早已准备了精致的糕点和酒水,还有两个抱着提琴的葡人女子。金士麒却嚷着“不要浪费时间”,他急着去参观制炮流程。小卜加劳就引领着客人走向生产区,他一路讲解毫无避讳,所有的区域都任凭参观。
但见那宽阔的厂房中黑烟袅袅、烈火灿灿,好不繁盛!近百名工匠在炉前操劳着,除了少数是在炼制铁料,大多数都忙着铸造炮弹,那一定是为荷兰红毛准备的。金士麒知道,铸造一门火炮往往需要数十日、甚至数月时间,核心生产环节不会向他展示。他这一番走马观花根本偷学不到什么。但作为一个从业人员,能够亲临这东方最大的一座铸造厂,也颇有一种朝圣般的欢愉。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这炮厂的灵魂人物、著名的卜加劳大师傅今天没有到场,据说是被澳门总督请去了。但是看到炮厂上下都对小卜加劳毕恭毕敬,金士麒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
依依不舍地离开铸造车间后,小卜加劳又请客人们参观了几门新造的火炮。金士麒抚摸着那流畅光洁的炮体。心中不禁感慨——这葡人的火炮通体流畅,质感丝丝细腻。即便塞进了十斤火药也不会炸膛。其实明国造炮也有数百年历史了,但货比货真是气死个人。在这个时代,火炮的好赖就体现在铸造质量上。数千斤的青铜或者铸铁凝结,却没有裂纹更没有气泡,这就是能力!
小卜加劳兴冲冲着问:“金将军,我这火炮如何?”
“还凑合。”金士麒淡然地点点头。“它们就是卖给我的?”
小卜加劳忙说:“这几门都是葡萄牙规格,准备送往本地炮台去。不过它们的样式和品质,与将军你的火炮相同。”
金士麒立刻摇头道:“我要看到真货,才能做决定。”
小卜加劳又推诿了几次,说都一样何必多此一举。金士麒却毫不退让,一定要看到“明国斤两制式”的火炮实物才算数。小卜加劳叹了一口气,“将军你怀疑我的诚意?”
“是你在怀疑我的实力吧?”金士麒哼了一声。“说实话,我即便买了你的火炮。眼前这一仗也用不上。配置炮架、训练炮手都要时间,我的武腾号也未必承受得起那重炮的冲力。不过我既然来了,就一定会买你的炮,甚至今天就搬一万两银子作订金。待赶走了荷兰海盗,余款再从广州运来。”他最后拍拍对方的肩膀,“卜加劳公子你心里清楚,在两广地区能跟你做这么大生意的人,也只有我了。”
“这个我相信。”小卜加劳连忙说。“但是将军,火炮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又是车轱辘话……小卜加劳寻思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地一挥手:“好,你随我来!”
众人出了后门。在硕大的厂区中又饶了几个圈子,终于抵达一座仓库。那仓库用石砖砌成,结实得像一座小型监狱,门前还有葡国私兵防守。幸亏金士麒也带着精兵护卫,否则还真不敢来呢。
他们走进大门步入内厅,里面竟又是一道大铁门。门上拴着手腕粗的铁链,挂着拳头大的锁头,就差一条火龙护卫了。小卜加劳也愣了一下,然后对两个黑人仆役低语了几声,他们匆匆而去。
“忘带钥匙了?”金士麒问。
“是啊。”小卜加劳羞涩地一笑。
过了好一阵子,两个仆役竟带着十几个工匠一起来了,他们提着斧子、撬棒、大铁钳,还有烧红的火炭,对着那铁链大锁一顿“叮叮当当”的暴力拆卸。金士麒和属下们交换了眼神,都是莫名惊诧。
这群工匠算是职业选手,一刻钟之后,大铁链终于“哗啦”地摔在了地上。小卜加劳立刻命令工匠仆役们都退开,离开这仓库。他又对金士麒说:“将军,这里是我们炮厂的……宝库,你的人不能全进去。”
“莫非有诈?”金士麒嘀咕着。
小卜加劳没多说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奋力地推动着大铁门。只听门轴嘎嘎作响,大门缓缓转动,逐渐开启到两尺宽,刚刚足够一人通过。“请!”小卜加劳累得小脸通红,声音也微微发颤。金士麒心中不快,他站在门前不动,却忍不住探头向门内望了一眼……
惊心动魄!
粼粼密密,库房里躺着数百门火炮!
那真是壮丽的一幕,大大小小的火炮把整个库房的地面都铺满了,好似一大屉刚包好的饺子!金士麒的眼睛和脑袋里高速运转着:大约有五六种规格,总计300多门……近400门,足够装备一只中型舰队。几道清冷的光线从库房高处的小窗子洒下来,在那一具具铜铁巨物上勾勒出暗蓝色或者暗黄色的光彩。这些战争的圣物静寂无言,却萦绕着凶煞的气息。
身边的小卜加劳抑制不住地绽开笑容,他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金士麒低吟一声,抬腿就住向门中走去。
“站下!”赫然一声咆哮,从大门外传来!
听到那声音,小卜加劳吓得一哆嗦。
只见大门外正站着一个洋番老头,他铁青的脸庞。一头凌乱的红发好像被轰炸过。他瞪着小卜加劳,一边吼叫着一边径直地冲了进来。金士麒的侍卫亲兵立刻迎上去擒他。没想到那老头力气牛大,嘶号着拼命挣扎,把几个小个子亲兵都摔倒了。
梁通事听懂了几句,忙凑到金士麒身边低语。金士麒立刻下令亲兵:“不得无礼,放开这位老丈!”
那洋番老头得了自由,立刻冲上来“哐”地关上了火炮仓库的大铁门。然后用自己身体挡在门前。他继续对小卜加劳叱骂不绝,小卜加劳则吓得不停倒退。
金士麒走过去,扯扯老头的袖子,“是卜加劳先生?嗨!”
“是我!”那老头瞪着金士麒,然后厉声道:“不卖!”
这位暴跳如雷的老洋番正是著名的铸炮大师卜加劳。与其子小卜加劳一样,也是消瘦的脸颊、铁锈色的头发,但这老头一副腰身更健壮结实。蕴藏着一股澎湃的气息。可惜这老头的汉话远不如他儿子,张口闭口就是两个字:“不卖!”
“你是说火炮?为什么不卖?”金士麒惊愕。“老先生,我可是诚心而来,与你家公子谈得很愉快呢!”
“不卖!”
“难道他不是你儿子?”
“是!但我不卖!”
“你这老……人家,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存货积压那么多,资金流都断了!”
“要你管?不卖!”
“为什么不卖?给个理由先!”
“就不卖!”
“你!”金士麒压抑着怒火。有没有搞错,老头子你是开炮厂的,不是开善堂的,装什么和平主义者!金士麒没好气地说:“卜老先生。负责销售的是你儿子,我不跟你说话!”
老卜加劳冷笑一声,立刻转身对他儿子吼道:“万诺,你被解雇了。”他又转身过去。“现在这炮厂我说的算,不卖!”
自从老卜加劳出现,小卜加劳一直呆立着,满脸惊恐而懊恼的表情,好象是个逃学被抓的小男孩。但他听到“解雇”二字顿时燃爆了,跳过来冲着自己老爹连声争吵,甚至还扯着老卜加劳的衣襟要他让开。老卜加劳则毫不客气,一脚把儿子踢翻在地……仓库内外的明军军官、炮厂工人和士兵们全都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场闹剧。金士麒则拼命压抑着怒火,心想这对父子活宝到底在干什么?这是某种销售手法吗?是为了抬高卖价?真是无耻的商家!
把父子俩正在撕扯,但突然间,远处传来一阵轰鸣!
好似一阵雷声,隐然还有些喧闹声……
刹那间,仓库内外一片宁静。所有的军人、工匠,还有正抱在一起翻滚的卜加劳父子都竖起了耳朵!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鸣,更清晰,更嘹亮,甚至这间仓库大堂也簌簌地落下灰尘。
那是炮声,这些“专业人员”都听出来了,那是舰炮的齐射!
战斗爆发了!
去他娘的生意,作战要紧。金士麒立刻叫上所有属下们出发。他们刚奔到炮厂的前院,正遇到几个守在外面的旗令兵跑来报告:炮声是西边传来的,从海面上传来……他们话音未落,西边又是一轮炮声响起。眼看着西边海岸方向几处房舍和屋顶上被击中,砖石瓦片应声战裂四散。随后就是一道道白的、黑的、棕色的烟尘升腾而起。那硝烟还未散开,北边、南边的高处也响起了隆隆的炮声!
荷兰船队在轰击城市,澳门守军在反击。
澳门是一个葫芦形的半岛,它的东西两侧都是宽阔的港湾,大部分的海岸都是浅滩,总而言之是一种苦命的“易攻难守”的地形。但现在的局势还不明了,不清楚荷兰人的意图,更不能断定对方要从西边登陆。
金士麒命令两个军官赶往澳门总督府,与葡军保持联络,他和其余人立刻返回东港口。水营在澳门的几处高地设置了瞭望哨,战况会传递到东港口的中军去。
他们奔出大门,只见送他们来炮厂的四辆马车就停在大门前,水兵们就毫不客气的上前征用。
“金将军!”小卜加劳竟从后面追了上来,这厮大概是在与父亲的搏斗中取胜了。他一把抓住金士麒马车的扶手,“火炮……我们的生意继续谈……老家伙那边我来解决!”他大口的地喘着气,“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没空搭理你!”金士麒急促地说,然后对马夫吼道:“开车!”
一阵阵叱吼,几辆马车立刻奔了出去。小卜加劳还在后面大喊着:“价格也可以商量!……”
在亲兵的护卫下,几辆马车载着十几个军官冲过一条条街道。经过的城区都是一片动荡,人们奔跑着尖叫着,葡人民兵们怀抱着刀剑和火铳躲藏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空气中激荡着凄厉的钟声,那是澳门城数十栋大小教堂发出的战争警报,如金属的鸟群在嚎叫!
不出金士麒所料,荷兰船队无法在海上拖延太久,他们必须速战速决。今天就是一场彻底的攻城战。与金士麒曾经历的那些战争不同,这是一场真正的“热兵器”的战斗,它一开始就由大炮担任主角。此时此刻,这小小的城市已完全笼罩在隆隆的震撼声中,那是澳门城的9座炮台的数百门火炮在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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