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奇怪,奇怪。”雪菩萨坐在我的对面,忽然连叫了三声。
“什么?”我抬头问。
“最先的计划并非这样,左丰收带人出去,是为了解决俄罗斯降魔师。”她说。
我点点头,因为我知道,这的确是罗盘村的人倾巢出动的真实目的,而他们也的确在环山公路上找到了俄罗斯人乘坐的汽车。如果不是海市蜃楼突然出现,此刻左丰收等人早就凯旋而归。
“没有道理会这样,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大问题——海市蜃楼的秘密并没有广泛传播出去,而是属于罗盘村独享的。”雪菩萨说。
灯光下,她的鼻尖闪着淡淡的玉光,漆黑的眼珠轻轻地转来转去,犹如白玉盘里的黑珍珠一般。
“天下之大,并非只有一个黄花会一家独大。”我说。
雪菩萨挥了挥手:“龙先生,你有所不知,海市蜃楼的消息一直都被严密封锁着。我们在附近山头布下了连环探马,通常情况下,只要海市蜃楼出现,周围的道路就会被拦截,一切车辆和行人都不得通行。所以,一年多来,只有罗盘村知道海市蜃楼的怪事。”
我立刻问:“那么,罗盘村——黄花会也一定知道海市蜃楼吞噬活人的事了?”
雪菩萨有些犹豫,苦笑着摇头。
我正色追问:“雪菩萨,都到这个时候了,除非你打算永远封我的口,否则,海市蜃楼的消息是绝对盖不住的。说吧,黄花会是不是很清楚海市蜃楼吞噬活人的事?”
雪菩萨脸色一变,但随即恢复了常态。
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但往往越是外貌漂亮的女人,发起狠来,更超出常人。
“是。”雪菩萨点点头。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既然知道海市蜃楼凶猛,左丰收等人却没有接到退避三舍的指示,而是奋不顾身地冲上山去。如果我也卷入其中,此刻大概也迷失于鸣沙山的某处了。
黄花会对待下属的决绝态度,实在令人齿冷。
“贵派真是……真是铁血无情啊。”我叹了口气。
雪菩萨有些惭愧,尝试着辩解:“龙先生,其实……江湖上的事诡谲难测,有时候不得不牺牲掉一些人,以换取更大的胜利。你可以纵观历史,哪一个朝代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呢?古代、近代、现代,哪一个政治王朝不是用将士们的尸体和鲜血浇筑而成呢?”
我实在忍不住,冷笑一声:“雪菩萨,有些灾难是时事造成的,无可避免,但有些灾难却是人为错误,要无辜生命为此买单。你说,昨晚的事,明明可以及时收兵、免于罹难的,对不对?”
雪菩萨无言,神色渐渐变得淡漠起来,如同东窗上渐白的光影。
时间流逝得太快,不知不觉,又是一夜过去,朝阳即将东升。
“的确,有些人是不必死的,但为了追求真理,有些人却必须死。”雪菩萨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过去的那些华裔先辈们早就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灿烂的榜样,我辈唯有踩着前辈的足迹前进,才能抵达自由之国。”
我不愿反驳她,只是轻轻一笑,没再开口。
那首诗是歌颂革命人士坚强意志的,不应该出现在以美国五角大楼为后台的黄花会帮众口中。
关于生命、爱情、自由等等名词,每一个年代、每一个政治意识形态不同的国家都有不同的解释,这一点无需辩解。任何一个帮派要想达成领袖最高目标,也必须有一套蛊惑人心的理论,以此来引导帮众们团结一心,合力向上。
现在,谁都无法判断黄花会的善恶性质,就像世人、哲学家、社会学家无法判断美、俄的正邪一样。
或者,历史自有公论,百年之后,当后世研究学者们再将现在的历史、国家、帮派拿出来分析,就会知道黄花会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是错了。
至于我和雪菩萨,不过是历史大潮中的两株浮萍,偶尔跃出水面,却都转瞬即逝,被时间与空间湮没。所以,我们两人争论对错是没有意义的,犹如古文中的“两小儿辩日”,徒然为世间留下无解谜题。
“龙先生,等左丰收回来了,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或者说,所有被吞噬的人都能回来,只是时间问题。”雪菩萨说。
“但愿吧。”我点点头。
“撒出去的人回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小睡一下。要是有进一步消息,我再叫醒你。”雪菩萨说。
我没有推辞,因为自己实在太累了。
“多谢。”我说。
雪菩萨的笑容变得深邃而迷人:“龙先生不必客气,其实黄花会愿意成为龙先生最好的朋友与战友。”
同样的话,大将军也说过,但她此刻已经神秘消失于基地外围。
“是我的荣幸。”我笑得言不由衷。
石塔内的木制长椅很硬,但我一躺下去,头刚沾到椅子,马上就跌入了梦乡。
梦是最奇怪、最没有逻辑性的——一进入梦中,我便站在鸣沙山的最高处,耳畔传来的,全都是沙粒飞扬时发出的一阵阵唰唰声。梦中非夜,我是站在夕阳晚照的山顶上,极目四望,周边景色尽在眼底。
一阵苍凉低沉的牛角号声响起,一支旗帜凋零、甲胄不全的部队绕过沙堆,迤逦而来。
这支部队由东向西,西面山谷中,却分明埋伏着一支盔明甲亮、武器锋锐的部队,正以逸待劳,守株待兔。两军一接,东面来的部队恐怕就要全军覆灭。
我不了解两支部队的来历,所以也无所谓盼着谁胜谁败。
在梦里,我有种强烈的感受,那就是——“鸣沙山的沙子之所以能够发出鸣叫声,绝不是简单的沙粒摩擦所致,而是有着更深层的玄学原因。”
沙漠之中,沙粒摩擦最厉害的地方莫过于“流沙井”。在那种地方,沙子是高速流动的,任何人、动物、车子陷入其中,都会被自动卷入,通过地下的流沙运动,被“传送”至另外的某个地点,成为“沙漠干尸”。可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流沙井”能发出声音,鸣沙山这边是独一份的。
战斗终于还是打响了,伏兵四起,刀光刺目,比起电影中的冷兵器混战场面来,更直接,更血腥,更凶残,更暴力。
我只是局外人,抱着胳膊站在高处。
自古以来,以沙漠作为主战场的战斗总是尤为残酷,即使是这一战的胜者,都有可能因为过度消耗了体力而最终葬身沙漠。
沙漠亘古存在,吞噬一切而不见面积的增减。
我甚至怀疑,交战双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开战,不知道为什么要伏击与被伏击。
这就是江湖,许多人的生死命运就埋葬在一场莫名其妙的伏击战中。
我从那些人的生死倾轧之中,也联想到自己的前半生。
港岛江湖派系之争也相当剧烈,如果雷动天没有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霹雳堂也早就沦为豪强脚下的渣滓了。
那么当下,就连黄花会、坦克帮、北方大帝等流派都算上,其反复争夺的现状,岂不也等于是沙漠中的两军之战?
我们的生死究竟操控在谁手中?
伏击战依仗着地利,最终占据绝对优势,对东面来的残兵展开了大屠杀。
我没有冲下去救人,因为我不知道谁正谁邪。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发生在沙漠里的战事千千万万,无非就是杀人与被杀的关系,正与邪、对与错都被黄沙掩埋,无非一一细论了。”我不禁悲观长叹。
古老的敦煌经过岁月的洗礼,真正能够留下来的、有价值的,就是莫高窟那举世瞩目的壁画。其余的,英雄豪杰、土匪乡绅、朝廷大员、山野流寇全都不复存在,无处觅踪。
海市蜃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和交战双方都没有察觉,直到突然间我已经落入海市蜃楼之中,面对着一座仙云缭绕、松柏常青的高山。
我听到了悠扬的歌声,就在白云深处、山崖绝顶之处。
“如果爬上山去,就能脱离一切苦厄。”有声音在我耳边提醒。
如果没有见到罗盘村村民消失的那一幕,或许我就会在那句话的诱惑之下,开始循着歌声登山。但是,正是有了心中的警醒,才不会冒失起步。
古人眼中的海市蜃楼是虚幻缥缈、捉摸不定的,而且阻隔遥远,永远无法企及。
今日的海市蜃楼,却是触手可及,近在咫尺。
“好奇心人人都有,但要想长命百岁,还是踏踏实实一点吧。”我低声告诫自己。
“这是一种最好的解脱。”那古怪的声音又说。
我摇头,其实现在我不需要解脱,而是需要更加努力,克服一切障碍,平息发生在敦煌的各种江湖纷争。
虽然还没达到武林至尊、绿林盟主的地位,人微言轻,不能一呼百应,但为了敦煌的安详宁静,我愿意拼搏一次,阻止失控事态的进一步扩大。
那座高山幻影向后退去,等它飘浮到了交战战场时,许多人丢下武器,拼命向它冲过去。
“即使是战胜者,最后也选择了逃离战场。”我不禁哀叹。
当那些人涌入虚幻的山谷时,一阵风过,海市蜃楼带着所有人消失了。
梦里的情景与我亲眼看到的罗盘村村民消失的那一幕完全相同,海市蜃楼吞噬了一切,令人无从抵挡。
“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是幻影,是画……是壁画——海市蜃楼就是敦煌壁画,就是莫高窟壁画!”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根据官方提供的数据,敦煌壁画包括敦煌莫高窟、西千佛洞、安西榆林窟,共有石窟五百五十二个,保存有历代壁画五万多平方米。其内容多数是描写神的形象、神的活动、神与神的关系、神与人的关系,以寄托信众的愿望,安抚信众的心灵。
如我所猜测的,如果每一次海市蜃楼都会产生一页壁画,那么敦煌所有的壁画都是神来之笔,都是上天借助于海市蜃楼给予人类的暗示与启迪。
“战争——壁画中有无数描述战争、狩猎场景的片段,其形象栩栩如生,其布局紧凑真实,与真正的战争相差无几。如果壁画来自海市蜃楼,那么海市蜃楼又是来自哪里?古人挑选将莫高窟作为壁画承载之所,又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我不禁深思。
同样,官方可考据的资料显示,莫高窟始建于历史上十六国时期。
据唐《李克让重修莫高窟佛龛碑》一书的记载,前秦建元二年(366年),僧人乐尊路经此山,忽见金光闪耀,如现万佛,于是便在岩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此后法良禅师等又继续在此建洞修禅,称为“漠高窟”,意为“沙漠的高处”。后世因“漠”与“莫”通用,便改称为“莫高窟”。
历史学家考据前秦历史时,也找到了有力的旁证,莫高窟开凿者乐尊、法良等高僧大德的名字都能追根溯源。
我提出的问题是,第一个在岩壁上开凿洞窟的乐尊僧脑海中的壁画内容来自何处?
不可能是凭空想象,也不可能是照本宣科,一定是在某种特殊机缘下,他看到、听到了非同凡响的景象和声音,才在洞窟壁上描绘下第一笔、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