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现在变得越来越像场闹剧了。
看到奥巴那付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暗暗发笑。经过了这么多垃圾邮件频繁冲击,他会不会从此开始对自己的“人生”产生深深的质疑呢?
我始终无法理解蓝星人对于地球人这种单纯的爱,我知道,他们并不是从小到大就一直生活在温室般的环境中,也不是从未见识过“人”性中的黑暗与不可描述。当然,我这里所说的“人”,不仅包括地球人,也包括白星人,还包括他们曾经接触过的其他那些系外文明中的“人”。但是在经历过这么多生命之后,仍然对生命本身怀有深忱的爱意,这就相当难以解释了。
你看,现在他就正坐在电脑前,眉头紧锁,面呈目瞪口呆状,不用说,他多半又接到了一封刷新人性认知的新邮件。我笑着走过去,“又看到什么新鲜事了?”
然而这句话刚说出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那段文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我认识绍伊夫。”
……
“从哪儿来的”,我不动声色地改成密语。
“查不到来源,很普通的i地址”
“能感知到发件人吗”
“我试过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要不你来试试”
他起身给我让位,我坐在电脑前,面对着这封神秘的邮件,微微闭上了眼。一般来说,任何生命体只要存在过,总会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这种痕迹不仅会附着在实体物品上,如椅子、桌子、衣服、空气等,也会附着在虚拟物品上,如电磁波、数码信号、能量场等等。蓝星人就有这种本事,可以根据这些痕迹还原周围存在过或正存在着的生命体,他们称之为“感知力”,绍伊夫是此中高手。
我轻轻转动鼠标,屏幕中那段文字随之变大或缩小,过了好一阵,我睁开眼,奥巴在旁边注视着我。
“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我摇摇头,“发件人是一个地球人,女性,背景是一个小房间,没有窗户。应该是在高楼里一间小办公室,距离我们这里很远,她篡改了i地址”
“太模糊了”
“是的”,我揉揉眼睛,“先回复她再说”
“你是谁?你知道什么?”我用意念输入这段话,发了过去。同样的,如果对方也有类似的“感知力”,她也不会从我的回复方式中得到任何有用信息。
不超过半分钟,邮件就回了过来:
“我们可以见面谈,我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她是用常规的电子邮件方式回复的,看来对方的能力或许没那么强。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下一个回复同样不超过半分钟:
“凭我知道绍伊夫,这还不够吗?”
我和奥巴迅速对视了一眼。
“好的,你说个地点。”
这次的回复超过了半分钟:
“三天后下午两点,在这里见面。”后面还附了一个详细地址导航。
我愣住了。“怎么回事”奥巴看着我。
“这是我老家。”我指着屏幕,默默地说。
“哈哈哈!”不知道又看到了什么,三石正在旁边对着电脑狂笑,西卡也被吸引过去,两人笑成一团。我和奥巴不约而同地叹口气。到现在为止,这个事情变得不那么有趣了。
三天后的中午,我和奥巴回到了我出生的那个县城。自从父母把我接走后,我已经有十四年没有回来过了。
原来那个安静的小县城现在完全变了样,到处都是正在建设的工地,楼盘广告随处可见。几条大街倒是比以前宽了不少,但原来两边高大的行道树都被砍完了,新载的两排小树枝上落满了灰尘,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十字街口上,货车、卡车、出租车、摩托车、火三轮全都挤在路中间,被一辆马车挡了道,车把式把鞭子抡得浑圆,那匹老马就是一动不动,喇叭声震天响。交警躲在路边,无所谓地看了一眼,转过身又继续打电话……
人行道边上的商店同样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老板们高高站在店门口的凳子上,对着喇叭大声喊:“大打折!大甩卖!一件不留,仅此一天!”进店出店的人流和人行道的人流不断碰撞在一起,挤得水泄不通,但是没有人在乎。要过节了,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拎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容。各种高分贝的喇叭声、音乐声、叫卖声、人声混在一起,吵得脑袋嗡嗡乱响。
“你的家乡挺热闹啊。”奥巴在傍边大声说,我没有回答他,在这么喧闹的人行道上别说谈话了,连保持前进方向都很困难。
我被人从后面狠狠撞了下,侧过头一看,几个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年轻人硬挤过来,还满不在乎地横了眼奥巴。我正要发火,奥巴一把拉住我,“没事没事。”
这还是那个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小城吗?我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好不容易才拐到一条小街上,这里依稀还有些当年的模样,两边都是三、四层高的自建房,底层都改成了商铺,早餐店、面包店、美发店、服装店……但是原来那些电子游戏厅和台球厅,都已经被发廊和盲人按摩店取代了。这条街上的人和车都少多了,耳朵稍微觉得好受了点。
走着走着,我在一家男装店门前停住脚步。这家店门口同样挂着两个大音箱,但是音量没有开那么大。放的歌听上去很苍凉:
“你要走,就千万别回头
你的北方在日夜赶路呦
你要走,哪怕山高路远呦
你是骏马,是骏马,嘿哟
……”
“老板,这是什么歌?”
“王喂马的《骏马谣》啊”,老板站在门口,捏着根烟,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小伙子,进来看看不,最新款皮尔卡丹西装,全场六折,买一件就送真皮腰带。”
“不用了”,我朝他笑笑,继续往前走。
那歌声还在后面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你要走,就千万别回头,你的北方,在日夜赶路呦……”这歌词真奇怪,谁上路之后还能回头呢?不都是被时间推着身不由已一直往前走吗,就像刚才十字街口那匹老马,它就只是想停下来歇口气,但是鞭子就一下一下抽了过来。或许是它停留的地方不对吧,我摇了摇头。
“时间快到了。”奥巴小声提醒我。
“走吧”,我加快脚步。
对方邮件中提供的地址,是一家叫做“金龙国际大酒店”的宾馆,虽然名头这么大,但我们到了之后才发现,不过是一家六层高的普通宾馆,门前倒是有个很大的停车场。我们走进大厅时,正好两点差十分。
大厅刚刚装修过,是那种欧式宫廷造型搭配中式古典家具,透着一种奇怪的和谐感。大厅的灯只开了一半,也没有什么人,两个中年人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正在低声交谈,他们的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我们穿过大厅一直走到电梯前,都没有人上来搭理。
“是这里吗?”我用密语问奥巴。
“没错,我已经感觉到她了。”
我伸手按下电梯,过了一会门才缓缓打开,里面非常逼仄,通风扇在头顶嘎吱作响,脚下的地毯显然很久没换过,已经脏得不成样了。什么样的人会在这么简陋的宾馆里等我们呢?我禁不住好奇心大盛,一边思索,一边抬手按下了楼层键。
走廊里的灯也同样只开了一半,两头都没有窗户, 315房间在走廊尽头,之前的房间都是空的,但315对面和紧挨着它的两个房间里,却充斥着一种沉默的力量感,看来她并不是一个人。我朝奥巴笑了笑,他明白我的意思,还好,这股力量虽然强大,但只属于地球人。
我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女人的脚步声,声音在门背后停住,“谁?”
“我们,绍伊夫的朋友。”奥巴抢先回答。
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扶着门把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即使刚从那么喧闹的大街上走过来,即使现在在这么简陋黯淡的宾馆,洋溢在她身上的那种美丽也第一时间照亮了我们,柔和的光线从她身后洒过来,就像是舞台上的背景光。她的美丽完全不属于这个城市。
一瞬间,我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之前在哪里见过她?同时还有种想要保护她的强烈冲动。
“你们很准时”,她勉强笑了一下,侧身做了个手势,“请进来吧。”
我跟在奥巴身后走进去,房间里各种设施都没被动过,好像她只比我们早到一会。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飘散在房间里,香味明显不是来自这家宾馆,而是来自于比它高级得多的地方。
她请我们在窗前的小圈椅上坐下,自己坐在我们对面的床角,与我们隔了一张床。有好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对视着。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羊绒大衣,长发披散在两边,脸上的神情很落寞,就像很久都没有大笑过了
“绍伊夫怎么没来?”她突然问。
我看了眼奥巴。他莫名地咳了一声,“这个,他恐怕来不了了。”
“为什么?”她把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坐姿有些僵硬。
“他死了。”奥巴简短地回答。
她明显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我们两个,有好一阵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手捂住嘴。她这幅神情明显不是伪装出来的,我仔细观察她,发现她已经不再年轻,眼角和手背都有很细碎的皱纹。
“对不起”,奥巴低声说,“你和他很熟吗?”
听到我的声音,她像是吃了一惊,垂下眼帘不再看我们。“不熟”,她想了想,“我们只是认识。”
她开始怀疑我们了。
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现出来——我以前见到过她这样,我要保护她。奥巴已经感觉到我内心强烈的波动,不安地看着我。
我试着开口说话,声音听上去非常柔和,“绍伊夫是我们的战友,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帮你。请相信我。”
她放下手,重新注视着我们,嘴角轻轻向下瞥,“谢谢。”
但是此刻她内心真实的想法是——没有用,你们帮不了我!
我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你要干什么?!”奥巴的密语急促地在我耳边响起,我茫然回过头,停住脚步,刚才那一秒钟,我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受我控制了。
她惊愕地看着我,眼神里交替闪烁着恍惚与无奈的神情。然后,她就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把手伸进了大衣口袋。
门“呯”地一声被炸开,五个全副武装、戴着头套的黑衣人冲到我们前面,乌黑的枪口朝上扬了扬,“起来。”
我慢慢站起来,越过黑衣人搜寻她的视线。
“为什么?”我用眼神问她。
她只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躲开了。
“要消灭他们吗?”我用密语问奥巴。
“别急,先跟他们走。看看他们都知道什么。”奥巴用密语回答。
“走吧”,面前那个黑衣人退到旁边,让出一条路,我和奥巴被夹在中间带出了房间。经过她身边时,我侧头一直盯着她,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肩膀也不再颤抖。
那缕若有若无的香味比之前更浓了,我终于可以肯定,她与绍伊夫曾经非常亲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