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我?”我侧头打量着马克。在向我表白完那句“我们才是蓝星最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之后,他此刻正皱眉注视着面前正在施工的水上乐园。
“有必要害怕你吗?”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同时伸手打了个响指,一个随从快步从后面靠上来。“把施工负责人叫过来。”他指着水上乐园说。
不一会,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小跑着来到我们跟前,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先生。
“滑梯的曲线不对”,他指着水上乐园中间已经拼装好的滑梯。这两道滑梯从穹顶上伸下来,以一个非常独特的双螺旋图案盘旋而下,蜿蜒潜入水面。
“先生,图纸上就是这样设计的”,那个男人打开ad,准备展示给他看。
“狗屎!”他一把推开ad。
“先生?”那个男人尴尬地张开嘴又慢慢闭上,不知道他在说那两道楼梯是“狗屎”,还是他在骂自己是“狗屎”。
“一堆狗屎!”他摇了摇头,看也不看那个男人,“马上拆掉。”
“……是”,那个男人微微躬了下身子,迅速离开了。
他又皱眉看了一会那堆“狗屎”,然后转头问我:“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没什么”,我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当然不会”,他笑了一下,“何,我非常清楚你们的能力,但仅仅害怕是没有用的。说到底,这是发生在地球上的事,也就是我们人类自己的事情。怎么说呢?我个人当然非常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有你们的帮助固然很好,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也一定会找到最终解决方案。”
“‘y’方案吗?把10万人送上火星,剩下几十亿人在地球上等死?你又准备把船票卖到多少钱一张呢?”我抬头紧紧盯着他。他比我高得多,这种仰视的感觉令我很不舒服。
他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我绝不会让你的‘y方案’得逞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转过头,望着对面的水上乐园。工人们动作很快,那两道滑梯已经快拆掉了一半,黑色的支架裸地竖立在空中,看上去格外刺目。
“那就尽快把我所需要的东西都给我吧。”他轻声说。
“还有”,我没理会他,“你必须保证那两个蓝雪孩子的绝对安全,如果他们出了一点差错,我立刻毁掉你所有的地下城。”
马克苦笑了一下,“在你们能找到解决办法之前,那两个孩子置于我们的照顾之下,或许是最安全的。”
离开基地时,我的心情很不好。我拒绝了马克要用私人飞机送我回去的提议,决定独自一人位移回去。这是一段相当远的路程,中间要横跨浩瀚的太平洋,我一共休息了四次,每次的落脚点都在大洋中不知名的海岛上。
夜晚的大洋风平浪静,如同一面广袤无垠的墨黑色镜子倒映着上方的夜空和群星,流星飞快掠过天幕,发光的鱼群在水下迅疾潜行,在看不见的地方,海浪正轻轻拍打着礁石,仿佛地球在悄悄地为万物生灵哼着摇篮曲……
仅仅不过几个月之前,我们也曾在灯塔上眺望过这样的大海1,那时还没有那块该死的黑布,绍伊夫、小兰、林汉,还有三石、西卡和刘老师,我们都还在一起。尽管我们那时是在躲避白星人,但地球上其他人类都还能安然入睡。现在这一切已经变得遥不可及而又深不可测,就像眼前这墨黑色的大海,还有头顶夜空中的群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的无能而屈辱,海风吹过脸上,有两道冰凉的东西从眼眶滑落。很奇怪,我已经被转换得这么彻底,居然还能够流泪。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联系上奥巴,把在地下堡垒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给他。“你真该亲自去看看那个所谓的‘居住舱’”,我说,“足足有六万个!我当时真该把那座地下城全都毁掉!”
“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奥巴平静地问。
“里面有很多工人……”我怔了怔,说不下去了。
“因为你很清楚这就是现实,晓宇”,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干涩,“哪怕地球都要毁灭了。地球人之间的贫富差距依然存在,我们或许能让地球不至于彻底毁灭,但是我们改变不了这种现实。或许再进化三千年,地球人之间的贫富差距会逐渐弥合甚至消亡,但在此之前,我们只得接受它。”
“难道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我恶狠狠地看着他。
“也不是”,奥巴低头沉思着,“让我们先回到问题的最初——也就是那块不断增长的黑布。现在各国应对的主流方向还是想如何找到办法破解它,我们也一样,这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如果那块黑布根本就不能破解,或者在短期内无法破解,那怎么办?这意味着不管愿不愿意,我们必须得接受一个事实:这是地球人自诞生以来从未遇到过的生死局,他们要迅速找到在黑布之下的生存方式,或者说,与黑布共存的生存方式。在这方面,马克的地下城确实提供了一个解决思路,他们也走在了前头。当然,这也给我了启示,下一步我会敦促各国迅速开展这方面的研究,以国家力量来推动地下城建设,规模和速度应该要比马克他们快得多。”
“我们可以提供相应技术,但要求这些地下城必须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我抢着说,“不然黑布之下人人平等就成了一句空话。”
“我们当然可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奥巴笑了笑,“但是我想的要更深远一些,如果地球人从此转入地下生活,他们的社会结构或许会发生很大变化,以前存在于地上的那些差距,阶层、地位、收入甚至年龄、智商、容貌这些,转到地下之后,可能都会被抹平……”
“差距也可能会越来越大!”我说,“到时候地球环境会变得非常恶劣,地下生活会更加残酷,竞争也会更激烈!”
奥巴摇了摇头,“我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真到了那个时候,地球人的整体生存和文明繁衍是第一位的,一切不利于这一最高目的的障碍都会被革除掉。这让我突然想起了蚁穴,或许这个比喻不太恰当。蚂蚁们同样生活在地下,它们的生存环境一样极其恶劣。但是所有的蚂蚁都是平等的,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每个个体每时每刻都在为了整体利益而奋斗。”
“可是还有蚁后,它什么都不干,地位远远高于其他那些蚂蚁。”
“这不一样”,奥巴说,“蚁后承担着整个族群的繁衍任务,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人类未来要像蚂蚁一样生活在地下,这幅场景让我有点不寒而栗。
“这只是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奥巴用安慰的语气说,“地球人比蚂蚁要聪明得多,而且还有我们的帮助。”
我默然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奥巴,我们有没有办法彻底阻止那些想逃离地球的人?”
“你也这么想吗?”奥巴有些惊讶,“吴磊也给我说过同样的话。我正在考虑这件事,你放心,很快会有结果的。”
“你去看吴磊了?他怎么样?”我这才记起,吴磊被抓进去差不多有四个月了。
“还是那样,没有任何改变”,奥巴微笑着说,“他现在被保护得很好,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考虑怎么拯救地球。”
“哈哈哈”,我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狂笑,他形容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等我好不容易笑完之后,奥巴貌似不经意地问,“关露现在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还不错。”
“你自己把握吧”,奥巴沉默了一会,结束了通话。
我没有说实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还不错”,因为我现在还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上次一时冲动,向马克提出要带她走,但后来我才发现,那是绍伊夫的想法,并不是我的。问题是,她现在好像真把我当成了绍伊夫,但是尽管在很大程度上我已经变成了他,有那么很小很隐秘的一部分,他却始终没有对我开放。
上次我们三个离开那个实验室后,我在半路上把她丢下,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做出了那个决定,后来想想,心里还是很有些不安。之后,有好几次我都想为这件事向她道歉,但总是开不了口,她也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或者仍然记得,但对此毫不介意。我通过她把可控核聚变的技术资料转交给马克,马克有什么疑问或者请求,也通过她转告给我,在彼此接触的过程中,她表现出了很高的职业度,不带有任何个人感彩,或者说,她把所有的个人感情全都妥善地隐藏起来了。
接触多了之后,我们偶尔也会聊一些工作之外的事情。渐渐我才知道,她之前在le公司的境况并不好,虽然她的收入还不错,但做的事情完全见不得光,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le的员工档案里。le对她的控制也非常严,一举一动都要向那个姓张的汇报,个人行踪、电话、所有完全置于严密监视中。她非常清楚,le只是把她当成一枚筹码紧紧捏在手里,目的就是期望绍伊夫会再来找她,而她之所以甘愿承受这一切,也是为了借助le的力量,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他。
“你不必同情我”,她说,“能被利用也是一种价值。尽管绍伊夫后来一直都没来找我,但是你们却来了,说明我这么多年的等待并没有浪费。”
“但是我并不是绍伊夫”,我说。
“我知道你不是,他比你要成熟睿智得多。”她轻松地说,“就当我现在是在赎罪吧,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现在还能有机会与他的同类一起工作,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这句话让我有些沮丧。
我又想起了奥巴说的“蚁群”。我不知道蚂蚁之间有没有爱与恨这之类的感情,或者也许有,但是它们完全顾不上,对它们而言,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整个族群存延下去。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哪只蚂蚁停下来休息过,它们总是一刻不停地奔波忙碌,为了一只昆虫的尸体或者一粒饭粒而拼尽全力,如果真如奥巴所说,人类将来转入地下生活之后,也会渐渐变成像蚁群那样的社会结构,那么困扰着我们每个人几万年的那些各种情感束缚,会不会也逐渐淡漠甚至完全消失呢?
和我一样,关露现在也是独自一人。我们就像两只小小的蚂蚁,为了一个宏大而模糊的目标,在各自的轨道上转个不停。
注解:
1 见第二卷第十章(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