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还有一丝神志,我就会一直不停的想同一个问题——若羲斡在最初之刻,便放下了我,而去选择自小青梅竹马的紫荼,那这一切,还会不会走入今天这步田地。
人活着,总是要有取舍的。
就像我五百年前未曾吃到的那碗豆腐脑,当我端起碗的那刻,便决定了吃下口的,是甜还是咸。
就像逃不脱的因果,挥不去的孽债,我只怕,在端起碗的那刻,便错了。
梵天大惊,佛魔俱怒,那一时的混乱,比之现在的三界将毁还要让我害怕。
今日我只是一只被关在笼中的囚鸟,而那时,我却是站在漩涡中心的一抹浮萍,飘摇间,随时都有灰飞烟灭的危险。
于是我就真的死掉了。
死在了漩涡中心,最平静的地带。
送走了灰心丧气的父亲,我关上门扉时,看到了小青那一张绝世的脸庞上充满了担心与不安。
而许仙与法海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或许在想,我实在是应该随着龙尊一同躲回龙城去的。
超然三界之外的龙城,若将龙首擎天门关上,莫说是佛祖,就连合三界众力,也无法撼动其分毫。
但是我躲起来了,他们怎么办?
那个为了我不惜令魔道千年努力功亏一篑,更不惜冲上梵天与佛祖对峙,犯下了天地不韪之事的魔主,又怎么办?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也是从这一夜开始,仿佛是上天为了惩罚我的任性,我再也无法有一日安眠。
第二日清晨,我唤来在凡间与我最亲的几人,告诉他们,我要走了。
我要去那梵天之境,求佛祖能宽恕这无端而来的灾劫。
三人闻言,大惊失色,许仙虽只是凡人一个,却也听得出我口中决绝,这一别,若不出意外,便是此世不见,我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双目沾满了说不出口的话语,眉头微蹙,却一言不发。
想来我这一番胡闹,最对不起的便是他吧,被我糊里糊涂的逼婚,又每日与他争吵不停,从未让他过过一天省心日子,我将手抚上他发白的指节,宽慰道:“放心吧,我还要吃你做的好吃的呢,你安心等我回来。”
说完,转身要走的那刻,他忽然扑通一声向小青面前跪了下去,法海来不及拉他,小青更是被这一举动吓得不知如何反应。
“我求求你,你帮帮她。”许仙狠狠的将额头磕向了地面,再抬起时已有血迹。
小青捂住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温软如玉的男子,所有人都不知道,在他的骨子里,竟有这么强烈的冲动与坚决在。
一旁的法海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蹲下身准备扶起许仙,却不料许仙看到法海俯身来扶他,竟原地向法海拜去,似欲同求小青一般,求他帮我。
“许仙!”我厉声大喝,和尚本就是佛门中人,更是千年难得一见,自带慧根的佛陀转世,且不说这一世他苦心积攒的功德,单算他前世背负的亿万功德,也切切不可毁在我的身上。
许仙看着我发怒的脸庞,知道我不许他再去求别人帮我,这老实人终于忍不住,伏地哭了起来。
我走近他的身边,将他扶起,为他擦了擦眼泪,心中万千滋味汇聚,却不知该从哪一味说起:“相公……这一去路途遥远,你……你且去门口那叫卖的小贩处,为我买一包牛乳莲子糖,让我在路上吃吧。”
我出言支开许仙,见许仙收拾好行装,刚一出门,便从手中化出一道忘情符,塞进法海手中,低声道:“等我走后,让他忘了我。”
说完,我已不愿多留,转身便要腾空而去,却被小青拦住,小青红着眼眶挡在我的身边,一脸坚定的说:“我同你去。”
那梵天之境!又岂是这只修炼不足千年的蛇妖能去的地方!我脸色极变:“不可!”
“他既然开口,我便绝不负他。”小青一把扯住我的袖子,“无论如何,我都会跟你去。”
本来打算趁着许仙不在偷偷离去,但被这小青耽误的一时三刻,许仙却已从门外回来,手中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包莲心糖,见我还未去,松了一口气般擦了擦因为焦急而从额头渗出的汗水,从糖包中掏出一颗来递与我:“这糖是小贩新做的,糖衣尚有温热,你趁着新鲜,先吃一颗吧。”
我不忍拂意,从许仙手中将这乳白浑圆的糖果接过——说来这做糖的人功夫还真是精纯,一般人哪有此等将糖衣揉的完美无缺的功力,牛乳入口即化,香醇的糖衣化开后,莲芯的苦味更是纷至沓来。
我从他手中接过糖包,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也不愿再与小青多纠缠,这妮子若执意跟来,我便在半路将她甩开就是,向法海使了个眼色,我便准备腾空而去。
转身之间,我却看到法海的脸色急变,看着我的视线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般,和尚还未开口,我便感到一阵眩晕,昏死了过去。
人死了,是否就不用做抉择了呢?
我迷迷糊糊的再次睁开眼,却只看到许仙与我一同躺在了地上,法海脸色如死灰一般难看,小青那一张俏脸更是哭的梨花带雨。
躺在地上的许仙忽然直直的站起,但是法海与小青都似看不到一般,只是对着地上的许仙难过,对那站起的许仙却是无动于衷。
我向许仙招招手,许仙却对我置若罔闻,双眼无神的呆呆看着前方,一道拘魂锁链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便扣在了许仙的肩胛骨上,我还来不及冲去救,他便被锁链拖住扯向了远方。
“许仙!”我对他大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莫喊了,你们道不同,再怎么喊他也听不到的。”身边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我转头看去,两个披披挂挂的男人静静的站在了我的身侧,这二人浑身毫无气息,更无一丝动静,若不是刚才的声音是从此处而来,我还以为凭空看到了两张画像一般。
其中一个披挂着黑色碎布,手持一面镜框的男人再次开口:“白素贞,快走吧,耽误了时辰,阎罗王可不会留情。”
什么!我大惊失色,猛然站起,却发现自己身体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可言,“你们是谁!许仙又被你们带去哪了?!”
另一个披挂白色碎布,手持一块光板铜镜的男人惨笑了一下:“许仙,许仙不是被你吓死了,被黑白无常拘去枉死城了。”
黑白无常,我似乎听父亲讲过,此二人乃是酆都拘魂的神君,更是鬼道的守门人,若许仙是被黑白无常拘走,那我眼前的二人又是谁?
“莫猜了,咱们二人乃是酆都城的虚妄二将,专门抓凌驾在三界之外的生灵。”白衣男子看我脸色变幻,再次惨笑了一下:“快走吧!”
我乃是龙城九公主,虽不说功参造化,但是对付几个鬼道神将还是绰绰有余的,二话不说,双手急辉,一道光练从掌中脱手而出,光练在空中四相连接,瞬间结成了一张网来,我单掌拍去,将光网瞬间扣在了这虚妄二将的头上,也不恋战,天罗地网扣上去之后,我便拔腿就跑,向着许仙被抓的方向跑去。
还没跑两步,我只觉得眼前风景瞬息万变,越变越大,再回过神来,眼前竟凭空出现了一张透明的屏障,看着屏障外的巨大风景,正摸不着头脑之际,一张惨白的大脸忽然凑了上来,那惨白的脸阴笑了一番后,开口道:“齐天大圣我们都拘走过,莫说你这个小龙女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这虚妄二将装入了手中的铜镜中,任我如何拍打,这铜镜却始终不动如山,连个缝隙都不曾出现。
我还要去救许仙,还要去求佛祖,还要去救羲斡,我怎能被糊里糊涂的困在这铜镜里,眨眼化作龙形,云雾缭绕间,山峦般大小的龙形瞬间涨满了铜镜,可是随着我身体的飞涨,这铜镜却丝毫不跟着涨大,慢慢的我就被挤的张不开手脚,龙头被身体挤在了铜镜的屏障前,也不知从铜镜外来看,我这挤的几乎要变形的龙头又是怎样一个可笑样子。
还来不及细想,忽然觉得天地间颤了一颤,接着铜镜便冲着土地落去。
“虚空,怎么办,这妮子化出龙形,虚妄神镜沉的拿不动了。”白衣男子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落在脚边的铜镜像同伴问道。
“无妄,怕什么,当年猴子使出千斤坠,我着镜缘还是提的起来。”黑衣男子阴测测的笑了笑,将手中铜框放下,这铜框说也奇怪,放下的瞬间,便如有吸引力一般向铜镜飞去,眨眼间便严丝合缝的扣上,被唤作无妄的男子俯下身便要将我重新提起。
“卖莲心糖咯,有甜有苦的牛乳莲心糖,进口甜心,入腹甜命,三文钱一粒,一锭银子一包咯。”
镜外忽然一阵银铃般的叫卖响起,空着手的虚空忽然挠了挠头,不解道:“无妄,咱这黄泉路什么时候有人开始做买卖了。”
无妄将铜镜抱起,重新捧在胸前,惨笑了一下:“桀桀,莫不是有生意人,赚钱赚到咱酆都城里,做生意做到死人头上了。”
“两位大哥,小女子初来贵宝地,还请大哥多多照顾生意。”从镜中看去,那挎着竹篮的老板婷婷袅袅的朝虚妄二将走来,步履间说不尽的风情,那一张脸虽然普普通通,但是双目之间流露的颜色,却是清丽非凡,超凡脱俗,这双眼,我似乎在哪里看过。
那挎篮的女子眨眼间便从黄泉一边走来,越走近越显风姿绰约,头戴一朵白蔷薇更是在这迷雾丛生的黄泉中显得愈发清澈超凡。
“无妄,这女子,似乎欺咱们傻呢。”虚空转头看了一眼无妄,阴测测的笑道。
“虚空,这又怎么说呢?”无妄言语平淡,但是我清楚的感到他抓着铜镜的手竟不自觉的抓紧,也不知在紧张些什么。
“若不欺咱们傻,那她怎么不以真面目示人呢?”虚空桀桀阴笑了一番,虽是对着无妄讲话,但是头却转向了卖糖的女子。
“小女子只是卖糖的小妹,又怎敢欺瞒鬼道大名鼎鼎的虚妄二将呢。”这卖糖的女子走近了之后,讲话声音更是清晰好听,闻之欲醉。
这声音?似乎是早晨在保安堂门外叫喊的小贩?
我有些不确定的仔细看了看这突然出现的小贩,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只见那卖糖的小妹脸上漾着笑意,从篮中取出两颗乳白色的莲心糖,分别递与了虚空与无妄,然后有意无意的摸了一下自己夹在发间的那朵白蔷薇。
“既然二位想要看小妹的真面目。那便先承了小妹我的情,将这莲心糖吃下,小妹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然以小妹丑若无盐的样貌,若吓到了二位,二位怪罪下来,小妹可担当不起。”
虚空将乳糖放在眼前,看了一看,忽然冷哼道:“哼!魔道的化魂黑莲做成的糖,咱们可不敢吞进口中。”
“哦?”那卖糖的小妹忽然盈盈一笑,眉目间的俏丽忽然如春花般绽放,发间的一朵白蔷薇瞬间化为紫色,一朵世间罕见的紫蔷薇绽放着光芒出现在了这小妹的发间,再看这卖糖的小妹,已从一个平凡的样貌变为了一个美艳的不可方物的模样。
这脸庞美的让人看上去心中不自觉的收紧,让人看了之后不自觉的后悔——若今后再看不到这等美貌,那岂不是今生之憾。
这样绝色的脸庞,比之小青也不遑多让,而这脸庞的主人,竟然与我也有一面之缘——赫然是那日在龙城中,羲斡身侧对我比中指,被唤作紫荼的绝色少女!
这美貌,对于我这种同性之间已是有巨大的杀伤力,更遑论对这身为男子的虚妄二将,从镜中看去,虚空早已呈现看呆的神态,嘴巴不由自主的张大,慑服于这三界内最美的艳色,就在这二人醉心于紫荼的美色而恍神之时,紫荼身形如闪电般疾动,眨眼间便趁着二人的片刻失神将其手中的乳白糖分别打入了虚妄二将的口中。
这无与伦比的身形,即便是困在铜镜中的我,也难免暗自赞了一声好,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紫荼已欺身至无妄身前,一把夺过铜镜,往地上使劲一摔,双足踏去,铜镜应声而碎。
铜镜中的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时,已身在镜外,而踩踏铜镜的脚上,竟然穿了一双与羲斡一模一样的黑色鞋子,那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鞋面,一如昨日。
他与她,竟然已亲密至此么……
还来不及伤神,我便被紫荼拉起,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你还愣什么神,他二人将莲糖之毒化去后,我可不是他们的对手!”紫荼见我心神不定,毫不客气的怒道。
我闻言稳下心神,与她一起发足狂奔,不多时便已到了黄泉之外。
黄泉的尽头,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焦急的来回走动。
“羲斡哥哥!”看到身影之时,紫荼一把将我的手甩开,满脸笑意的朝那黑色身影冲去。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之时,我忽然收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去。
我哪还有脸见他。
“白儿……”羲斡任由紫荼抱住自己一边胳膊,亲昵的将脸靠在了羲斡的肩膀处,但是自己却一脸担忧的向我看来。“你有无受伤?”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听不出抱怨听不出怨恨,只是一味的温柔与关心。
我看着他身侧的紫荼,那绝色的脸庞与这丰神俊逸的魔道之主,说不出的般配,我有些自惭形秽的后退了两步:“我无碍,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吧。”
羲斡焦急的将紫荼推开,向我疾走几步,皱着眉头问:“你呢?鬼道一族阴险莫测,又有几样重宝在握,连你都差点折在他们手中,你现在不走,还待何时?”
我低头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我夫君还在鬼道内,若我被带入的是酆都城,那他便是处在于此南辕北撤的枉死城,我不能放他在这里不管。”
“我去救许仙,你先走。”羲斡想也不想,开口便道。
“羲斡哥哥!你疯了么!”紫荼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羲斡,“我们此次与佛门交恶也就罢了,难道你连立场一直阴晴不定的鬼道也要一同得罪了么!”
“紫荼!”羲斡少有的动了真怒,对身边这从小青梅竹马的绝美女子喝道:“若不是你用化魂黑莲害的白儿魂魄离体,此刻也不会有如此局面!”
“若你再拦我!休怪我不顾以往的情分!”羲斡语气决绝,没有丝毫客气。
紫荼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将娇俏可爱的脚丫在地上跺了一跺,脚上的黑鞋瞬间踢落:“给你的破鞋!我再也不要管你了!”
两只不足盈握的黑鞋,落地便恢复了原本的大小,横在了我与他之间。
我低头看去,去看到他竟然是一双赤脚,站在这肮脏的黄泉入口。
那个浑身从未染尘的男人,此时此刻,想必足底一定是漆黑一片吧。
仿佛他遇上我之后,所踏的路,皆是坏的。
这一双魔族的至宝,在亿万年前,混沌时的天地三分之战中曾被无数的生灵鲜血染红,而当鲜血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化为黑色后,其中所凝结的上古法力更是能守护着主人,立威于三界之中,不染任何凡尘。
但就是这双黑云鞋上,在上古战场被弄污后,亿万年后,竟然被自己的主人硬生生的将脏脚踩了进去,这双鞋的主人略微局促的看着我,解释道:“若没有这双鞋,紫荼便无法将你从虚妄镜中救出,我的身份尴尬,实在不宜随便进入六道之中,所以才出此下策。”
“我的魂魄去的匆忙,这样披头散发的去见许仙,我怕吓到他,能否请你摘一朵花为我簪发。”我看着这有些局促不安的魔道之主,想一想跑走的紫荼,想一想被我害的不得安生的魔道,想一想将要去救的许仙,忽然指着黄泉路旁的那些路边野花,对着羲斡开口。
正在穿鞋的他,闻言之后忽然抬起头看我,脸上却是无法抑制的喜悦,自从龙城之后,我便极少与他碰面,而见了面也是冷嘲热讽,从未好好说过一句话,此时突入其来的服软,说出的亲昵话语好似一朵枯萎了许久的花朵再次盛放。羲斡连鞋都顾不上穿好,便蹲在了大片赤红色的花田中,为我仔细寻一朵最相宜的花朵来。
低眉垂眼,任他将一朵开得含苞待放的红色花苞插在了我的鬓边,我小心翼翼有的摸了一下那未开的花朵,对他说:“走吧,我们去救许仙。”
我和他并肩而行,而他与我的身后,那一大片赤红色的彼岸花正在争先恐后的盛放,那盛放的花朵好似鲜血凝成,一时间,竟血红的愈发让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