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叶儿往下再说,珠儿小跑着往韩言语房里去了。韩言语这才刚刚醒,婵娟和燕婉正侍候她穿衣起床。珠儿悄没声地提热水准备手巾牙擦,不想又给韩言语叫住:“珠儿,你去夫人房里了?”
珠儿赶紧把手里盛满热水的铜盆放到架子上,轻声应道:“昨个夫人让我每天去端补汤补药给您喝。”
“知道了,补汤呢?”韩言语坐在梳妆台前,侧面看着珠儿,“什么药材做的?”
幸好珠儿问过长房的厨子,这才答对有辞:“回侧夫人的话,是取新鲜的鸡蛋煮熟去壳,加入红枣、花生、桂圆肉、好红糖炖半个时辰。材料都是最简单不过的,但益气补血是最好不过了。汤正在小厨房温着。”
韩言语听了,默默点头。她本以为燕琳若会忌恨她和她肚里的孩儿,会抓一些古怪药材蒙她是补汤,想方设法弄掉她的孩子——可她没想到居然只用一些家常食材熬煮而成。韩言语出身书香门第,她韩家自梁朝便时代为官,到了燮朝,其父韩斐入了内阁,对子女读书要求甚是严格,韩言语自幼精通四书五经,能诵女训女则,更读过些许医书,粗通一些药理。她正严阵以待燕琳若的那罐“补汤”,不曾想竟然是这样!
韩言语并不信燕琳若会容了她和孩子,不过,她也不信十五爷在府里之时燕琳若胆敢下手,于是浅浅一笑,又道:“原来如此……珠儿,你替我谢过夫人了吧?若没有,记得明儿再去的时候,替我给夫人叩几个头。”
“是,侧夫人!”珠儿又道,“奴婢伺候您洗脸擦牙吧!”
“婵娟,你来伺候我洗脸。”韩言语优雅地抬起手让婵娟扶她,又冲珠儿道,“珠儿,你把补汤端上来吧。”
不多一会儿,韩言语梳洗完毕,燕婉将她满头长发梳成一条粗粗的辫子,再盘在头上,斜插了一只金步摇。婵娟将一件碧水色的织花袄子替韩言语穿上,珠儿替她换了一条月牙白的素面罗裙,再穿上一双深褐色的厚布靴。只见一袭宫装宽袖长襟,韩言语又在衣衫的最外面罩了灵州进贡的楠丝锦制成的罩衫,下摆是缀着珍珠的金丝滚边。
婵娟用一条蓝紫色的流苏腰带将韩言语的杨柳细腰束起,问韩言语道:“侧夫人,今天戴什么首饰?”
“陪嫁的那条金丝项圈。”韩言语轻声说,“再给我拿来爷刚赏的南珠耳环。”
为了前去祭祀祖宗,一向病着的韩言语今日盛装,珠儿眼看着平日里病病歪歪的侧夫人眨眼间变成了豪门贵妇,多少有点吃惊。这样一打扮,韩言语变了个人似的光彩夺目,甚至不比一向遍身锦绣的燕琳若逊色。
梳妆完毕,下人们开始传饭。珠儿悄悄把补汤放在了桌子下首的位置,因为她并不确定韩言语喝还是不喝。
“先给我盛一碗夫人送来的补汤吧!”韩言语大大方方地说,“里头不是有鸡蛋吗,我吃一个吧!”
珠儿赶紧替她盛了一碗汤,并舀了鸡蛋放进去。这补汤闻起来甚是甜香,不知味道如何。只见韩言语接过之后小口小口地喝,并夹起鸡蛋吃,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味道甚美,珠儿,再给我盛一碗!”韩言语吃完还要添,又让婵娟给她布菜。
今儿侧夫人怎么胃口大开了?珠儿心忖着。这时叶儿进门,向韩言语行了礼,悄然将房内所有的白梅都撤下了。珠儿微微颤抖了一下,心想着这也是燕琳若的杀招,不免胆寒。
“侧夫人,时辰差不多了,该到祖宗堂了。”郝威挑了门帘哈腰说道。
“知道了,马上就来。”韩言语补过唇妆之后,又冲婵娟珠儿道,“你俩跟我一起去。燕婉,把前后窗户都打开,我不喜欢房间里香香的。”
珠儿并不知道侧夫人是否清楚这些香花其实是害自己的杀招,小心翼翼地和婵娟一起,一左一右搀扶她往门外去。天气很冷,婵娟拿了一件昭君套给她穿上。
平日里办差漫不经心的郝威今天也笑得如同弥勒,价天的马屁成串儿的拍,什么侧夫人今天真是光彩照人啊,您今天气色好了很多啊,别府的夫人也披楠丝锦,怎么就没侧夫人好看之类的。
珠儿真想踢他几脚,她来了二房几天,看得多了这个势力小人办差不力,韩言语交代的事情办得大多漫不经心——这下韩言语怀了皇子的孩子,地位急升,这小人就这副德行,尾巴都摇起来了,真是令人厌恶。
穿过后花园,赐福管家正在必经之路的百转石桥上等着韩言语。见几人一同到了,赐福打了千笑道:“奴才赐福给侧夫人请安了!”
“管家您多礼了!”韩言语欠欠身。
“侧夫人,软轿备好了,您请吧!”赐福笑着说,“咱们爷跟夫人一会儿就到,您先抱着这个手炉暖着,劳您等一会儿。”说着,双手捧上一直包着云锦缎套子的铜手炉,而后伸手一比,引着韩言语等人往大门走去。
“侧夫人,今儿长房传了话,您,以及二房所有下人一律涨了一倍月例,前几日的处罚也抹掉了。”赐福一面走一面点头哈腰地笑着,“夫人还下令自您生产满月之前不必到长房晨昏定省,好好养着就是。府里所有的好东西都一应先供着二房。侧夫人,您有福气!”
韩言语浅笑,颔首道:“隔日我身子好一些,定去夫人面前叩头,多谢夫人的美意。”
大门口风大,韩言语先进了软轿内避着。府外的一条街上空无一人,寒风怒卷着尚未融尽的雪花,打在脸上生疼。珠儿到底来自草原,早就习惯了这等碎雪寒风,虽觉得冷,但尚能抵受住。但婵娟便不成了,冻得连连搓手揉耳,但碍着赐福在,婵娟并不敢动作过大,只是悄悄挪到了太阳底下。
“珠儿,你不冷啊?”婵娟不过一会儿,脸便冻得发青发紫,见珠儿神情自若,不由发问着。
“还好吧,如果早晨要没吃饱的话,肯定冷。”珠儿笑着,“你摸我手,还温着呢!”
婵娟先是摸了摸,后来觉得珠儿的手实在是温暖,又柔滑细腻,忍不住紧紧握着取暖,显得倒是亲密无间。
不过一会儿,楚彦熙与燕琳若相伴而来。十五皇子今天穿了一袭浓绿色的宫绸夹袍,做工细致,针脚细密如若蚁足,胸口还绣着大燮王朝的破剑蔷薇徽记——证明他皇族的出身。月白色的夹裤,脚蹬一双黑呢千底宫靴。他刻意在衣衫外罩了青纱,虽不奢华,却显得他干净利落,更加风神如玉。他身侧跟着长随宁岚,这是一个眉目分明的少年,只是面容凄冷,似是带着哭相。
燕琳若梳着高高的宫髻,插了金箔宫纱花朵,水色玉蝴蝶,纯金玫瑰簪子。她身穿一袭大红贡缎所制的衣裙,宽袖紧腰,裙尾及地。她在韩言语素色衣饰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华贵雍容,气质逼人。
两人比肩牵手,身后跟着红蕊绿芙双姝。
“十五爷,夫人!”韩言语早在两人出现在视线之内的时候便在婵娟的搀扶下走出软轿,见二人走近,跪地行礼道,“侧夫人韩氏给您们请安!”
“哎哟,我的小祖宗,我的天爷!”燕琳若洋溢着温暖笑容的脸刹那间变成了惊诧,她急急走近双手去扶韩言语,“我的好妹妹呀,这个时候你叩头是要吓死我吧!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冷——别忘了你肚子里还有个小公子呢!”
楚彦熙亦道:“是了。言语,你可仔细着身子。打今儿起到你产后百日,不必行礼请安了!”他转而又冲珠儿婵娟道,“扶好你们侧夫人,她身子病弱,眼下又有了孩子,正是要贴身着意着。”
“是!”珠儿婵娟同时应着。
赐福着人将前去祭祀用的贡品等都抬了出来,燕琳若带着红蕊过去简单清点之后,一行人出发,沿着长安的大街向城外而去。
一般皇子出门,必定会以锣声开道,使人回避,但楚彦熙吩咐了不得扰民,也未曾有何气派可说。出了长安城一路向西,队伍向着连绵的山脉而去。隐约可见几个烽火台在山中相峙掩映,大燮开国以来一直遵循着“天子守国门”的铁律。习惯了草原生活的兰夏人目力极佳,珠儿甚至能看见烽火台上军士的红色帽缨。
赐福口中的“祖宗堂”,其实是楚凌曦称帝之前的家祠。在他称帝之后,将自己的家祠修建成而成的皇家陵园。跑马圈地了近百亩地,又使十余风水师堪舆点穴,发三万民夫修建。大燮王朝开国不过六年余,这座陵园已然修得初具规模。原先的楚家家祠,倒显得小气十分了。
守陵的亲兵叩拜见了楚彦熙,赐福管家先带着一种小厮将贡品自小偏门抬入。楚彦熙等人下了轿,由守陵的亲兵首领带领着进入祠堂。
因为陵园还未彻底建成,灵位还未挪地方,所以祭祀还是会到家祠的原址。家祠内节次供奉着楚家历代的牌位。左右的蜡烛塔上一层层摆放着牛油巨烛,温暖的烛光照亮了家祠的每一个角落。
亲兵们放下包着明黄贡缎的椰丝拜垫,楚彦熙跪在正中最前方,燕琳若次之,韩言语再次。红蕊绿芙婵娟珠儿等下人只能跪在最外面。
珠儿听不清楚彦熙深沉好听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这里给人的感觉很冷很诡异。这些牌位上的先人,几乎都是珠儿的仇人,是他们的后人楚凌曦带兵进犯草原,灭了包括她兰夏在内的五部。是他毁了自己的家园,杀了自己的族人……想到这里,她眼中又一次充盈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