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活动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直到事先准备好的精美食物都已吃尽,堆成小山一样的柴垛全都被烧光,所有的仪式和活动也都举行完后,这次节日狂欢才宣告结束。然而回到家的人们依然被一种莫名的亢奋折磨着。裁缝依旧不肯拿起剪刀,农夫们依旧不肯拾起锄头,店主依旧不想打开店铺。人们象无头苍蝇一样在城里胡乱走着,直到有人问他上那儿去时,他们才猛的醒悟过来:“是呀!我这是要上那儿去呀?”而笑语喧哗声依旧回荡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山头上,树林中,草地上那些恋人们的身影也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更糟糕的是到了晚上许多人仍然没有睡意,只好将本已收起的笛子、口弦、重新翻出来整晚吹奏着。甚至连家禽也被感染上亢奋症。母鸡不肯安静地下蛋,羊儿拒绝归圈,狗儿也乱跑乱叫。这种灾难性的混乱状态又持续了三天三夜,才慢慢的减退。但仍有一些可怜的人无法摆脱这种兴奋状态的折磨,只好求助于欧鲁肯城里最有威望的大东巴——和积才大fǎ师。于是大fǎ师就伸出手按住可怜人的头顶上的一个穴位,一边为他念诵着经文,最后再让他喝下一碗由居尼雪山上的一种药草熬制的汤药。感激不尽的获治者临走时总会留下一蓝子鸡蛋或一袋橘子,第二天他们便高兴地向人宣告他们终于可以入睡了。
劳心每次来找大fǎ师时,都遇见那些等待治愈的人将大fǎ师家的庭院挤得水泄不通,只好耐心地等待,直到人群渐渐稀疏,他才走进大fǎ师家。
这时仍有一个中年汉子在求助大fǎ师,询问要怎样才能不再在每天睡觉时都梦见死去一年多的老婆。于是大fǎ师就向他传授办法,当他看见劳心进来时只是微微向他点了点头又继续讲着。那汉子刚走劳心便急切地对大fǎ师说道:“尊敬的大fǎ师,我现在急需要你的帮助。”
奇怪的是大fǎ师仿佛没听见似的,又要继续聆听下一个求助者的诉说。……
“我求你了,大fǎ师,这是件非常棘手的事,我只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您了。”
大fǎ师沉默了会,才慢慢地对他说:“哎!这件事,老夫帮不了你呀!”
“可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你怎么就知道帮不了我呢?”劳心讶异地说道。
“呵呵!我当然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今天会来找我。”
“既然如此,那总会有一点办法吧!您一定能让这件事不至于出现最糟糕的结果,对吗?”说罢他恳切地望着大fǎ师。
沉吟半晌,大fǎ师才又慢吞吞地说道:“那好吧,你晚上再过来吧。不过到时在我们讨论你的请求之前,我会向你提几个问题。”……
于是劳心恭敬地辞退了大东巴,出门沿着秀月街逆河而上,一边悠闲地欣赏着临街一侧仿佛古董似的民居和店铺。那些房屋的门窗上都嵌刻着无数个精美的图案,歪歪斜斜的房梁上覆盖着质朴的青瓦。众多石刻的小狮子或其它小动物安静地蹲在屋脊上俯视着行人和街道。街道是由一种坚硬无比的大方石铺凿而成,历经数百年的马蹄践踏已变得凸凹不平。石头表面被打磨的象玻璃一样光滑,以致于下雨时行人要格外小心才不至于滑倒。古老的店铺里靴子、铜器、印花布以及许许多多在平原上从没见过的工艺品和各式生活用品,它们无一例外得都极富当地民族风韵,并且都蕴涵着极其深厚的艺术底蕴。令人奇怪的是,照看店铺的几乎都是精干贤惠的主妇们,而她们的男人则坐在后院里看着小孩或是做些简单的家务。三三两两的行人们悠闲地穿梭于这些店铺之间,不时地和店主聊着天,或是与熟识的人热忱地招呼着。观察这些人,劳心不得不承认,他们都有着一张富于表情而生动的脸。他们或高傲,或得意,或高兴,或彪悍,这些丰富的表情使得劳心初进香巴拉古城第一眼见到他们时便新奇不已。使他不由得想起生活在平原上的那个庞大的民族,由于他们千篇一律的漠无表情的脸,使得千万个人看上去都仿佛是同一个人似的。
这里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阵阵浓郁的花香。那是因为城中的每一座院坝,每一条街道边都栽满了数不清的奇花异草。据说这些奇花异草只要一出香巴拉便会立即枯萎。每当从不远处的居尼雪山上吹来阵阵凉风时,满山谷的花香便会随风播散到四方,即使在蓝月亮山谷以外老远的地方都能闻到。当初劳心正苦于找不到进ru蓝月亮山谷的路径时,正是这股奇异的花香为他指引了方向。当他循着花香的来源第一次出现在香巴拉的街道上时,人们惊讶地问他是怎样找到这里的,劳心便指了指天空说道:“是你们这里的花香指引我来到这里的。”
正走着,突然一阵小小的骚动引起了劳心的注意,原来从铜器广场方向款款走来一位气度不凡的大喇嘛和几个恭敬的随从。几人所到之处,人们无不停下正在做的事,尊敬而又平和地向大喇嘛问候,而大喇嘛则带着慈祥的微笑坦然接受着人们的问候。
劳心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喇嘛,于是便随周围的行人一道驻足观看。这时那大喇嘛也从人群中发现了劳心。待走到劳心面前时突然大喇嘛突然停住了脚步,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劳心,问道:“这位年轻人是从那儿来的呀?”那威严的语气中透露出一股好奇。
“回尊敬的大喇嘛,我是从东方的平原上来的。”劳心一边回答,一边按当地人的礼节微微鞠了个躬。这个动作显然赢得了大喇嘛的好感,于是语气也变的亲切起来,遂又问道:
“人们都传说平原上的生活富裕而舒适,而你却为何要离开那个地方,不远万里来到这未曾开化,与世隔绝的蛮夷之地呢?”
“的确,在许多人看来,平原上既富庶又发达,但是在我看来,它们都不及这里的歌声和笑声显得更真实与动人。”
“你们的世界每一天都在发生深刻而巨大的变化,这难道不值得你们快乐吗?”
“正如您所说,我们一刻不停地改变着这个世界,然而到头来却是这个世界以另一种方式改变了我们。结果是这个世界并未变得象我们所预期的那样,而我们自己却迷失了方向,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劳心忧心忡忡地叹息着又说道:“更糟糕的是,在整个平原,人们虽然不快乐,但也不悲伤,也没有愤怒。事实上,我们的感觉已变得迟钝和麻木了。这是因为,整个平原都被一种强大的集体性昏聩症控制了。”
“嗯——”大喇嘛沉思了一会儿,说道:“那么在我看来,造成你们这种不幸的根源之一就在于你们没有坚定的信仰或者信念。当一个人,有着忠实于自己内心的,而又是普世的信念时,他的内心就会变的足够强大,他的生命之舟即使在漫长的黑夜里也会循着启明星的微光而到达正确的彼岸;他才不会在纷繁迷离的尘世中迷乱了自己的心智而遁入平庸。年轻人,等你在香巴拉呆久了你就会知道,信仰对我们内心的支持和愉悦是超越一切的。而我们之所以快乐,就是因为我们每一天都离我们信念的达成又近了一步。年轻人,如果有一天我能帮你实现你的信念,就到居尼雪山来吧”说着大喇嘛就从袈裟背后伸出坦露的手臂拍了拍劳心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然后就大踏步地离开了。……
劳心赶紧向站在身旁的人打听大喇嘛的来历,于是那人告诉他,那位大喇嘛是居尼雪山山脚下格林措喇嘛寺的第六十六世活佛。他每个月都只在这一天才进城,而且一般不轻易与人交谈。果然,周围的人都开始羡慕地夸起劳心来,反倒令劳心不好意思起来。……
“嗨——你就是劳心吧?”这时一个白族小伙坐在一旁崇大妈开的小酒店里大声地招呼道。
“是的,你怎么认识我?”劳心疑惑地走过去。
“我也是刚听到这里的人谈论你,都说你这人很怪。坐下来喝碗米酒吧,我请你。”白族小伙腼腆地请求道,一边招呼崇大妈给劳心斟酒。
于是劳心就在白族小伙的旁边坐了下来,一边佯装生气地对另外几个喝酒的人说道:“你们在我背后都说我什么坏话呢,不老实说我可要罚你们酒喔。”
“我们可都是老实人,说的都是老实话。虽然我们和你也算是比较熟了,但对我们来说,你依就象是个迷。”他们委屈地辩解道。
“他们说的没错,”正在给客人倒酒的崇大妈插嘴说道:“你看我们都在做着各自的事,而你却整天在香巴拉东跑西跑的,晚上呢!又关在屋里写个不停,大家当然会觉得你很怪了。”然后她又指了指白族小伙说道:“现在倒好,又来了个怪人,我看一定是老天有意要将我们搞糊涂。”崇大妈说这话时脸上现出一阵微笑,看的出酒店里的人刚才也在拿他打趣。
白族小伙红着脸对劳心说:“你别听他们瞎说,总有一天他们会相信我说的是正确的。”
不久后的一天,当劳心面对如潮水般涌入香巴拉的平原人时,不禁想起了这番话,禁不住为那神奇的预言而惊讶不已。
那天白族小伙就象讲故事一般讲述他来到香巴拉的经过和那神示一般的预言。——
大约一个月前,在一个白族人聚居的小镇上,一位身怀绝技的老木匠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便传话让镇上所有的木匠来到他的床前,让他们最后一次聆听他的嘱咐。因为这镇上所有的木匠都是他的徒弟。
当徒弟们闻讯后都悲伤地围拢在师傅的床前时,老人已近迷离状态。过了一会,老人突然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说道:“你们都到香巴拉去,那儿不久就会盖好多好多的房子,你们将有好多好多干不完的活。到香巴拉去,到香巴拉去——。”老人兴奋地说完,随后就带着满足的笑容溘然而逝,仿佛他已然看见香巴拉热火朝天的建造场面似的。
徒弟们悲痛地料理完师傅的后事,又聚在一起商量师傅临终的预言。但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香巴拉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盖过新房了,恐怕再过一百年那里也不会有人请他们去盖新房。只有一个年龄最小的徒弟坚信师傅的预言一定会实现,便独自一人动身去了香巴拉。
到了香巴拉他逢人便问要不要盖新房,结果都被告之不需要盖新房。人们甚至请他参观自己的住宅,并得意地告诉他,别说这些房子已经住了一百年,就是再过一百年也依旧完好如新。果然他见到的所有房子都没有一丝陈旧的迹象,那些木门木窗就象昨天才安装上去似的,这些发现令他沮丧不已。但他依旧打定主意要坚持等到预言实现的那一天。他也因此成为被人们善意取笑的对象。
那天劳心和几个酒友在小酒店里轮流着给大伙斟酒,这样轮了几圈后,谁也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碗了。到了晚上劳心便往回走。这时米酒甜丝丝的味道还停留在喉咙间。
香巴拉城的夜景美丽的象一幅写意画——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此刻悠闲地踱着步;姑娘小伙们占据了城中的二十二座石桥,一边嬉戏一边寻找着心目中的意中人;在秀月街人们看见一个来自平原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边走边嘟啷着,于是都笑着向他打招呼。那个平原人也竭力想让自己和他们一样笑起来,或许是他过于使劲了,于是人们看见他咧出一脸的哭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