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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树与繁花(1 / 1)

夏语墨再见到爷爷,他正安详地闭目睡着。只是,鼻中、手上尽是一根根管子,一向整齐的白发凌乱绵软地朝四面八方飞去,白被单裹着身子,使他看起来像个襁褓之中的大婴儿。在夏语墨心中,爷爷从来不曾这样软弱无力。

从南方飞回的那天晚上,夏语墨坐在昏暗的医院走廊里昏沉了一夜,她根本不敢去瞧那手术室上方的灯到底是明是灭。等了很久很久,她偶有睡着,手却一直下意识地捏得紧紧。醒来那一秒之中忽然忘记了发生的事,却又突然惊觉难受,多希望这是一场梦。

可这确实是如同天翻地覆的事实。

夏子实与夏语墨并肩而坐,让夏语墨枕着他的肩膀睡。还没长大的少年一夜未睡,他脑子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有过去的有未来的,他和夏语墨一样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仿佛一松开手希望就飞走了。

脸色惨白的奶奶在走廊里候到半夜的时候就被叔叔扶去找值班医生了,走廊愈发静得可怕,一通心跳似乎就能况非常不乐观,恐怕是要一直躺在病床上不能自理了。

难道,这意味着爷爷不能再穿着中山装站在门口笑了吗?不能抱着茶缸陷进沙发里和夏语墨谈天了吗?不能用洪亮的嗓音与人高谈阔论了吗?夏语墨不能接受这一切。

然而生活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保证平安无事或者事事如愿,它想怎么发展便怎么发展,而它给了一部分人快乐祥和的时光,与悲伤的人一比较,显然已经算是一种恩赐了。

医生还说,爷爷的状态将会越来越差。

至于看得见的生命尽头,那是长则一两年,短则几个月就要到来的了。

后来,夏语墨知道,自己回来的那天,爷爷将叔叔招呼到了家中,要叔叔到机场接夏语墨。叔叔与爷爷在庭院里闲坐了一下午,后来爷爷回房去取什么东西的时候跌了一跤,后脑勺重重砸到了门槛上,于是就经历了这一整场要命的劫难。

很久以后,夏语墨问过夏子实,那天叔叔有没有对爷爷说什么奇怪的话,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动作,夏子实挠挠头,回忆道:“我出去玩了一会儿,回来时见到叔叔陪着爷爷坐在院子里,两个人也没说什么话。”

“爷爷回房是要拿什么东西?”

“不知道,”夏子实皱了皱眉,“他平常都喜欢躺在椅子上不起来,要拿什么都招呼奶奶,我也不知道那天他到底要去做什么。大概,是要去厕所?”

夏语墨瞪着夏子实道:“你不是说他要进屋拿东西嘛?”

夏子实越想越糊涂:“只觉得……爷爷朝屋里走,也不像是平常走去厕所的样子,也不知怎么的,我就觉得他是去拿东西的。”

为此,夏语墨趁着叔叔来给昏睡的爷爷擦身时,也直截了当地问了个明白:“叔叔,爷爷出事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长幼尊卑的角度看,她这样的问话是极不礼貌的。

病房里的灯光白莹莹的,照着叔叔那张臃肿粗糙的脸,他抬眼瞅着夏语墨,双手持着毛巾在爷爷身上定了格。他迟疑了片刻,忽然提高了嗓音说道:“什么怎么回事?当时大家都在,你专门问我做什么?”

病房里另有两张床,床上的病人各自都有家人看护陪伴着,但整个病房很静,在这一嗓子之后变得更静了。

夏语墨一直都很怕与叔叔面对面说话,她既怕叔叔带着点酒桌上的醉气胡说,又不屑他那趾高气昂满脸横肉的模样,但心中难以疏通的结子令她不得不这样与叔叔四目相对,把话摊开了讲。

叔叔这样一驳,夏语墨越发觉得他有鬼,也提高了嗓子回道:“不问你问谁?爷爷身子一向好,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

叔叔“腾”地站了起来,将手里的毛巾朝地上盛着水的脸盆砸去,他怒目圆睁,脸上的每一块肉似乎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大声吼道:“你把嘴巴放干净一点,什么叫不问我问谁?什么叫一下子就这样了?你的意思是我要害死老头?你说我是杀人凶手啰?”

他把话越说越夸张,越喊越响,声音本就中气十足,故意拔高了喊更是震得人心头都颤抖起来。

夏子实本站在夏语墨一旁,忙着帮忙给昏睡中的爷爷翻身擦背,听夏语墨开了腔,便停下了手里的事,见叔叔一下子暴跳如雷,把脚边面盆里的水溅得一地都是,还捋起了袖管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他本能的拉开了夏语墨,把她往自己身后藏。

夏语墨的半个身子躲在了夏子实身后,但双眼还是直直盯着叔叔,像要把他看穿了似的。不过,她的心里早已经不像刚才那般坚定,看叔叔暴跳如雷的模样,她隐隐觉得也许是自己错怪了他。

但她对叔叔没有半分好感,这是铁板钉钉的,似乎是永远不能再改变的。

立刻就有邻床的家属跑来拉住了夏语墨,那是个阿姨,她笑着说:“来,妹妹,咱出去吧,你叔叔和哥哥要给爷爷擦身子,女孩子家在一边多不方便。”

她错将夏子实当成了夏语墨的哥哥,好心地牵着夏语墨出了病房。

难得病房外的走廊一边镶着一整排窗,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是金色的,要比病房里惨白的灯光暖许多。

没有爷爷的家,比往常静了百倍。

家中三个人时不时地往医院跑,最初几天颇不习惯,奶奶也差一点病倒了。但渐渐地,彼此之间有了协调和配合,外加找到了比较尽心的护工,日子便似乎又能重新找到节奏了。

然而,即便家中偶有欢声笑语,即使爷爷在清醒时能与众人聊上几句,也根本不足以应付随时随地会莫名地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的悲戚和恐惧。

正值高三的夏语墨一边要为爷爷的事伤神担忧,一边要备战高考,日子忙得令她感到快要窒息。自从她从y城回来后,接到过舟寒的来电和短信,但自短信信箱满后,夏语墨就没有再清理它,因而舟寒的短信,包括任何人的短信都再进不来了。而舟寒打来的几通电话,也在夏语墨的敷衍之中显得多此一举。

“书?哦,没问弟弟呢,你要不替我扔了吧。”

“嗯,没什么事,最近比较忙呢。”

“大学?我填报了我们这里的大学。”

“嗯,最近特别忙,所以我可能接不了你电话了。”

……

舟寒的电话内容多半是围绕那两本拜托他转交的书,外加一些嘘寒问暖。夏语墨被男生追求的次数多了,也渐渐能够自然而然地分辨出谁对她有意,但舟寒要比萦绕在她身周的那些同龄男孩更成熟一点,办事态度似乎很认真,加上他字正腔圆的话音,她竟琢磨不透对方频繁联系她到底是想追求她还是真的在为这两本书着急。

在她疲惫的敷衍之下,对方终于没有再来电话了。

高考前一夜,夏语墨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床前的窗户透着屋外的亮光,她下床走到了窗前仰望夜空中的繁星,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了陆飞。

她从抽屉里取出了陆飞的cd机,机器里躺着一直都是那张《依然范特西》。她边听边发愣,头顶不仅有繁星,还有亮得耀眼的月亮。记起小时候,她更喜欢看月亮,每次因为一些伤心事哭过后,趁着眼里还有一点泪的时候眯眼去看月亮,那眼里的月亮仿佛成了显微镜下的观测对象,上面似乎有数不清的小生命在蠕动,在游弋。奶奶总会搂着她对她讲吴刚伐树的故事,听起来煞有其事,小小的她觉得那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小时候看到的月亮巨大得就好像占据了半边天,但现在看它,原来比一弯指甲还要小。

就像小时候觉得比天还要大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渐渐失去了分量。

她闭上眼睛回想陆飞的模样,麦色皮肤的他一笑便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尤其好看的鼻梁就好像是上天亲手拿着刻度尺打造的,那双一瞪就似要喷火的眼睛在表达除了“生气”之外的其它情绪时都很迷人。这个一直在夏语墨的印象里活蹦乱跳的陆飞若是知道夏语墨快要被烦恼吞没了,他会对她说什么呢?不管他具体会说什么,至少一定可以让她更振作吧——这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魔力。

但是有魔力的他也招架不了不按正常轨迹发生的事,阴差阳错地失去了他难得付诸努力去追求的一切。如果他回到老家后还是像以前一样花上百分之六十的力气去读书,那成绩应该不会差吧。无论如何,他明天也要赶赴考场吧。

想到这里,夏语墨将手中的cd机搁在了窗台上,双手合十向天祷告,希望远在天边的他发挥正常,希望这回,老天一定要对那个看上去凶神恶煞却极为温柔的乐天派公平一点。

一夜过后,夏语墨轻轻松松去了考场。她面对考试之类的事一向镇定,要不是看到自己的各科老师一反常态的温和鼓励,她几乎不会有丝毫紧张。

虽然她不至于有太多不安,但是完成了所有考试后,她也和其他的高三学子一样瞬间生出了一种如释重负后的茫然若失,她很久都没有体验过“放松”的滋味了。

回家时,奶奶如前两天一样在庭院中等她,要么洗衣,要么择菜。自从爷爷倒下后,这庭院之中就一直没有谁等谁回家的身影了。这几天奶奶狠心撂下了爷爷,也是为了全心支持夏语墨考好这场试。

她见夏语墨回来,憋了两天半的问话终于问出了口:“墨墨,考得好吧?”

夏语墨扶着奶奶,笑着点点头。

奶奶松了一口气,高兴得像个孩子:“太好了,我就知道墨墨没问题的,肯定可以考上好大学!”

对奶奶而言,考上大学意味着什么,她并不能说个明白。她是个没读过几年书的车间女工,活到这个年纪,能写的字也就只剩下自己的名字了。不过她深信读书是件好事,而且是对夏语墨前途有帮助的头等大事。所以,没什么文化的她总是竭尽全力地支持孩子学习。

夏语墨结束高考的这天晚上,一家人在病房相聚。爷爷从昏睡中醒来时,一下子忘了夏语墨和夏子实叫什么,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孩子,用含糊的口齿说道:“这两个小娃娃我认得。”

但他转头看到奶奶时,便脱口而出奶奶的名字:“花,你说这两个娃娃叫什么?”

奶奶没听清,站起身凑近了爷爷,问道:“你说什么?”

爷爷便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

大家呵呵笑着。

比起奶奶,爷爷要有文化得多,虽然他也没念过几年书,但是他不仅识字,而且爱读书。而如今比起大字不识的奶奶,爷爷连“考大学”是什么恐怕都已经忘了。

结束了高考的夏语墨有更多时间陪爷爷了。考试后的第二天早晨,她早早起床,收拾了些东西,打算去医院陪夜。她打点完了东西,奶奶却还没有起床。夏语墨坐在院中的藤椅上静静等了许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早起,很多时候,她甚至是全家第一个起床的。所以,清晨院子里安然的景色对她来说已经不那么稀奇。看着院子里星星点点的小花簇拥着大树,她觉得那大树像极了爷爷。

不一会儿,六月的太阳已经升得高高,院子里的影子也悄悄挪着步子,坐在院中的夏语墨已觉得口干舌燥。她进屋去倒水,才想起奶奶还没有起床,夏子实在医院陪了爷爷一夜还没回来,所以今天还没人烧第一壶水。

于是,她走进厨房提起了水壶。

这么晚了,奶奶竟还未起床。

突然,夏语墨握在手里的水壶盖子像是着了魔似的异常沉重,直往地上砸去,发出一声巨响。她直往奶奶屋里扑,只觉得不凭着这仅存的一股力道迈出步子去的话恐怕双腿就要绵软得支撑不了身体了,身子如此沉重,只有心像是汲取了全身力量一样拼了命地跳动着。

夏语墨推开了奶奶的房门,挂着窗帘的屋里昏暗一片,没有半点动静,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垂着蚊帐的古老木床里,奶奶侧卧着,她还睡着,沉沉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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