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烟托许茗昌将账簿带给了李世民。许茗昌走后,李世民好奇地翻开程如烟抄录的账簿,只见字体潦草,杂乱无章,还好尚能辨出每一个字。真不知程如烟当时是怎样的匆忙、慌张和恐惧。
李世民不忍再看,他马上安排了人手,让他们重新抄录一份。并吩咐府中一名原本就是历城人士的幕僚,专程前去历城办理此事。
自程如烟从紫苑回来,宇文芸兰每日早上打点完家中事务,便与程如烟在一起,或者绣花,或者练字。宇文芸兰饱读诗书,真正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她一向谨言慎行,除了和程如烟切磋女红书画,其他事情都不与程如烟提及。程如烟觉得宇文芸兰高贵之中透着一份矜持,矜持之中又带着一份清高。程如烟觉得和她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隔阂,令两人相熟而不相知。
多则三日,少则一日,李世民午后总要来许府看看程如烟,有时指点她写字,有时两人一起下棋。自从清严寺一同赏月之后,两人之间更加默契。
程如烟手中握着一颗黑子,思索良久,终于将棋子放入棋盘。
李世民赞道:“这步走得好。”随手放下一枚白子
程如烟一手托着腮,眼睛望着棋局笑道:“弄斧应当在班门,和高手对弈虽然很累,但是受益匪浅。”她又问道,“秦王殿下和不是自己对手的人对弈,可觉得累?”
李世民抬头看着程如烟,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如烟都说不是我的对手了,那我应该轻松才是。依我看来,今年我想输都很难。”
程如烟手执一枚黑子,目不转睛看着棋局:“殿下是想激我吗?那要让殿下失望了,我不怕激将,更不求门门皆精。”
李世民故作正色道:“传道授艺,最重要的徒弟,而不是师傅。听了你这句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小时候总被师傅夸奖了。以前我还以为那些师傅是为了讨好父亲才称赞我,现在才知道我真是受之无愧。”
程如烟歪头调皮道:“殿下的师傅怎么夸殿下的?我猜一猜。”她低眉思索片刻道,“那些师傅一定会说,殿下虽然调皮精怪,但是足够好强勤奋,是不是?”说罢,自己忍不住掩口而笑。
李世民笑着将头转向一旁:“我不告诉你。”
宇文芸兰手执一柄团扇,远远地看着两人下棋谈笑。李世民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程如烟和李世民之间,已经逐渐熟络起来。一个举目无亲,身处陌生之地的女子,一个叱咤风云,位高权重,却肯对身旁女子呵护有加的亲王,天长日久,这样下去,若两人毫无情愫恐怕才是世间奇谈。
眼前的画面,温和而暧昧。可惜不是每一对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更不是每一对眷属都能够白头偕老。年少时的宇文芸兰曾在舅父府上遇到了神清骨俊的许茗昌,他虽然出身平凡,但诗书满腹,处事细致严谨,不输于任何一个大家公子。而许茗昌也注意到了气质如兰,秀外慧中的宇文芸兰,两人便常在一起谈诗论文。到了婚嫁之龄,宇文芸兰便对父母表明心迹,非许茗昌不嫁。当时许茗昌尚未入仕,宇文家对他而言高不可攀,宇文芸兰的父母兄妹自然极力反对。后来李世民极力撮合,才促成此事。她以为从此以后便是夫妻相敬,琴瑟和鸣,谁知,他的父兄甚至妹妹,只要有机会,就对许茗昌恶言相向。许茗昌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逐渐冷了与她娘家交好的心思。她的家人自然更是愤怒,不止责备许茗昌,也开始训斥她。她在娘家帮许茗昌多说几句好话,便是不孝;在许茗昌面前说娘家的好处,许茗昌便会岔开话题,她真是左右为难。几年以后,她和家人逐渐不睦,和许茗昌也不再从前。想起往事,她惨然一笑,缓步走开了。
李世民自回到长安,一直思忖要为程知节求个情,要他官复原职,但求情一事,也只能在李渊心情好的时候提及。每日未时之后,李渊往往比较悠闲,李世民想好对策,便于未时赶往大兴宫。
李渊正和李元吉一起下棋,李元吉看到李世民,虽不情愿,但还是站起身来,唤了一声“二哥”。
李渊心情甚好:“世民,坐下坐下,元吉近日棋艺精进,我想赢他都要好费心思了。”
李世民只得坐在一旁,耐着性子看李渊和李元吉对弈。
李元吉本来就是因为李世民和程如烟的事情,心烦气躁才下棋消遣。李世民坐在旁边,瞬间勾起他的烦心事,他再也无心下棋,以致屡屡失利。
李渊不由道:“刚刚夸了你,怎么马上就不用心了?”
李元吉瞟了一眼李世民,对李渊道:“父亲,二哥此次前来,想必有事吧。”
李渊知道李世民前来必定有事,只是他现在心情很好,暂时不想议论朝事。他本想让李世民一旁观棋,父子三人共聚天伦,不过既然李元吉先开了口,他只得问道:“世民,你有事?”
有李元吉在旁,李世民觉得不方便提,便道:“没什么事,父亲和四弟继续下棋吧,儿臣观局即可。”
李元吉脑中全是程如烟的影子,想都没想便道:“二哥是因为我在旁边,不方便说吧?”
李世民一怔,他与李元吉虽说近年关系渐疏,他倒也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过话,更何况还是在父亲面前,想是还在为别宅的事怄气。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四弟这是什么话,我只是不愿打扰父亲的雅兴。”
李渊听李元吉语带挑衅,遂对李世民道:“世民,难道元吉还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李世民只得道:“前几日,父亲降程知节为城门校尉。程知节的属下与人斗殴,他自己并没有大的过错,更何况,现在突厥仍不断冒犯大唐,正当用人之际,父亲何不让程知节官复原职,他必将感激不尽,更加尽心尽力。”
李渊尚未开口,李元吉在一旁道:“我大唐向来治军严明,程知节属下公然与人打斗,难道程知节就没有疏于管教之罪?疏于管教部下,就是疏忽职守。二哥向来对府中部将纵容,若不是当初的纵容,程知节也许就不会被降职。二哥为了此事,告病不朝不说,还专门找父亲求情。怪不得,那些人只会对二哥忠心耿耿。”
李世民听李元吉最后一句话简直就是挑拨,他性情本就有几分刚烈,此时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来:“四弟为什么这么说?你口中所说的部将,都曾经同我一起,为了大唐出生入死,随意惩治功臣,怎能不让将士寒心?”
李元吉也站起身来:“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赏罚分明方是为君之道。父亲这次贬斥程知节,难道不是合情合理?”
李世民不想再与他争执,便面向李渊道:“还请父亲三思。”
李元吉见他转而去求李渊,冷笑道:“这样说来,二哥是出于公心了?那称病不朝也是出于公心了?二哥告病,明明是在威胁父亲。”
李渊见他们竟然在自己面前开始争执,怒道:“都坐下说话。”
李世民听李元吉不停提及自己告病休养的事情,李元吉今日实在有异于平时,李世民怕他一时口快将别宅所见说了出去,忙把话岔开:“武将大多行事鲁莽,一时不慎,犯了过错,罚薪便是,程知节的过失实在不足以贬职。”
李元吉脸色铁青:“程知节降职,不只是因为玩忽职守,之前他多次越俎代庖,不听同僚劝告,实在冥顽不灵,此人若能姑息,还有谁肯循规蹈矩?”
李渊看他们还在争吵,大怒道:“都住口。”
李元吉这样一闹,李世民料到此事再难说通,懊恼道:“四弟这话说得真是轻松,何必对我府中部将如此苛刻。”
李元吉狠狠瞪着李世民:“这都是二哥的猜忌。只怕在二哥眼中,我这个弟弟只会坏二哥的好事。”
李渊听他们的话越说越过分,顿时怒不可遏,猛地站起来掀翻棋盘,只听“哗”地一声,棋子散落一地。
旁边的宫人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李世民,李元吉沉默一阵,相继跪了下去。
李渊气得浑身颤抖,他喘了几口气才厉声说道:“看看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兄弟的样子,还好你们的母亲不在了,她若是看到你们这个样子,该有多难过。”想起亡妻,再想到三个愈加不和的嫡子,他悲不自胜,几乎站立不稳。一个跪着的太监抬头看看李渊,见情况不妙,忙过来搀扶他坐下。
李元吉咬了咬嘴唇,低声道:“父亲息怒,儿臣知错了。”
李渊抚了抚胸口,道:“你们两个各自回府,闭门思过。”
掌灯时分,甘露殿内鸦雀无声。李渊站在窗前,思量三个嫡子的过往,武德五年前,他们还能在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武德六年,尚算相安无事,武德七年,见面尚算客客气气,而今日,在他的面前,李世民和李元吉竟然开始针锋相对地顶撞。寻常人家闹到这般地步已是不幸,更何况帝王之家。李渊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陛下,齐王殿下求见。”一个太监禀报道。
李渊转过身来:“不是让他闭门思过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那太监站着不动,他深知李渊的秉性——三个儿子求见鲜有不见的时候。
果然,片刻李渊便道:“让他进来。”
李元吉进入殿中,见父亲面带怒色,忙唤了一声“父亲”。
良久,李渊才抬眼看着他:“思过思得怎么样了?”
李元吉道:“不管怎样,儿臣年幼,自当敬重兄长,不该和二哥顶撞。”
李渊脸色稍缓。李元吉看一眼父亲,继续道:“儿臣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有些烦躁,以至于出言不逊。我以后一定对二哥谦恭敬让,父亲不要再生气了。”
李渊点点头,站起身来:“你能想明白就好。今日之事,本就是你先惹起争端,明日,一定要去□□中向你二哥赔礼认错。”
李元吉本以为向李渊认了错,再在家宴上向李世民敬个酒事情就过去了,没想到李渊竟然让他登门赔礼。他心中不忿,默然不语。
李渊见他不肯答应,走到他身后道:“我不准你随意走出皇城,已经一个月了。从明日起,便不再约束你。”
李元吉一听,虽知父亲是以此为条件要他老老实实赔礼道歉,心中依然欣喜,口中却道:“其实儿臣平时到皇城之外,若不是因为公事,无非就是探望几位姐姐而已。儿臣本来就没有大错,却被父亲禁足。父亲今日说不再约束儿臣,却还要以儿臣向二哥赔礼作为条件。”
“今日是你有错在先,让你前去赔礼有什么不对?不再约束你,是看你近日循规蹈矩。你若再把两件事混为一谈,小心我再禁足你一个月。”李渊虽不再生气,口气却依然强硬。
李元吉怕再节外生枝,忙躬身道:“父亲早点休息,儿臣告退。”
第二日,李元吉果然在午后到□□向李世民赔礼。李元吉话说得倒也客气:“我近日心中烦闷,昨日冲撞二哥,实非有意,还请二哥不要怪罪。”
他所说的“近日心中烦闷”,又是在指程如烟的事。李世民也客气道:“四弟不必多礼,我昨日脾气也不好。”
李元吉走后,从事中郎杜如晦道:“这那是齐王的意思,分明是陛下要他来的。”他顿一顿又道,“齐王很会讨陛下欢心。陛下本就宠溺幼子,齐王又时常进宫,刻意亲近陛下,近年,陛下对齐王更是信任有加。齐王一心支持太子,殿下不可不防。”
李世民听他说完,心中一震。他当然知道李元吉对李建成更加敬重,但他始终认为李元吉对他还是有几分情义的。虽然他们兄弟、父子之间早已不再从前,但他依旧不愿意把事情想得更糟。但程知节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暂时恐怕是无法提及了,只能静观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