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叫苏如宝的种种五花八门的传言,纵使是在深宫念佛的太后,也是听过一些的。
不过不同于别人认为的什么“贪财爱势”“放荡无耻”,“辱没家门”等等诸如此类的恶评,太后对这个众说纷纭的小姑娘,倒是有几分怜惜欣赏。
她自己也是从宫女一步一步熬出头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在这个以男子为尊的世道,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要有多艰难才能活的像个人。
凭着自己的美貌手段攀上权贵向上爬,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
就如同那些出身高门,凭借家族父兄势力的贵女们能嫁得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一样,都是用自己有的东西去换取更大的好处。
从某种意义来说,前者可要比后者努力辛苦的多了。
至于贪财,就更算不上什么能拿的出来说的缺点了。
这世上谁不贪财?
没有钱,连饭都吃不饱,妻儿都养不活,你哪儿来的什么闲心高谈什么风骨气节?
就连坐拥天下的皇帝,也是希望自己的国库年年充盈,银子越多越好的。
那些故作清高的人为了表示自己的风雅,就去讥讽一个努力挣钱的小姑娘,他们才是真正的丢脸。
而且,苏如宝这个女孩子,应该并不是那种简单的为了只是富贵而去依附男人的菟丝花儿。
如果她真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这会子就该牢牢守在楚轻尘身边享清福,而不是出来费心费力的开什么香料铺子。
更让太后惊讶的是,连郑久那样混了几十年的纨绔子弟,竟能乖乖的听苏如宝差遣,老老实实的做起正经营生来。
这当然不可能是靠美色。
郑久言谈之中对这个女孩子很是尊重,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猥琐之感,显然,他是真的对这个女孩心服口服的佩服,并非是有什么邪念。
国舅府请了多少名师大儒来也没能让郑久改邪归正,却被这个小姑娘轻而易举的办到了,可见得,她是真正有本事的。
也是,能被那位孤高冷漠,不近女色的楚轻尘对她这么看重,又岂会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的呢?
“听说,这位苏小姐,出身将门,也是位官家千金?”太后问道。
“是呢。”淑妃含笑点头,“她父亲就是当年在边塞杀敌数万,为国尽心尽忠的那位龙威将军,她算的上是正儿八经的忠良之后呢!”
太后感叹似的念了声佛道:“忠良之后,本该是处处受人尊敬优待的,可这孩子,却是可怜,开个铺子筹谋点生计都被人刁难打砸,这教那些还在军中效力的将士们,岂不是物伤其类,心下生寒啊!”
“太后真是宅心仁厚,菩萨心肠。”
淑妃亦是柔声附和。
“苏小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要求些钱财赔偿,也是情理之中,天经地义的呢。”
“你这话说的不错。”
太后点着头,唤来了身边伺候的太监,将手上的紫檀佛珠儿递了给他。
“传哀家口谕,苏家小姐聪慧敏捷,端庄淑睿,哀家甚喜,特赐下这串紫檀珠子给她,以作宽慰。”
长公主在一旁,憋闷的想砸墙。
太后是老糊涂了吧,连见都没见过苏如宝那贱人,就觉得她聪慧敏捷,端庄淑睿?还要赐了东西给她作体面?
这串佛珠一赐下去,可就是昭示众人,替苏如宝正了名了!
以后谁还敢再议论苏如宝,说她是贪财爱势的下贱女子,谁就是公然驳了太后的面子,为了不惹祸上身,可想而知,以后苏如宝在外头,会受到怎样的奉承拍马。
真是岂有此理!
淑妃像是没看见长公主冷面霜眉的脸色,在太后身边凑趣儿笑道:“既是这苏小姐会调香,何不让她替太后娘娘您也调一方,若果真是能得您一声好,她那铺子可不就是名声大躁,财源滚滚了?连带着郑公子都沾了光了。”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慈和的一笑。
“还是你这孩子想的仔细,好,就让那苏小姐给哀家调一方香,若果真是出彩,哀家就去请陛下给她的香料铺子御笔亲题一块匾额,给她当招牌。”
淑妃拿着丝帕,轻掩了红唇,笑的美眸闪闪。
“那可不得了,要成了祖传的金字招牌了!”
太后同淑妃两个在那里言笑晏晏,长公主却是银牙暗咬,恨得几乎折断了自己的手指甲。
亲生女儿在眼前,你视若无睹,却把个低贱如泥的贱人捧上了天,仔细看走了眼,让那贱人摆了一道,你才知道后悔!
憋闷的不只是长公主,还有陈氏。
冯蓉蓉没能从衙门里救出来,求到公主府去却挨了一顿冷言训斥,说是此事与公主无关,你们自己的家事自己处理,休要到这儿再来烦扰公主。
这怎么还不到一天的功夫,公主的态度就判若两人呢?
衙门那里还派人传了话来,让快点赔钱了结此事,要不然,就要将冯蓉蓉过堂问审了!
陈氏听了这话,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过堂问审势必要受刑,蓉蓉在家千娇万宠,哪里受的起那样的折磨?
皮肉之苦且不提,好好的清白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上公堂受审,这名声还要不要?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岂不是害了她的一生!
可若是真的答应赔钱,这口气怎么咽的下去!
一万两黄金啊!
纵使是冯家豪富,拿出一万两黄金来也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只怕是家业就此衰败下去了也说不定。
再说,这京城不比沧州,若真叫人看到他们冯家拿得出万两黄金,多少贼人以后都要惦记着他们家!
如今因为冯子期的亲事,得罪了丞相府,成王殿下还有安王殿下,那些个世家朝臣见风使舵,根本不会有人替冯家出头。
这钱给出去,冯家家破人亡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看,还是得尽快的把同苏如宝的亲事定下来。”
王氏忧心忡忡的说道:“再迟一步,可就什么都晚了!”
“是啊,大嫂。”
姜氏也赶紧点头。
“就让那小贱人先得意几日又如何?等救了蓉蓉回来,解了眼前这场祸事,咱们再收拾她也不迟!”
陈氏攥着帕子,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吐了口浊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苏如宝在接到冯家的庚帖时,几乎是有些啼笑皆非。
这还真是病急乱投医。
可见的是逼上绝路了,连结亲这样的馊主意都想出来了。
你们当初对这个孤女苏如宝弃若鄙帚,死活不认这门亲事,甚至要把她拐骗到塞外去受辱。
现在,却又厚颜无耻的上门,要求重新议亲?
你们的脸呢?扔到污水沟了么?
她直接让阿梓把冯家的官媒赶出了门,退还了庚帖,明明白白的告诉冯家,不要痴心妄想。
一万两黄金,一文都不能少。
陈氏听了回禀,气的脸色阴沉沉的半天没说话。
这贱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当初是你死乞白赖寻死觅活的求着我们家答应亲事,如今攀上了高枝儿,就把你从前的那副德行全给忘了吗?
她根本不信真的给出去了一万两黄金苏如宝就会真的放过他们冯家,如今看来,这猜测是对的,苏如宝根本是苦心积虑的筹谋,要来让冯家家破人亡的!
你怎么就这么心如蛇蝎!
“母亲,你先别急,苏小姐她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冯子期咳了几声安慰陈氏道:“我去找她好好赔礼说说话,她不会真的逼我们到绝境的。”
陈氏看着一脸病容的儿子,不知是该心疼好还是埋怨的好。
都到了这步田地了,你还在为她说话!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可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陈氏微闭了眼睛叹着气道:“你同她,原本就是有婚约的。”
什么?
冯子期怔怔的看着陈氏,半天才反应过来。
“您说,我们有婚约?那怎么······”
“说起来,也是一场误会。”
陈氏声音低低的,似是十分抑郁,缓缓的将当初的那桩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苏如宝,她原本就该是他的妻子。
冯子期想到这个念头,顿时整个人都僵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作响。
怎么会这样呢,自己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心上人,竟然曾经属于他过。
若不是母亲嫌贫爱富,攀上了丞相府,为他定下了高婉珠,这会儿,苏如宝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与他携手白头了!
他生平第一次,对母亲有了怨言。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来问问我的意见,让我见见她,只要我能见她一面,这一切就都可以改变了!
陈氏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拿帕子擦着眼角,泫然欲泣的样子。
“我知道,你在怪我,可当初,我也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全心全意的在替儿子的前程做打算,而且,我也照着苏如宝的要求,给了她一万两做补偿,原以为已经仁至义尽,却没想到,她怨恨至此,竟然想出来这样的手段来报复我。”
冯子期白着一张脸,艰难的开口。
“母亲,这原本,就是你的不对。”
“是,是我的不对,可是现在母亲已经后悔了,母亲愿意给她跪下来赔罪,只求她能放过蓉蓉,放过冯家······”
说到最后,陈氏已经是泣不成声。
冯子期僵在那里,沉默了许久,上前扶起她,轻轻的给她拍着背。
“母亲,别哭了,既是我们家的错,那我们就诚心的向苏小姐道歉,想必她······”
“不,如今,已是来不及了。”
陈氏抓住他的手,急急的问道:“你,是不是还没有碰过她的身子?”
“母亲你在胡说些什么?”
冯子期愕然的看着她。
“我与苏小姐之间清清白白,从无越距,你这样说,不但羞辱了她,也羞辱了你的儿子。”
“羞辱?”
陈氏的脸微微变的有些扭曲。
“那她在什么楚王爷身下婉转承欢,就不是羞辱她了么?怎么,别的男人能睡,你不能吗?”
冯子期还是第一次听见母亲说出如此尖刻刻薄的话,怔在那里,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
陈氏知道,儿子这是恼怒了,可她顾不上许多了。
如今,冯家已入绝境,只能下猛药铤而走险了。
只要冯子期同苏如宝有了肌肤之亲,那要挟起她来就容易多了。
“我听说她明日要去光禄大夫家赴宴,光禄大夫是你的恩师,你在那府里走动,想必也不会太困难,到时候买通几个下人,约那苏如宝到僻静处,然后······”
陈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冯子期咳嗽着打断了。
“我办不到,我便是死,也不会对她轻薄无礼的······我只想同她好好谈谈。”
说着,转身蹒跚着就朝门口走去。
陈氏看着儿子决然的背影,一腔酸涩直涌上头,失去了理智般朝着他喊了出来。
“你便是死也不愿对她无礼,那你就等着我们全家陪你一起死吧!”
冯子期的脚步虚浮了一下,却是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走了出去。
陈氏无力的顺着椅子滑到了垫子上,闭上了眼睛,用手帕捂着脸,哭了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事情会到了这个地步······
入夜,大街小巷皆是陷入了沉寂之中,只有冷风还在卷着街上的尘土,从墙壁的缝隙里拼命的钻了进来,钻进躲在墙角那人的裤管里,凉飕飕的向上爬。
冯子期看着苏宅门头上那摇摇晃晃的油纸灯笼,看的怔了神。
他已经在这儿徘徊了好几个时辰,从日落到天黑,再到这深夜,硬是没有勇气,上前去敲响那扇门。
我该同她说些什么呢?
好像说什么都已经是多余的了······
可他就是想见她,哪怕只是看一眼,他也心安了。
她不会想见我的,也许她更想看到的,是冯家那一万两黄金的赔款。
他并觉得她是在讹诈,如果可以,他愿意把整个冯家的家产都奉到她面前,只求她答应嫁给他。
可是他越来越清楚的明白,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她也只会收下钱财,然后把他毫不客气的赶出门的。
她已经不屑与当我的妻子了······
冯子期在墙角那里呆了许久,久到手脚俱已冰凉到发麻。
罢了,我还是走吧。
想必,她已经歇息了,我又何必来惊扰她的睡梦呢······
冯子期站起来,低着头,失魂落魄的一样向前走,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一柄长剑架上了脖子,逼到了墙角处。
“冯探花深更半夜,在一女子的门外徘徊窥探,是想干什么?”
楚轻尘站起不远处,冷眼瞧着被侍卫拿剑抵着咽喉的冯子期,淡漠的说道。
“我······”
冯子期张口结舌,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视线低垂着,惊慌又愤怒。
对,愤怒。
对楚轻尘这么晚还堂而皇之的到苏宅来的愤怒。
“你可知道,她原本,是我指腹为婚的妻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又或者是热血冲上了头颅,他竟然把心里的话就这么说了出来。
楚轻尘抬眸扫了他一眼,语气依旧是很淡。
“那你可知道,她现在,是本王的女人。”
冯子期的面容已经是惨白一片。
“你,你是强迫她的,她并不······”
“她怎么想,又与你何干呢?”
楚轻尘漠然的从他身边走过,侧身送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冯探花,你可知道,已过宵禁,在外面逗留,会受到怎么样刑罚?”
冯子期当然知道。
犯禁之人,是要被投进牢狱,坐上三个月的大牢,还要家中立保交赎,付上一大笔赎金才能被放出来。
他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耳边传来了楚轻尘淡淡的嘲讽。
“听说你们家舍不得花一万两黄金去赎冯家的女儿?如今再添上一个儿子,想必一定能让他们痛下决心了。”
冯子期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